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血脈
河北邢臺市區西南60余公里的蒼茫深處,大峽谷如一道地殼的壯闊裂隙,劈開了太行山脊。這里裸露的赤紅色巖層,是14億年前海底紅色石英砂凝固成的書頁,是大地用血肉寫就的銘文。燕山造山運動曾經折彎天地,億萬年間,流水如同刻刀,將這本大地之書,鐫刻成一群奇峽模樣:谷底幽深似淵,峽岸壁立千仞,24條峽谷盤踞蒼翠間,赤巖幽潭相映。
置身于長嘴峽狹長的腹地,一種被時光擠壓的錯覺彌漫開來。兩側赤紅的巖壁高高崛起,頂端幾乎相接,只吝嗇地露出一線青天。人行石徑之上,如走在巨大的地質年輪里。抬頭仰望,那天光細如游絲,恍惚中好像山體即將閉合。此等奇觀,并非源自天神大刀闊斧的劈鑿,而是億萬年流水不輟的雕刻。這流水如無形的巨斧,在大地最堅固的赤石上耐心開鑿,終成這條深邃逼仄的時光甬道。靜立其中,山澗淙淙,涼意習習,億萬年的光陰,仿佛凝固成那一線光痕,無聲訴說著力量與恒久的辯證。
歲月不只是冰冷的地質記錄,石壁上,時間以另一種方式凝固——大片平整的巖面,呈現出細密流暢的波紋。這些被稱為“波浪石”的奇觀,竟是18億年前遠古海洋潮汐留下的拓印。手指撫過水波一樣起伏的石痕,仿佛摸到了早已消逝的古海脈搏。更遠處,拔地而起的擎天柱,其棱角分明的肌理,是造物主冷酷而精準的刀工。登高望遠,王帽峰雄渾地蹲踞在眾峰之上,其輪廓赫然如古代帝王的冠冕。此間奇景,是大自然在這深谷中不動聲色的詩意揮灑與意志投射。
山河不默,總在回響著人間的聲音。循著黃巢閣前那蜿蜒崎嶇的棧道盤旋而上,唐末硝煙的余燼似乎尚未消散。傳說黃巢曾在此統籌部署,那“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的霸氣,似乎還嵌在嶙峋的山石褶皺里,成為峽谷沉雄命運注腳的一部分。半山處,一片難得的平地上,幾方青石的基座在荒草雜樹中頑強挺立,那是1940年八路軍第129師被服廠的遺跡。80多年前,寒冬臘月里,戰士們忍著饑寒趕制軍裝。1942年日軍偷襲被服廠,戰士們的鐵血被永久嵌入這層巒疊嶂。硝煙散去,太行山沉默不語,只是將鐵血的壯烈與不屈的魂魄,深深納入紅褐色的巖骨之中。
石甕瀑布,再顯自然偉力。及至隆冬時節,奔騰的飛流被寒霜定格,化作數十米高的巨大冰瀑。晶瑩剔透的冰層累積成塔,懸于赭紅絕壁之上。水至柔,柔能穿石;亦能至剛,剛可撐天。滴水穿石的古老箴言,在這冷冽的姿態下,凝聚成觸手可及的哲理:所有撼動心魄的偉大,無非是微弱之力,于時間磨盤上的不息累積。
行至谷口,陽光為赤色巨壁熔上一層金輝?;赝罟龋砣粡匚颍盒吓_大峽谷早已超脫了風景,它以赤色巖骨寫就地質史詩,用幽深一線訴說磅礴力量,上面刻印著黃巢的嘯傲與戰火的灼痕,更在八路軍戰士的遺志里,讓人們看到不朽的精神光芒。這峽谷中的每一條裂隙、每一塊赤巖,都浸潤著剛烈的意志和不屈的血脈。
太行莽莽,壁立千秋。在我們腳下踏過的這些山石上,在我們指尖觸摸的山巖脈絡里,流淌著千萬年地質變遷的轟鳴,交織著古老土地生生不息的精魂,它們以巖石的永恒姿態昭示:無論歷史如何驚濤拍岸,總有一種力量,如太行之軀,如巖層之堅,永遠站立。這是大地深處挺立的脊梁,是人面對山河歲月所能汲取的勇氣與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