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歌劇的里程碑 ——紀念中國歌劇舞劇院經典保留劇目《白毛女》首演80周年

1945年,《白毛女》在延安首演劇照,王昆飾演喜兒。資料照片

1985年,《白毛女》上演四十周年紀念演出節目單。資料照片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這句大眾耳熟能詳的唱詞正是出自中國第一部民族歌劇《白毛女》中的經典唱段。這部在戰火紛飛中誕生的劇目,以“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深刻主題,通過楊白勞與喜兒父女的命運悲劇,藝術化呈現了階級壓迫與革命覺醒的歷史圖景。這部藝術作品被改編成電影、舞劇,并走向國際,至今仍在舞臺上煥發著藝術生命力。作為中國歌劇舞劇院的經典保留劇目,劇院在幾十年間,不斷組織復排、演出,改進完善,培養了一代代優秀演員,演出千余場,足跡遍布祖國大江南北和世界,在廣大觀眾的心中成為久演不衰的紅色經典。
黃土高原上的文藝覺醒
民族歌劇《白毛女》誕生于革命年代。1938年,在毛澤東同志“抗日的現實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號召下,魯迅藝術學院在延河之畔破土而出。時任魯迅藝術學院副院長的沙可夫,以及中國左翼革命文藝運動領導者之一的周揚等帶領師生,在土炕上研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打谷場上編排抗日秧歌劇,讓藝術真正成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武器”。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明確了“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正是在這種精神指引下,《白毛女》的創作有了歷史條件。
1944年,《晉察冀日報》記者李滿天將“白毛仙姑”的傳說帶到魯藝時,民族歌劇創作組敏銳捕捉到其蘊含的革命潛力。他們三下晉察冀邊區,在河北平山等地采訪,概括出不同版本“白毛仙姑”傳說的共同特征:被地主迫害的貧農女兒躲進山洞,因長期缺乏陽光照射而毛發變白。
然而,創作組在劇目主題立意上卻出現分歧:有人主張寫成“破除迷信”題材,有人主張視為普通民間傳說。在一次大聯排中,周揚來到現場,他提出:“我們必須創造能夠反映新的時代、新的人民群眾的思想感情、精神面貌的新藝術,而不是單純模仿或搬用舊有的東西?!焙髞?,周揚直接指導創作,魯藝戲劇系、音樂系組成集體創作組和導演組。青年詩人賀敬之提出核心主題“舊社會將人變成鬼,新社會將鬼變成人”,賦予故事階級斗爭的時代內涵,才統一創作方向:通過喜兒和楊白勞的悲劇集中描繪中國農民受封建統治的殘酷壓迫和剝削。劇中,楊白勞“喝鹵水”前的獨白“賣豆腐賺下了幾個錢”,民間小調完美表達出人物心理,既展現了農民的質樸,又揭露了剝削的殘酷。正如賀敬之在《白毛女》創作筆記中寫道:“他不是單純的悲劇人物,而是千萬農民在封建枷鎖下的掙扎縮影?!边@種源于生活的藝術真實,使觀眾產生了強烈共鳴。1945年4月,《白毛女》的旋律第一次在延安中央黨校禮堂響起,毛澤東同志與中央領導人、“七大”代表一同觀看了演出,臺下觀眾紛紛飽含熱淚,毛澤東同志評價喜兒扮演者王昆的表演:“很有當年湖南婦女的革命氣魄哩!”
