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5年第3期|趙志明:障礙(中篇小說 節選)
我將粉碎一切障礙。
——巴爾扎克
一切障礙都將粉碎我。
——卡夫卡
1
青山醫院附屬的青山養老院,護工們私下里稱之為“白金翁媼俱樂部”。住在養老院里的老人,其子女非富即貴,普通家庭難以承受的天價費用對他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這里提供的服務自然無可挑剔,每個老人都享有單獨的套間(至少雙室雙衛,以便聘請私人護工),室內可以根據個人喜好重新進行裝修布置。此外,養老院的食堂二十四小時開放,隨時提供優質膳食。醫院各科室近在咫尺,唯一的霉頭可能是離太平間也近。雖然說窮怕病富怕死,但人活到一定年齡后,死亡早已不是禁忌。在這一點上,白金翁媼們要感謝金錢,至少金錢可以續命,讓他們比普通老頭老太在人間多活了很久。無論是享福還是遭罪,他們就像日漸枯槁的人形之舟,在時間的長河里被拋錨固定在這個養老院里,等著就地沒頂的時刻,等著軀體僵硬后被送往另一個站臺。
老金就是這么對老顧形容的,老金自知將在養老院里終老到死。老金是俱樂部成員,老顧則是老金的護工。其實老金的身體狀態完全能照顧自己,老顧名義上是護工,主要任務只是陪聊,陪伴老金打發漫長的無聊的時間。相比其他住院的老人,老金顯得精力旺盛得過分,打籃球、游泳,不要說其他老人,連年輕十幾歲的老顧也完全不是對手。老金總是向老顧訴苦,他是被兒子小金變著法兒囚禁起來了,一直囚禁到死為止。這話一直掛在老金的嘴上,一天不說上幾遍渾身難受。初意識到這點,老金也抗爭過,或者想方設法從養老院偷跑出來,或者在養老院里無理取鬧,只是成效不大,而且老金比小金更早地厭倦起這些把戲。老金很快明白,如果不老實待在養老院,兒子小金鐵定會把他送往精神病院。一樣是關禁閉,待遇天壤之別,丟人程度也完全不一樣。老金只能率先妥協,心不甘情不愿地在養老院蟄伏下來,最多拿小金為他請的護工撒氣,稍不滿意就找碴辭退。這在小金看來并不是問題,他甚至無需出面,完全可以委托養老院全權處理。畢竟對于小金來說,很多時候只要錢能解決的都不算是麻煩事。走馬燈似的不知道換了多少位護工,老金贏得了“愷撒大帝”的稱號,到了老顧,奇跡發生了,老金與老顧竟然一見如故。在老金這里,老顧名義上是護工,實則與住在養老院里的老人沒什么差別,除了沒有富翁子女。當然老顧也更年輕,在一幫老人群里很顯眼,頭發又黑又密,一看就有一膀子力氣。老顧自己心里拎得很清,他頂多只是一位“伴住”,隨時都可能被辭退。
說起兩個人的投緣,有一大半源于兩個人的經歷。老顧一開始是在醫院里面做護工,因為憨厚、老實、細心、不惜力,深得病人信任和家屬滿意,隨后被介紹給小金。老金挑剔,不好伺候,在養老院和醫院都是出了名的“愷撒大帝”。確實是挑戰,但老顧也沒有后顧之憂。如果老金對他不滿意,只要幾步路,他就能從養老院回到醫院,好像打了一個飽嗝,繼續在醫院做護工。初一見面,老金便拿出殺手锏,問老顧之前是做什么的。其實不用老顧回答老金就能猜到,老顧做護工之前不是農民就是工人,做護工的時間或長或短都不重要,老金只等摸清對方底細之后會橫挑鼻子豎挑眼,先是不滿意,然后不滿意加重,開始吹胡子瞪眼,直到給小金打電話抱怨,辭退了事,大不了多賠點錢。只有花兒子錢時老金才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點當老子的感覺,自然不會想著省錢。老顧不清楚老金的套路,不知道老金問話里的兇險。其實又能有什么兇險,大不了他不在這家做護工。就這樣,老顧不虞有他,老老實實回答:才做了一年多護工;之前跟一個親戚做家具,弄斷了一根手指,來醫院接上后,暫時沒法繼續在家具廠上班,便留在醫院里做了護工;再之前做過一段貨拉拉車主,被扣分太多接不了活,于是到親戚的家具廠里幫忙;再之前做過廚師,遇到顧客喝醉了酒調戲女服務員,他看不過去站出來說了幾句,顧客對他動手,他倒被辭退了,自慮有一膀子力氣才想到幫人搬家;再之前,與人合伙在長江里吸沙,因為吸沙違法,害怕被判刑,只能把吸沙船賣了,好在是一把好鍋鏟,在家鄉一個人做十幾桌的宴席不在話下,便應聘了廚師……老金聽得不耐煩,打斷了老顧,你就這么一直轉陀螺似的打工嗎?孩子呢?家庭呢?有沒有老婆?老顧再次老實回答:結過兩次婚,有三個孩子……老金瞪大了眼睛,這次倒是沒有插嘴。