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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疆文學》2025年第8期|李燕燕:觀音橋花市
    來源:《邊疆文學》2025年第8期 | 李燕燕  2025年08月19日09:12

    大約二十年前,重慶觀音橋一帶赫赫有名的高檔商圈“北城天街”外側,是“歐式一條街”——顧名思義,一條街滿眼所見,皆是歐式風格的洋氣建筑。這些建筑物基本都是商用,且多在三層樓以下。抬眼望去,二十多樓的高層住宅皆立于它們身后。“歐式一條街”的店鋪,多為眼鏡、鐘表、鞋、手工珠寶等,高調時尚卻價廉。有人在“北城天街”里爬了幾層樓,逛了一大圈,最終打了個空手,除了購得晚間8點的打折電影票。于是,“歐式一條街”,便成了她們下午五點左右開啟的購物下一站。

    “歐式一條街”的拐角與花鳥市場相連,所以,這條街的最后兩個店鋪,分別售賣觀賞魚和魚缸。這樣的排列組合,似乎給了買主某種便利:在這家買下長尾長鰭的銀色龍鯉,在另一家可以買到剛好跟龍鯉氣質相配的“超白缸”;或者說,先在那家配好了水草缸,回頭看見這家新進的鮮紅“蘋果劍”和花色孔雀魚,腦子一瞬間跳脫出一副畫面:清涼的水世界,五彩繽紛的小魚游弋其間,客廳巨型背投電視里閃爍的畫面,被壁燈的光線不動聲色地投射到魚缸里,還有小女兒缺著牙的笑臉。沖著這張想象中的笑臉,他一口氣買下了好幾對最新款小型魚。

    山城的夏,很早就在萌動。5月,直射的陽光已經有些咄咄逼人,空調涼氣充沛的“北城天街”,成了前往“歐式一條街”和花鳥市場的重要通道。花鳥市場,實際花鳥蟲魚各種稀奇古怪皆有,常常被人們簡稱為“花市”。在這個以前沿時髦著稱的商圈里,那些要逛花市的人,幾乎一眼就能被分辨出。是的,當季的流行穿搭在專程逛店的男男女女身上展示著。據說,約著逛“北城天街”,必須先好好在家拾掇一番,不然,連走進“北城天街”一層那門口滿是時令花卉的咖啡店,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個連鎖咖啡店,在花鳥市場里面,也有一家,但兩者給人的氛圍和感覺,一如精品紅玫瑰和普通紅色康乃馨的差別。要逛花市的人,往往穿著隨意,全然講求一個舒適,就像入夏時,男人上身T恤,下身短褲或五分褲,腳上踩一雙大大咧咧的涼鞋;女人一身淺顏色的棉紡長裙,或者家常的碎花半衣裙,腳上是樣式簡單的平底鞋,關鍵得好走路—— “歐式一條街”拐角連接的那個花市,差不多有一個半足球場大小,內中細分成七八個區域,常常需要爬坡上坎,夠得走呢!這樣簡單打扮的女人,其實也能從小小細節看出她們日常的精致。就像那個拿著瓶可樂悠閑走著的女人,右手食指戴著一節白銀制的細竹枝,那竹葉也是綠的,景泰藍的傳統工藝在別具匠心的飾物上分外獨特。花鳥市場的商販們都知道這個女人,她是他們的老主顧,她養熱帶魚養龜養鳥還養多肉植物。至于她養的都是什么品種,他們也都清楚——魚缸龜池需要常常維護,植物的肥料土質又斷斷不可少。店家進了新東西,三言兩語,也能在她那里求個開張。事實上,在花市里買下一種東西,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后面就有千頭萬緒,何況這個女人算得認真執著的養寵人。

    逛花市的男男女女,年齡各異,上到年過八旬的老者,下到十來歲的懵懂少年,也有小小孩童被家人帶著的。銀發的老爺子或為了一只想了許久的畫眉,紋青的小伙或為了一只令人意外的異寵——回頭,他提著一只透明的塑料盒,里頭盤一條細長青蛇,正抬起頭吐火紅的信子。他當街走過,路人皆頻頻回頭。一身酷炫的少女瞧見,雙手插袋走不動道,連聲說“想要”,一旁早立著眉毛的老媽一撇嘴,鄙夷一聲“嚇死人了”。紋青小伙聞母女言而笑,他喜歡別人關注他手里的異寵,然后展開各種表情和評論。對他來說,異寵與他文在手臂上的飛鷹圖案一樣,是尋求更多情緒價值輸入的一種方式。

    孩童或許會從花市收獲幾只寄居蟹,裝在小小的塑料盒里,那盒子有著紫紅色的蓋子,幾只略比指頭大的只從螺殼里露頭的寄居蟹也是紫紅色。孩童提著盒子,他的爸媽拿著老板贈送的飼料——帶著香氣的干椰子片,臂中還抱著花店里買的鮮切非洲菊,有鮮紅色,也有橙色的。小販不曾提醒他們養活寄居蟹的種種瑣碎,比如,要鋪粗砂或木屑作為底材,要保持飼養環境的潤濕——當然,對于這些陸生寄居蟹來說,不是要泡在水里,而是每天或隔一天必得噴水,噴淡海水,這又需要去購買成袋的海水晶。對沒有固定店面的攤販來說,即使知道這些,他們也不能把這些瑣碎和盤托出——這樣會嚇走那些平日本就忙碌的父母。

    小貨車一輛接一輛穿梭在花市里,大多數情況下,它們裝載著大型綠植,比如小葉榕、發財樹、鐵樹盆景、雞蛋花樹等等。這些高大的灌木或喬木,常常出現在庭院以及寬敞的辦公場地。花市內部的道路很狹窄,這不,一輛舊皮卡載著幾棵滿是碎碎小花的五色槿在支路上緩慢行進,所到之處皆與行人或攤位擦肩而過,盡管人車皆小心翼翼,可總有不快發生:一個長發女孩的發絲與移動的五色槿糾纏,吃疼地叫一聲,卻已經被那移動的枝條搶走了好幾根挑染的紫色長發。轉臉,她便朝提著一盒金黃色角蛙的男孩動了怒:我原是陪著你來逛花市的,你看你看……男孩趕緊賠罪:一會我陪你從“歐式一條街”走到“北城天街”,你喜歡什么,我給你買…….

