抗戰精神與民族記憶的深情詮釋 ——訪現代版畫家古元之女古安村
挺進(1940年) 古 元 作
回憶延安(1978年) 古 元 作
古元是延安木刻最具代表性的畫家之一。我們今天對古元的認識也多集中于其延安時期的木刻版畫,尤其是他以延安現實生活為題材的版畫創作。值此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從抗戰文藝與文藝抗戰的視角重新審視古元的藝術創作,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歷史意義。近日,“頌黃河——古元與《黃河頌》組畫研究展”在古元的故鄉珠海市的古元美術館開幕。展覽由“回訪”“回憶”“回響”三大篇章構成,通過豐富的作品、文獻資料及沉浸式互動體驗,引領觀眾探尋古元的藝術軌跡,為我們今天重新認識古元及其抗戰美術創作提供了一個重要契機。
郝 斌:“頌黃河——古元與《黃河頌》組畫研究展”在古元先生的故鄉珠海舉辦,有助于我們通過在地性考察,追溯古元的藝術根脈。珠海地處珠江入海口,毗鄰澳門,近代以來形成了開放多元的文化環境。這一獨特的地域文化,對古元青少年時期的成長與藝術啟蒙產生了深遠影響。作為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美術系第三期學員,古元在初學木刻階段即創作出《運草》《大生產運動》等代表性作品,展現出非凡的藝術天賦。一位版畫家何以能在初學木刻階段就創作出數量可觀且技法成熟的作品?古元的藝術成就與其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經歷和藝術啟蒙存在怎樣的關聯?
古安村:古元的家庭環境對其藝術創作與性格形成具有深遠影響。我的祖父曾到巴拿馬謀生,后歸國務農并做些小本生意。他是一位有文化的農民,家里有很多藏書,為子女提供了良好的文化熏陶。我的祖母則是一位性格內斂、持家有方的中國婦女。我父親故居掛的家訓匾額是“和氣致祥百忍成金處事端資退讓,厚德載福惟善為寶持身貴養謙光”,家族的文化傳承也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他溫和謙遜的處世態度與藝術品格。我的祖父母共養育了8個孩子,我的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充滿溫情與文化氣息的中國普通農民家庭中,這種成長背景對其藝術品格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
1932年完成小學學業后,古元考入廣東省立第一中學廣雅中學就讀。在校期間,他師從留英畫家梅雨天學習水彩畫技法,并堅持戶外寫生。古元還充分利用家鄉毗鄰澳門的地理優勢,假期時常到澳門圖書館讀書,認真閱讀了館藏的歐洲古典油畫、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德國銅版畫及英國水彩畫等藝術文獻,顯著拓展了他早期的藝術視野。中學時期,古元就在書刊上看到了魯迅先生倡導的中國新興版畫,那些反映中國人民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所遭受的苦難生活以及他們奮起反抗斗爭的畫面強烈震撼著他的心靈,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七七事變爆發后,侵華日軍對廣州的轟炸迫使古元的學業中斷。他親眼目睹了寧靜的校園與繁華的城市在戰火中化為廢墟,人民傷亡慘重,流離失所。這些戰爭中的經歷與所見所聞激起了他對侵略者的滿腔憤慨,萌生出強烈的民族救亡意識,并決心投身抗戰事業。回到故鄉后,他積極參加抗戰宣傳隊的活動,畫了許多抗戰宣傳畫。正因如此,古元的繪畫引起了宣傳隊隊長的注意,于是將古元介紹給廣州八路軍辦事處,希望他能用繪畫為抗日宣傳作出更多貢獻。廣州八路軍辦事處之后又將古元介紹到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最終將他送往延安。
在民族存亡之際,古元決心離開故鄉奔赴延安,在當時卻并非為了去學習藝術,而是身為一名熱血青年,立志投身抗戰事業,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抵達延安后,古元首先進入陜北公學,接受了為期3個月的馬列主義理論培訓。在此期間,他充分發揮美術才能,為學校宣傳報欄創作了大量宣傳畫。其出色的繪畫水平獲得教員賞識,遂被推薦至魯藝美術系第三期學習。在美術系,古元學習并掌握了木刻技法,他深切感到,木刻是當時最現實、最直接、最有力量的一種藝術表現方式。在這一領域,他很快展現出非凡的藝術才華,創作了《運草》《挑水》《圣經的時代過去了》《離婚訴》等一批優秀木刻作品。
郝 斌:作為延安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木刻家之一,古元創作了大量抗戰主題作品。您如何評價這些木刻作品在抗戰文藝中的價值與貢獻?
