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宗達先生的“案頭功”
我當了一輩子教師,案頭勞作是每天的必修課,我曾對自己有這樣的意志力暗自得意。然而,一想到陸宗達先生的“案頭功”,我又感到汗顏。
陸宗達先生是我國著名的訓詁學家、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先生積60多年的研究心得,在推動中國傳統語言學章黃學派的發展、完善當代訓詁學研究體系、建構高等院校的訓詁學教學機制、普及社會層面訓詁學知識等方面,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
提起“訓詁”,當年我們這些年輕人,連這學科的名稱都感到陌生,只是道聽途說,知道與我國古代文字的釋義有關,高深莫測,繁復縝密。后來讀到先生那本深受讀者歡迎的《訓詁淺談》,仍感到深奧。
一次,在與先生聊天時我問道:“陸老,如果考您的訓詁學研究生,需要具備什么條件?”他不假思索,答道:“‘案頭功’!要有長期面壁伏案的思想準備。”
先生解釋道:“這第一是‘坐功’,坐得住,坐得實,坐得久,心無旁騖。第二是‘翻閱功’,閱古籍,查資料,翻辭書,比較對照,考證核實,不厭其煩。第三是‘刨根問底功’,什么疑問都要思考再思考,探究再探究,求得一個準確合理的答案。任何模棱兩可、似是而非,都是訓詁研究的天敵。這就是最起碼的條件,是不可缺少的基本功。”
我背過身去,偷偷地吐了吐舌頭,心有畏懼。伴隨著這“案頭功”的,無疑是單調、孤寂、乏味——在一兩平方米面積的案頭上,耗盡心血和精力,獻出自己的一生。我開始明白,這是在向求學者提出常人難及的要求,使其接受非同尋常的挑戰。過去寫文章時,我常用到“幾十年如一日”,自以為這樣的表達頗有力度,但對這句話真正的蘊涵并沒有深刻的理解。在陸老一板一眼的解釋中,才知曉那千斤壓頂的分量、那堅如磐石的硬度、那始終如一的堅守。
我想起陸先生在回憶文章中提到,他考上黃侃先生的研究生后的“遭遇”——先后三次給《說文解字》加標點。這是一項很艱巨、極煩瑣的學術勞動。前兩次任務完成后,黃先生竟不加翻閱,未置可否,直接扔到廢紙簍中。直到第三次,才粗閱一下,表示認同。這當然不是黃先生傲慢疏怠,而是在檢驗學子的“案頭功”,是讓學生用“死功夫”來獲取基礎知識。這看似機械呆板的工作,是漫長學術之旅必須邁出的堅實的第一步。朱光潛先生曾說:“只有死功夫固然不盡能發明或創造,但是能發明創造者卻大半是下過死功夫來的。”早在上世紀30年代,黃侃先生就在給陸先生的信中,勉勵其“刻苦為人,殷勤傳學”。“苦”“勤”二字,從那時起就深埋于先生心中。
我在京求學時,曾在陸宅小住,一個情景令我終生難忘。一天,凌晨三點多鐘,我起床方便,只見庭院北房的大窗下,濃濃的夜色中,亮著一盞臺燈,照得室內書案一片明亮。我奇怪,誰這么早就起床開始用功了呢?我揉揉眼定睛一看,原來是陸老坐在書房的案頭前。我湊近些一瞧,只見陸老披著一件深藍色外套,趴伏在案頭上書寫著什么。我的走動沒有引起陸老的察覺。陸老頭發花白,額前是深深的皺紋,鼻梁上掛著眼鏡,身子微微前傾……他是那么認真,那么投入,簡直就是一尊動人的塑像。我猛然聯想到餐風飲露、日曬雨淋的耕牛,于田間一步一步地奮力前行,身后留下一行行深深的耕跡。無須揚鞭自奮蹄啊!我呆呆地注視著這幅畫面,多想用相機記錄下來。
后來,我才知曉陸老在家做學術研究的作息習慣——晚餐喝一小盅白酒,飯后即就寢,睡到凌晨三點左右起床,徑直走到寫字桌前開始寫作。此時的庭院夜色濃重,萬籟俱寂,只有天上的月亮或星星默默地注視著、陪伴著這位在學術研究上不知疲倦的老人。
據陸老的家人說,跨入晚歲以后,無論是寒冽的冬天,還是酷熱的夏季,無論是周末,還是年節,陸老的案頭勞作堅持如常,一以貫之,從未中斷。那些年,一切休閑、娛樂活動,對陸老來說,都是難得一見的奢侈。一次,為了撰寫重要書稿,陸老在整整一年半的時間里“整日坐在椅子里,埋頭寫作,不到吃飯睡覺絕不休息,有時甚至打破多年的飯后即睡的習慣,飯后仍然要寫作一段時間”(陸昕《我的祖父陸宗達》)。這哪里是“夜以繼日”“持之以恒”這樣的成語所能形容的,這是對“滴水穿石”“鐵杵磨針”的形象注釋啊!
