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上挺好的
最近這段時間,我總去爬山,我在山上感覺挺好。
借用時髦的說法,這一年,我成了一個被困在陪讀房里的女人。小朋友升入高三,從午休生轉成走讀生,一天三頓飯像切吐司的刀,把我的時間切成一片片,又像三個錨點,把我的生活半徑,錨在了陪讀房附近。
陪讀房這地方很魔幻,你耳中所聞目之所及,都和對面那所學校有關。坐在房間里能聽到上課和下課鈴聲;站陽臺上能看見學生上體育課;電梯里碰到的人,不是穿校服的學生就是陪讀家長——畸高的租金,讓房東寧可去別處租房住賺個差價;走在路上你總能聽到“我被我家的氣死了”“××機構的某老師是大牛”這類對話。
像是一個封閉空間,空氣里全是霧化的“成績”二字。要命的是我家中等生的成績神出鬼沒,明明這次更努力,但題目沒出到手里,一下子跌出幾百名。那么能不能發個大狠,將可能考到的全部掌握?當事人笑了:你說的那種是學霸,你也知道不可能人人都是學霸。
總之只能看命。
DeepSeek說“習得性無助”,是“指個體在經歷反復的失敗或挫折后,逐漸感到自己對結果無法控制,從而放棄努力、被動接受困境的狀態”,高三生本人和家長都很容易陷入這種狀態。小朋友還被慣性與氛圍推動著,像一只小螞蟻般繼續努力,他媽媽我卻因為有更多閑暇,處于大片茫然中。
手頭工作不少,但很難專注起來。又知道過度關注除了增加內耗外,沒有一點好處,對于內耗的擔憂遂轉化成新的內耗。時時感覺到累,要到床上躺一躺。躺下來就更不好了,刷手機刷到想吐,放下手機的一刻對自己厭惡到極點。
有天聽著小朋友把門關上,忽然很怕接下來的這大半天,然后聽到一個聲音對自己說,不如,爬山去?
就去了。
要爬的這座山叫大蜀山,我幾年前經常來爬,原因是“山在那里”。
它離城太近,可以說就在城中,經常你一抬頭,就能在鱗次櫛比的縫隙里看到山影。
再就是它不太高,海拔兩百多米。這個數字也不夠直觀,再說個數字,體質好的人,四十分鐘能上下一趟,就我這種容易呼哧帶喘的,緩步拾級一個小時也足夠了。
我記得當年我總路過一棵樹,上面掛著個牌子寫著“白蠟木”,像是以前看過的剿匪片里,我方人員留下的信息,看到它,便知山頂不遠了。我那時曾很浪漫地想,待我白發蒼蒼,這棵白蠟木會是什么樣。有時候爬山的動力就是去看看我的對照組。
后來我忙起來,不怎么去爬山了。這一不去便很多年,和經常去一樣自然。在這世上,“一念”也許是最有神力的事物,你看,正是這一念之間,我又來了。
這次我沒有看到那棵白蠟木,它以前所在的位置有幾個樹樁,沒心沒肺地發著蒼翠的芽,似乎說,你砍你的,我長我的。那場斫砍,并不妨礙它們在每一個春天煥發生機。我無法從中認出那棵白蠟木,如果我再抒情一點,會覺得那半截樹樁也認不出幾年間頹了很多的我,還好我的抒情是間歇性的,這念頭一閃而過,我又繼續攀登了。
別后經年,爬大蜀山仍然是件很快樂的事,快樂在于有點難,又不太難,太容易了讓人沒有攻城略地的成就感,太難了會讓人絕望。
大蜀山雖不高,也會讓你爬到生無可戀。快吃不消時,抬頭從樹蔭的縫隙里看到一線天光,知道那是來自山頂的光,前路不遠,勝利在望,頓時覺得自己又行了。登頂(其實我有點不好意思用這么宏大的詞)之后,一應痛苦,都像是快樂必不可少的鋪墊。
若每一種磨難,都能這樣必然地迅速地結束,誰還會害怕痛苦?可惜現實中大部分苦熬都是徒勞,無邊無際的不確定中,我們更需要這樣一個微型模擬,給自己補充點內啡肽,建立起對生活的信心。
另外山下的人跟山上的人也不太一樣,不是說衣著打扮——爬這個山完全不需要裝備。我甚至看到有些女孩像漫畫女生那樣穿著短裙,高跟鞋,白色短襪,挎著皮包,像是在逛街。
差別在于狀態,山上的人普遍有一種“我都在山上了,還能怎么樣呢”的狀態。
就說那穿高跟鞋的姑娘,忽然崴了腳,尖叫聲都特別悠長;帶娃爬山的年輕父親,鼓勵孩子的話語,聲情并茂,像影視劇對白;還有對面疾步下山的男子,高唱著“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生活的苦澀有三分,您卻吃了十分……”他是突然想起了他的老父親,還是爬山鍛煉了他的肺活量,讓他要唱這么一首蕩氣回腸的歌演練一把?不得而知了。
似乎高海拔(雖然也沒高出多少)制造出一種懸空感,讓人覺得不必再和光同塵,稍稍夸張一點也可以,這個夸張,如一種戲仿,彰顯出真實的自我。
我站在山頂,望著山下的灰茫茫的樓群,想起二十歲時的自己。那時我想象將來的生活,要去大一點的城市,在高樓上有個自己的房子,寫作。現在這些都實現了,我還得到我當時沒想過的東西,一個我從未想過可以如此可愛的孩子,可是我并不覺得圓滿。
可能所有的獲得,都伴隨著耗損。而這一刻,在山上,我感覺我是完整的。
山的高度,像是一種間隔,隔開日常。如果你決定經常去爬山,那么你就會有一個固定的時間段,和其他時間隔開。是的,從那次之后,我就經常去爬山了。
在我規定自己要去爬山的那一天,很多事就不能再威脅到我。比如早起小朋友愁眉苦臉地告訴我,才刷出來的成績又不盡如人意。放過去我很容易被這事兒拽住,墜下去,但我等下要去爬山,有一個如此具體的事在那里,我就不會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一次“隨堂練”成績上。
爬山加上來回車程共計三個小時,這之前我要把其他事情搞定。我按照心中的清單,將當日任務一項項完成——不管什么事,立即去做就會容易一點。我感覺到對自身的掌控力正在恢復。
我一次次地去爬山,一次次地回來,想起很多更小的心愿隨便放棄了,無從實現,更加感覺到念想的力量。我于是在心里給自己燉了份雞湯,要求自己余生有更多良性的“一念”。
爬山是間隔,是抽離,是給逐漸失去彈性的生活,增加一點柔韌感,當然,它也是強身健體,是我疲憊之年全方位的自我救贖。我在山上,總覺得自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