古安村:在奔赴延安途中,古元接觸到的抗日游擊隊、民兵及武裝群眾等抗戰力量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使他認識到,人民群眾才是抗戰勝利的根本力量。基于這些親身經歷,他在掌握木刻技法后很快就創作出了木刻畫《青紗帳里》《挺進》《查路條》以及木刻連環畫《走向自由》等一系列抗戰題材作品。特別是古元進行木刻創作所使用的木刻刀,是他用侵華日軍轟炸延安時的炸彈碎片為原料,專門請延安農具工廠加工制成的。他以這把刻刀為武器,投身于抗戰木刻藝術的創作之中。
在魯藝學習一年畢業后,因為組織上并沒安排他到前線去工作,古元的創作主要圍繞根據地建設展開,題材多聚焦于農業生產、社會改革及勞動英模等現實內容。盡管未直接表現戰斗場景,他仍創作了多幅反映抗戰時期部隊生活的優秀木刻作品,賦予其獨特的時代意義。1942年底,古元深入南泥灣八路軍359旅生產基地體驗生活,他在這里看到了豐收的莊稼,山坡上成群的牛群、羊群和馬匹,部隊辦的各種工廠,戰士們在練兵場上練兵等情景,他看到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八路軍作為人民子弟兵的新型軍隊形象。歸來后,他創作了《部隊秋收》《練兵》《宿營》等作品,生動再現了八路軍邊生產邊戰斗的優良傳統。1943年春節,古元又來到南泥灣359旅,軍民間的魚水深情讓他深受感動,回來后就創作了《擁護咱們老百姓自己的軍隊》。該作品運用民間年畫的連環式分層構圖和窗花剪紙的形式來表現新的抗戰內容,描繪了老百姓送自己的兒子去參軍、支前抬傷員等場景。詩人艾青認為,這幅畫表現了“人民與軍隊的親密關系”,精準揭示了作品所蘊含的軍民團結抗戰的精神。此外,在古元的“窗花”系列剪紙風格木刻中,他還刻作了大量持槍和持刀的民兵形象。
以上這些作品都是古元根據親身經歷以真情實感創作出來的,最后都成為了延安時期美術的代表作品。如果將古元延安時期的作品與他后來意猶未盡之作連接起來,正構成了一部完整的抗戰視覺交響詩。這些作品猶如交響樂的樂章展開:初期探索構成序曲,中期杰作形成華章,后期創作實現主題升華,共同演繹了從家國情感的抒發,到抗戰精神的傳達,再到建設新中國理想的藝術敘事脈絡。
郝 斌:的確,古元延安時期的木刻創作呈現出獨特的抗戰藝術視角。他的作品通過對后方革命根據地生產建設、軍民生活等戰時日常的藝術再現,豐富了抗戰主題的表現維度,拓展了我們對全民族抗戰歷史圖景的認知。您剛剛談到了古元后續相關創作,再將我們引向“頌黃河——古元與《黃河頌》組畫研究展”所展出古元晚年創作的大量延安、黃河主題作品。我注意到,古元在此系列創作中特別試圖去表現抗日戰爭時期的延安、黃河風景,而非直接描繪眼前的自然景觀。古元當時的創作追求是什么?
古安村:這個問題很契合這次展覽的主題。靳之林先生曾記述他1974年跟隨古元回碾莊的情景。這是古元離開碾莊30余年后第一次回到碾莊。兩人從延安騎行幾十里到碾莊,古元興致很高,一路上還哼起了當年的陜北民歌《信天游》。這種激動的情緒是古元內心的自然流露,他對那片土地、那里的人民都太眷戀了。碾莊是古元藝術起步的“搖籃”。如果將這個“搖籃”再升華一步,就升華為更大的文化意象,延安和黃河,這構成了他藝術坐標的起始點。此后從這個坐標系中所散發出來的所有的點,實際上都離不開這個起始點。這個起始點構建了他一生藝術追求中最核心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延安、黃河就變成了生命載體、精神圖騰抑或他創作中的永恒主題。直至他晚年病重,幾乎無法繼續作畫的時候,他仍堅持畫完了表現黃河題材的《激流勇進》,成為他一生中最后一幅作品。對古元來說,這是記憶,也是精神。
郝 斌:古元晚年創作的《黃河頌》系列作品,在視覺意象的構建上與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形成了深刻的跨藝術對話。無論是近景崖壁上“保衛黃河”的文字符號,還是激情色彩、奔騰水流與纖夫形象等視覺元素的組合,都彰顯出畫家對音樂史詩《黃河大合唱》精神內核的視覺轉化。我們知道,您的母親蔣玉衡先生就是當時《黃河大合唱》第一批演唱者之一。請您談談古元在《黃河頌》等作品中的創作思考?