白天,陸老緊張的伏案工作往往會延續到下午,中間只給自己留下短暫的休息作為調劑,或在庭院回廊的藤椅上小憩,或給喜愛的幾盆月季花澆點水,或觀賞一下陶瓷缸里養的金魚。陸老喜愛美食。在一天的勞累之后,晚餐能有一兩個喜愛吃的菜肴、一杯甘洌的好酒,就是先生對自己最好的犒賞了。除了赴校授課、外出開會、學生及客人來訪,陸老的案頭作息就像月顯日隱那樣規律,那樣“刻板”,拒絕隨意變更。
一次,我問先生:“您這樣夜以繼日、馳而不息地伏案工作,不感到單調、孤悶嗎?不怕耗盡精力嗎?”陸老沒有立即回答,他沉思了一會兒,而后面露微笑,帶著抑揚頓挫的幽默語調回答我:“君非我,焉知我之樂也?古語說的‘案牘勞形’,是指長時間的案頭勞作會傷神損體,這一點不假。但當你能真正認識到它的意義,并與自己的志向掛上鉤,你就會喜歡它,離不開它,就會感受到單調乏味、辛苦勞累中有獨特的意味和情趣。”陸老的話語,使我想到梁實秋在一篇散文中談及一輩子案頭工作的感受:“縱然案牘勞形,以至于龍鐘老朽,仍難免有戀棧之情。”
陸老接著說:“訓詁研究絕不是做學問的急功近利的快車道。它要在文字堆里鉆進鉆出,循回往復,征服疑難,如同深山尋寶,跋涉、探秘、采集、辨析……天天如此,年年不變。耐性和韌勁是第一位的。但當你新證了一個辭義,修訂了一個舊錯,就像久渴的山客,覓得清泉暢飲,那種沁心潤脾之甘爽是旁人難以體味的!”
“面壁而坐,伏案不移,心閑氣定是年輕時練就的一種功力。那時的學術研究不斷地對我施壓、催促、磨練。這夜以繼日的案頭勞作成為我每天必修的功課,成為我生活的一種慣性。”
陸老指著家中客廳里掛著的對聯上的辭語,風趣地說道:“像我們這些老人,‘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就將歸去,學術傳承緊迫啊!自己攬留的這點文字古董倘能再發點光熱,讓先輩釋懷、后生進益,我們也不枉此生……這叫什么?最后的剩余價值啰!”
先生的一席話,展現出高風亮節的情懷,震撼著我的心,聽來勝讀多少書啊!
那日,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陪伴陸老幾十年的寫字臺和座椅。那是一個半舊的、深褐色的書案,不少地方油漆已經剝落。一塊大玻璃板罩住了整個桌面,上面碼放著厚厚的文稿,蠅頭小楷的鋼筆字密密麻麻,空白處寫滿了增刪改補的文字……座椅是一個舊式的轉椅,已經有些變形,椅前的地磚上,有一小片凹陷的磨痕。這不就是一個耄耋之年的學術老人“苦”“勤”的見證嗎?
陸老仙逝后,我見到了陸老付出巨大心血完成的《〈說文解字〉同源字新證》。這沉沉的著作,正是先生多年“案頭功”結出的碩果,先生是在為學科的發展、為后輩的承繼墊石鋪路。他的案頭勞作又是我國眾多前輩學者潛心治學的縮影——人世間任何的非凡創造,不都是靠這樣分分秒秒的努力、點點滴滴的積累凝聚而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