老顧繼續說下去:第一個老婆死了,留下一個兒子小顧;后來經人介紹又結了一次婚,對方拖油瓶帶過來兩個年齡比小顧小幾歲的孩子,一男一女,沒跟他姓顧,卻都喊他爸爸;膝下有了三個孩子,加上兩個人年紀都大了,沒敢再生孩子;與第二個老婆處了八年多,兩個人還是選擇了好合好散;其間小顧上了大學,上了大學之后小顧就難得回家,借口學習忙;大學畢業之后借口找工作,上班之后就更沒時間了。老顧離婚后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回了她的娘家,兩個孩子依舊喊他爸爸,春節如果他在老家過年,也會來家里拜年。他也會提前準備好紅包。一口氣說到這里,老顧自我解嘲地說:喊了十多年,這兩個孩子估計改不了口。潛臺詞是,即使他們不認我這個爸爸,我也認他們這雙兒女。老顧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他掙的錢,除了留自己的生活費,余下的一式三份,說好了要平均留給三個孩子。小顧不要。老顧就把小顧的這份錢攢著,自作主張給小顧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個底層商鋪,租了出去。租金小顧還是不要,老顧就給小顧存在銀行卡里。小顧現在畢竟還小,心里不痛快,不愿向他這個做老子的伸手,他也能理解。但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是人總有急用錢的時候,有一筆應急的錢存在卡里,總好過抹不開面子向別人開口借錢,還不一定能借到。
老金也離過婚,但沒有結兩次婚,只有與前妻生下的一個兒子,也就是小金。小金還小的時候,老金懷揣著發財夢,只身來到深圳,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也確實被他闖出來了。也許是那個時候這邊的錢太好掙了,只要有想法有體力有時間,錢就像自來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流進口袋,把癟癟的口袋撐得越來越滿。有錢后老金開了眼界,長了世面,變得不那么安分守己,但沒有一下子變成陳世美,他心里念著發妻的好,也深知一個女人獨自帶孩子的不易。只是南北兩地分居,夫妻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最好的解決方法是住到一起。但他嘗到了濱海花花世界的甜頭,說什么也不愿意回去,妻子適應了小城生活,也不愿意背井離鄉。事情就僵在那里。拖了兩年,兩個人感情還有,但越發像殘羹冷炙,沒法再熱乎起來,于是去民政局扯了離婚證。小金判給了媽媽。這是老金自愿放棄的。在離婚這件事上小金有沒有受影響,影響有多大,老金沒敢往深里想。好在,小金高中畢業之后(他果然沒有考上大學)居然來到了深圳,不是想投奔父親,而是憋了一口氣要自己闖,就像老金多年前一樣。這多少也算子承父業。老金暗中松了一口氣,他真怕小金不再認他這個爹。小金來到深圳,父子間離得近了,算是多年分離的彌補。至于小金的奮斗目標,小金不說,老金只能裝聾作啞。那時老金的事業還在鼎盛時期,要幫小金不是難事。老金走馬燈似的換情人,但都沒有結婚。可能因為這一點,小金還愿意見老金,偶爾還默許老金掏腰包,請自己打牙祭。小金不愿去那些高檔酒樓會所,只找尋常的路邊小館子,一頓能吃下半只燒鵝,一口氣喝掉半鍋海鮮粥。老金盡管心疼,盡量不顯示在臉上。養兒子就像熬鷹。兒子要窮養,女兒要富養。老金信奉這些民間俗語。老金西裝革履,打發蠟,開奔馳,手腕上戴著勞力士。小金連代步的自行車都不敢買,買一輛丟一輛,被偷怕了,穿水磨牛仔褲,漆皮鞋,一副打工仔的裝扮,住握手樓。小巷深窄,大奔開不進去。好在小金自己爭氣,從電話接線員做起,一步一步立住腳跟,隨后搬出城中村。小金終究還是知道了錢的好處,也掌握了掙錢的門道。當老金的事業開始走下坡路,風光不再,小金倒是做得越來越好,好像父親的好運氣流到了兒子那邊。終于,小金做成了兩家上市公司,老金卻破了產,欠了一屁股債。如果不是小金出面還清了老金的債務,老金早就成為失信人,哪能住進青山養老院。即使這樣,老金對小金還是有諸多不滿,最不滿的是,小金手指縫里流出的錢,都能把老金埋起來。青山養老院一年的費用,也有幾十萬,老金寧可不住養老院,想要拿這些錢去創業,但小金卻不愿松口。這也是老金愿意留下老顧做護工的原因。老金在老顧身上看到幾分自己當年的影子,雖然老金是創業當老板,老顧是當伙計,都一樣被錢牽著鼻子走。破產后的老金更渴望創業,堅信自己不會一直倒霉運。一開始小金還很支持,他沒指望老金掙錢,虧掉本金也無所謂,權當給老金買一個夕陽紅愛好。但是老金的創業太隨意,好像天真的孩子拿著父母給的錢去買彩色泡泡,偏偏泡泡的破滅又太過迅速。