古安村:不僅我的母親曾經是最早演唱《黃河大合唱》的一員,古元也曾直接參與了《黃河大合唱》的演出,當時他擔任演出的打擊樂手,也是《黃河大合唱》的一員。古元非常喜歡音樂,他能彈吉他、拉二胡,有非常好的音樂基礎和節奏感。因此,當冼星海排練《黃河大合唱》時,古元就成了替補隊員。這段特殊經歷是古元自己跟我講的。基于這段經歷,古元后來在為人民大會堂陜西廳創作《黃河頌》巨幅主題繪畫時,就將《黃河大合唱》歌詞中的元素以具體畫面的形式表現了出來。古元晚年曾有一幅書法寫到,“黃河之音,民族之魂”,可以說正是古元黃河題材創作的主旨。
郝 斌:古元1978年創作的套色木刻《回憶延安》,成為他晚年最重要的一幅代表作。今天,仍有很多雜志刊發這幅作品,甚至作為封面,展現了這幅作品超越時代、歷久彌新的藝術魅力。
古安村:是的,古元晚年創作的這幅《回憶延安》,作品的套色很獨特。它所使用的黃色似乎并不是黃土高原自然色彩中的黃,黃土高原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里似乎都沒有這個顏色。這個色彩并非畫家對客觀自然的再現,而是古元心目當中延安意象的色彩。他記憶中的延安始終是一種明亮的、暖暖的視覺色彩,其中包含著他的浪漫情懷和精神寄托。為什么他一直念念不忘地要表現曾經的延安?雖然現在的延安已經有很多人在表現,延安的地貌、建筑都在改變,但當古元看到今天的延安,他仍會不自覺地回想,記憶與情感總是將他帶回到那個烽火年代。古元腦海中的那個延安,始終是他心中的一個精神坐標,是他心中深深眷戀、難以割舍的記憶載體。
郝 斌:我注意到,在創作這幅作品之前,古元曾在1973年創作過一件構圖極為相近的作品,而且特別采取了厚重的油印套色版畫技法,體現了古元對版畫創作新技術的探索;而到了《回憶延安》,他又回歸到了比較清淡的套色技法。大約與此同時,古元還創作了一件構圖與《回憶延安》幾乎完全一致的水彩畫作品《烽火年代的延安》。這一構圖在古元的作品中為何反復出現、強化?
古安村:古元曾經講過一句話:“一個畫家不重復自己是不可能的,但要力求有所變化。”新中國成立后,古元曾嘗試過很多繪畫種類,如油畫、水彩、水墨、版畫、年畫等,比如中國國家博物館就藏有古元1951年創作的一幅油畫作品《劉志丹在陜北》。這次展覽展出的《黃河頌》采用彩墨畫語言,但其中又有版畫的味道和構圖特征——如明確的山體輪廓線與強烈的色彩反差。這既體現了那個特殊時代藝術創作的風格特征,也體現了古元獨特的審美感受和視覺表達。隨后,古元又嘗試了油印套色版畫語言,創作了《延河邊上》《棗園燈光》等作品,就不足為怪了。至1978年他創作《回憶延安》,已處于新的歷史語境,他當然要用新的語言來表達他新的感受。這件作品也是古元迄今刊發次數最多的一件作品。隨后,他還以相同構圖創作了水彩畫《烽火年代的延安》。當他鐘情于同一個創作題材的時候,就會嘗試用不同的媒介去表達,探尋不同的藝術表現效果。
古元在給我弟弟古大彥的一張明信片上曾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很喜歡玉淵潭,畫了一年又一年,畫了一張又一張,永遠畫也畫不夠。”那么,延安也是他另外一個“畫了一年又一年,畫了一張又一張”的永恒主題。他采用不同的表現語言、不同的構圖方式,從青年時期一直畫到生命的終點,這個題材是他心目中最神圣、最向往、最難以割舍的一個題材,他希望能永遠畫下去。
郝 斌:20世紀90年代,古元先后創作了延安主題的《信天游》,黃河主題的《黃河日夜流》《激流勇進》《黃河纖夫》等作品,體現出一種精神性的表達和藝術家向民族文化與歷史深處的探求。對此,您怎么看?
古安村:1991年底,古元被確診為癌癥晚期。20世紀90年代,古元不僅創作了一批黃河題材作品,還創作了一批駱駝題材作品。實際上,這些創作都是他在術后對人生和自我的重新審視。人生既有美好安靜的順流,也有異常艱難的逆流、漩渦和淺灘。在創作《激流勇進》時,古元已歷經四次化療,身體極度虛弱。然而,他以頑強的意志力堅持創作,通過描繪黃河漩渦與逆流而上的纖夫等意象,藝術化地傳達了其戰勝病魔的精神信念。此時,他還創作了《西出陽關》等駱駝題材作品,刻畫了駝隊在荒漠風沙中艱難跋涉的視覺意象,同樣呈現出古元強烈的精神訴求。駱駝題材作品與黃河題材作品彼此呼應,共同體現了古元晚期創作中的生命哲學思考。駱駝堅韌前行的精神、黃河激流勇進的精神,不僅體現了古元個人的生命哲學思考,也升華為對民族精神與抗戰記憶的藝術詮釋。
(作者系重慶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