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藏故事】 陳人杰:牦牛背馱來的星光
提起我的西藏故事,我不禁思緒萬千。從西湖到西藏,從江南到雪域,這十三年的時光里,那些點點滴滴的記憶曾無數次在夢里縈繞,在某個瞬間飛回藏北羌塘,飛回申扎縣那片遼闊而蒼涼的土地,飛回那些點亮我高原歲月的無限遐想。孩子們清澈如水的眼睛與一座座“牦牛背上馱來的幼兒園”的故事,恍如凍土上的星圖,時常讓我在寒夜里細細咀嚼、徐徐回望。
我至今仍記得走過茫茫的羌塘草原帶給我的震撼。2012年5月第一次進西藏,那刺刀一樣的光照得我頭暈目眩,但透過陽光,一碧如洗、湛藍湛藍的天空讓我印象深刻。過念青唐古拉山口,到當雄,至那根拉山口,見到圣湖納木措,從那里出發,便進入藏北無人區,就再也看不到一棵樹了。一路上,只有小草堅忍而謙卑。從那時起,我深感高原的智慧改變著我的認知。車走了半天,竟看不到一個人。我想起海子的那句詩——“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蔽铱粗焐系男枪?,像西湖的夏夜流螢,我伸手去觸摸,卻又感覺那么遙遠。車子在前方狂奔,老遠的地方像有黑影在晃動,我催促著司機,當車子漸漸靠近,原來是一群牦牛。我突然喊出“長牦牛角的我的父親”,我知道我是站在萬物的起點上,獲得了神性的光顧而去掉了任何蕪雜、矯揉的東西。它們像我的父輩一樣腳踏實地,從不好高騖遠,為了填飽肚子,每天需跑20公里,在露珠和月色里堅韌前行。
“不在天上就不了解星光,不在草原就不了解露珠”,來到申扎縣,通過逐村訪問、挨家調研,我走遍了全縣的62個自然村,了解了牧區的生活生產情況。隨著調查的深入,藏北高原鄉村幼教領域這一巨大的空白點逐步映入眼簾。村與村之間既遼闊又遙遠,孩子們即使是到縣城、鄉鎮去上小學或幼兒園也需走一條漫漫長路。牧民們無論在烈日下還是在疾風暴雨里,多是背著幼兒在放牧,散落在草原深處孩子們的眼睛,讓我在那些睫毛結霜的歲月里記憶深刻。那時我就在心中有個念頭,要在牦牛抵達的每個地方,建起盛放牧區孩子童年的瓦房。
扶貧先扶智,學前教育是終身學習的開端,是國民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了讓孩子們沐浴知識的陽光,我們希望盡己所能幫他們多建幾所幼兒園。于是,我們先后籌集了近1800萬元善款及物資,用于申扎縣中小學教育設施以及貧病群眾的生活改善。在申扎縣平均海拔4800米的村上建起了8個幼兒園,輻射周邊17個村的658個家庭,解決了高原孩子的入園難題。村級幼兒園的建成使牧區孩子的雙語教育提前了兩三年。我本人也贏得了牧民群眾的認可,被他們親切地稱為“建幼兒園的牦?!?。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當我沐浴著高原的陽光,呼吸著清冽的空氣,看見老奶奶和孩子遠遠地站在村口,他們笑得那么燦爛親和,我沒有理由不感到幸福。“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在襁褓中的小兒子才三個月之時,我就離開了他們母子,一個人踏上了援藏之旅。欣慰的是,兒子伴隨著援藏成長,活潑可愛,他現在的年齡恰好是我援藏的工齡。還讓我忘不了的是妻子在我第二次申請援藏之時,因為知道幼兒園來之不易,愛心資金需要我這一座“橋梁”,她不無深情地說:“你放心,我們的孩子我照顧好,牧區的孩子,你也照顧好……”后來,便有了我長詩《與妻書》里的詩意轉換與深情表述:“放心,我們的孩子/我照顧好,白云上的孩子/你輕輕擦去憂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囑托終于換來了幼兒園美好的芬芳,白云里傳來的瑯瑯書聲,以及“扎西德勒”在天邊的回響。
從那刻起,一切便是白云上的牽掛,“月亮只有天空一個家”的內心表白。當我走在絕域蒼茫的小徑,走進月亮孤懸的勝境,走到了生命和記憶的高處時,這片故鄉之上的雪域高原,也在哺育著我,讓我在這里長出絢爛的精神之花。如今,一晃十三年了,從援藏到留藏,從《西藏書》到《山海間》再到長詩《喜馬拉雅》,那些被高原重塑的血脈,終在冰原上開出了格桑花,每夜伏案時,總聽見童聲穿透風雪——申扎的燈火與杭城的夜航船,正在銀河的柔波里輕輕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