小金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當然,敗錢還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精明過人或者說對老金始終抱有一絲成見的小金很快意識到,老金創業完全是出于一種變態的心理,越不服老老得越快,越不服輸輸得越徹底。換言之,老金這種瘋狂的不計代價的夕陽紅創業夢想,如果沒有一個金主兒子為他買單,很可能會被他的員工或客戶送去精神病院。小金決定給老金斷流,防止老金進一步失控、歇斯底里。那時小金的母親已經去世,小金再怎么不待見老金,也希望老金活久一點,最好長命百歲,但不能創業。
有了老顧這個聽眾,老金終于放下了創業的執念,開始緬懷起自己的崢嶸歲月。他的講述讓老顧在頭腦里生成了一幅流動的地圖,什么時間,什么地方,老金就像一枚圖釘一樣在深圳的地圖上持續不斷地扎著孔。老顧也有貢獻,由于他是打工多面手,人又老實踏實,老金少不得要感慨一番,要是當年認識老顧就好了,他也不會被手下人糊弄損失那么多錢。好像他當年做生意遭遇滑鐵盧,完全是因為遇人不淑,員工不給力。
有一天,老顧蔫蔫的,老金故意講笑話也逗不起他的興致。原來是小顧破天荒給老顧發了一條求助短信,托老顧辦一件事。以前即使父子倆都不回老家過年,小顧也不會給老顧發拜年短信。父子倆通電話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通話時間絕對不會超過一分鐘。這條短信讓老顧一讀再讀。小顧喜歡的一位歌星(名字叫浪流)準備告別歌壇,告別演唱會就在老顧打工的深圳舉行,因為這里也是浪流起步的地方。浪流成名后在全國開過很多場巡回演唱會,卻從來沒回過深圳,歌迷們越是不解其因,越是導致這場告別演唱會一票難求。小顧之前在網上想通過黃牛買高價票都買不到,不得已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向老顧求助。畢竟老顧在深圳打工有年頭了,現在又在醫院做護工,說不定認識什么人,萬一能搞到票呢?這是成年后小顧第一次向老顧開口,難怪老顧抱著手機像抱著炸藥包,解鎖手機屏就像點燃了引線。似喜實憂,神情茫然又愴然。
看到一直樂天派的老顧臉上愁云密布,老金覺得自己必須出手相助。他問老顧,是哪一位明星的演唱會,他可以找小金想辦法。因為小金名下的一家公司做的就是娛樂,小金認識的娛樂界人士也多。還真巧了。浪流的告別演唱會居然是小金的公司主辦的。就這樣,小顧得到了一張夢寐以求的演唱會門票,還是貴賓席位,觀看舞臺的角度最佳。老金本來拍胸脯保證,要給老顧兩張票,這樣老顧父子就能一起去看這場浪流的告別演唱會。老顧卻堅決不受,理由是老金能搞到一張票他已經很承情了,更何況他從來不喜歡這些小年輕唱來唱去的情情愛愛的歌。他頂多睡前在“喜馬拉雅”上聽一些戲曲和相聲。老顧不喜歡聽鄧麗君、龍飄飄,也不喜歡聽張學友、王杰。小顧卻是浪流的發燒友,為了浪流告別演唱會的門票不惜向老顧服軟。小金雖然涉足娛樂行業,卻既不喜歡唱歌也不喜歡跳舞,和手下的那些女明星也始終保持距離,從無緋聞八卦傳出。老金在深圳呼風喚雨時,也曾紙醉金迷過,知道什么是白天不懂夜的黑,什么是愈夜愈美麗。小金這么一本正經,讓他這個做老子的既覺得意外,又覺得不可思議。他打電話向小金要票時,出于好奇,還特意向小金打聽浪流的情況。但小金似乎很忙,明顯敷衍了事,可能對浪流這個歌星也不是很熟。老金只好自己上網百度,發現浪流在深圳出道時比小金來深圳要晚一些,大致在小金發跡前后。彼時老金正在走下坡路,最是度日如年,所以老金記得很深。這也不奇怪。當時來深圳的年輕人多如過江之鯽,相互之間認識比不認識的概率更大。如果他們不認識反倒奇怪了。
小顧即將來到深圳,并許諾聽完演唱會后陪老顧待幾天。這讓老金想到小金剛來那會兒。那時小金比現在的小顧還小好幾歲。老金偶爾請小金打牙祭,小金也不挑飯店的檔次,永遠都是隨意點三燒里的一樣(或者是拼盤),加上一鍋海鮮粥就足夠。老金看到小金吃得風卷殘云,想起自己初來乍到吃起飯來也是狼吞虎咽,恨不得頭頂開個洞,直接把飯菜囫圇倒進去。當然,那個時候飯菜也香。不像現在,吃什么都沒味,好像吃飽了吃厭了,好像老家土話說的,黃土說埋就埋到了喉嚨口。
……
(全文見《芳草》2025年第3期)
【作者簡介:趙志明,70后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看不見的生活》《秦淮河里的美人魚》等。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