民歌泥土中綻放的藝術奇葩
民族歌劇《白毛女》是“繼承傳統、推陳出新”的創作典范。它不同于西洋歌劇,也不同于中國的民間戲曲,是魯藝創作集體在秧歌劇基礎上的一種新創造。為了讓歌劇被民眾接受,創作組大量采用山西、陜西、河北等地的民歌、戲曲、說唱素材,運用民眾熟悉的音樂語言、歌唱和表演方式,創作出這部獨具民族特色的歌劇。
在音樂創作中,馬可等作曲家建立了“民歌素材庫”,將收集到的200多首民間曲調進行分類整理。他們創造性地在《北風吹》中將河北民歌《小白菜》與山西梆子《青陽傳》融合,在《太陽出來了》中融合陜北秧歌的音調與進行曲節奏,而在《扎紅頭繩》中則是將河北民歌《撿麥根》的歡快旋律轉化為少女對幸福的憧憬。在演唱時,表演者需要用百姓所熟悉的具有濃郁特色的民族唱法,完整地詮釋歌劇中的所有唱段。這種對民間音樂的創造性轉化,既保留了劇作的泥土芬芳,又賦予其時代內涵,使《白毛女》真正做到了“用中國老百姓聽得懂的音樂講革命故事”。
在《北風吹》唱段中,河北民歌《小白菜》的旋律為徵調式,主題音樂為四句結構,下行的音列使音樂具有幾分憂郁之情,直接挪用難以契合歌劇豐富的情感表達與劇情起伏。為解決這一問題,作曲家拓寬唱腔音域,使旋律更加婉轉細膩、抒情柔美。他們仔細研究《小白菜》的旋律走向,將原曲中一些音程跨度較小的地方適當拉伸,在保留其原本風格的基礎上,增添了更多的情緒變化空間。在喜兒怒斥黃世仁的唱段中,作曲家則大膽吸收了西洋歌劇的詠嘆調形式,同時采用中國傳統戲曲音樂的板腔體結構發展手法。這些創新使歌劇《白毛女》成為融中西作曲技法為一體的中國民族歌劇的典范之作。
歌劇《白毛女》宛如一座藝術寶藏,諸如《北風吹》《扎紅頭繩》《楊白勞》《討租要賬》《花天酒地辭舊歲》《廊檐下紅燈照花了眼》《老天,殺人的老天》《我要活》《恨是高山仇似海》《太陽出來了》等唱段,皆是其中熠熠生輝的明珠。它們歷經歲月的洗禮,愈加散發著迷人的藝術魅力,一直是各大聲樂比賽、晚會的常演曲目。
成為不同時代人們的共同文化記憶
歌劇《白毛女》還改編成多種藝術形式。1951年電影版《白毛女》將喜兒的形象搬上銀幕,田華的表演讓全國觀眾為之落淚;1964年芭蕾舞劇版以足尖藝術演繹革命史詩,創造性地將《大紅棗兒甜又香》等唱段改編成交響樂。這些改編不僅拓展了作品的傳播維度,更使其成為不同時代的文化記憶。
中國歌劇舞劇院于1964年3月經國務院批準正式組建,其歷史可追溯至延安魯迅藝術學院。作為“文藝國家隊”,它繼承了延安魯藝的紅色基因,二者有著深厚的血脈聯系。當年參與《白毛女》創作的馬可等關鍵人物,后來進入中國歌劇舞劇院工作,他們帶著魯藝精神和創作《白毛女》時積累的寶貴經驗,成為推動劇院藝術創作與發展的重要力量。
劇院對《白毛女》的演繹緊跟時代步伐。早期版本著重突出階級壓迫與革命斗爭,契合當時社會變革與民眾對新生活向往的時代精神。隨著時代發展,在后續復排中更加注重對喜兒形象的細膩刻畫。例如改革開放后的版本,更加深入挖掘喜兒在苦難中的復雜心理,她從單純的受害者,拓展出堅忍、掙扎與反抗等立體層次,體現了社會對人性認知的深化。
一代又一代演員在《白毛女》的演出中傳承著老一輩藝術家的表演精髓。王昆向年輕演員傳授如何在演唱中保持自然質樸的風格,使歌聲飽含原生態韻味;郭蘭英詳細講解戲曲板腔體在唱腔中的運用技巧,以及如何結合戲曲表演程式塑造喜兒的舞臺形象,讓年輕演員深刻領會到傳統戲曲魅力對角色塑造的重要價值。年輕演員在繼承這些寶貴經驗的基礎上,結合當下觀眾的審美習慣進行創新。在表演上,他們巧妙融入現代戲劇表現手法,比如在肢體動作的設計上更加靈動自然,眼神交流也更加豐富,讓喜兒這一形象在舞臺上更具時代感與生命力,能更好地引發年輕觀眾的情感共鳴。如在2015年復排版中,新增核心唱段《我是人》,第四代喜兒扮演者雷佳汲取前輩所長,細膩展現喜兒在絕境中的堅守。她音色純凈、情感真摯,無伴奏謠唱曲形式強化了喜兒對生存的吶喊,更加突出了人性尊嚴主題。
喜兒的紅頭繩,是舊社會少女的最后一絲希望,更是新文藝的第一簇火種。八十年時光流轉,《白毛女》始終在時代舞臺上綻放光芒。當我們在劇場再次看到喜兒扎起紅頭繩的瞬間,看到的不僅是歷史的回響,也是文藝工作者對魯藝精神的傳承。
(作者:李哲昕,系北京舞蹈學院助理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