    商圈繁華,花市興旺,時時車水馬龍,周末更甚。酷愛逛花市偏又住得遠的人奔波辛苦,便覺得比鄰花市的人很幸福,每日走出小區便踏進生動活潑的大花園;比鄰花市的人卻成日煩惱不已,外面天不亮便嘈雜起來,車聲,人聲,深夜也不得停歇——商家們要趁夜進貨呢,他們嘆息著,何時才能得一個清凈!2018年1月份,隨著這一片商業地塊的調整,花鳥市場搬到郊區,有人失落,也有人開心叫好。

    其實,常常逛花市的人,并不會關注“歐式一條街”拐角處賣魚和魚缸的店鋪。因為,不論品種還是價格,再往里多走幾步,就必定會有更多驚喜。就像那個店里“超白缸”中的綠河鲀。這種5厘米不到的淡水熱帶魚,翠綠底黑點的體色,生得圓圓胖胖,像一個個小球,觀之極可愛。綠河鲀與那種味道鮮美卻具奇毒的河豚魚——“正是河豚欲上時”,同為“鲀形目”。店里的綠河鲀分外引人注目。手里端著杯冰淇淋的女店主向一個忐忑詢問的中年男人報出令人懷疑的高價,男人想了想,說考慮一下,便悠悠地轉身走出去。很快,他就在花市外圍的一個地攤上,見到一群肥肥大大的綠河鲀,甚至比剛才店里所見的大上一圈。它們被養在一個白色塑料方盆里,這種盆子常見于菜市場的魚鋪。數條綠河鲀聚合在充氧管道周圍,仿佛在開一個“吐槽大會”——根據網絡上講述的這種觀賞魚的生存環境,這樣簡陋的盆子,以及小販手頭粗制濫造的魚飼料,它們簡直就是在被凌虐。在這里,男人問了問價格,心里很快得到“價廉物美”的結論。于是,他一口氣要了三對綠河豚,小販立即從坐凳邊摸出一個塑料袋,拿水瓢在盛放“清道夫”魚的盆里舀水裝進去,又拿起一個小抄網,眨眼工夫就把六條五六厘米長的魚兒弄到了袋子里,動作快到買魚的男人還沒說出自己到底想要哪幾條。

    “哎喲,我還沒說話呢。”男人抱怨。

    “一樣的,哪一條都一樣,肥肥胖胖。”小販說。一邊說著一邊給塑料袋充氧。不多時,男人手里便多了個內中綠色小魚翻騰的透明氣球。

    看男人大方,魚攤旁蹲坐著賣鮮切花的年輕女孩也開了口。她梳著一條辮子,發夾印著卡通圖案,頗像個學生。她請男人看看桶里包好的一捆捆玫瑰和百合,一捆15元。她賣力推介玫瑰,男人說這不是玫瑰,是雜交的月季,他家陽臺上就有好幾盆;她便笑著推介百合,男人講孩子聞不得百合的氣味,說這很臭。最后,她從桶邊端出一小盆球莖,又從隨身挎包里掏了一張照片。她指著照片:“這是進口的朱頂紅,春末夏初開粉白色大花,很洋氣很好看。這個球莖上個月才開過花。”

    男人用99元買下了這個球莖。

    你受騙了。哈哈。

    我笑嘻嘻地對男人說。我的手,指著他家正朝南的繁盛陽臺。夕陽西下,那里分明還有幾縷足夠亮眼的光線,猶豫著徘徊著,遲遲不愿隨著大勢撤退。

    “不存在的。我為什么買下那個光禿禿的球莖?因為它年年春末夏初都會開花呀!”男人對我說。

    男人姓王,是我的朋友,我叫他王教授。他和妻子邀約我到家里去做客。王教授是搞基礎醫學的,他的妻子則是一位醫生。對于做生命科學的人來說,似乎只要是蓬勃的生命,他們都喜歡。那盆據說蘊藏著國內罕見的奇花的球莖,在王教授那滿是各色月季的陽臺上,最終開出了常見于田園鄉野的“炮打四門”:一根長直挺拔的花莖上,生著四朵面向不同方向的大紅喇叭狀花朵。有人評價這花:好看卻土氣。鄉鎮趕場,偶爾可見這種開花甚是高調的球莖植物與黃花仙人掌一塊,跟蔬果搭著售賣,單買一塊錢一個,如果蔬果買得足夠多,菜農也會直接贈送。在農家,銹破底的搪瓷腳盆是可以用來栽種花草的,這種盆子大多擺在黃土和竹篾筑成的低矮圍墻上,充足的陽光和地氣讓“炮打四門”生得格外好,四月底五月初,一大堆長綠葉片里要發出兩三根花莖。

    我忍俊不禁,給王教授說起當下流行的某寶“某遷假花”的傳聞:有人買了“藤生月季”,費心費力澆水施肥,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開花了,開出的是白色的單瓣薔薇,野地里比比皆是;有人買了“粉黛草”種子,播撒在院子的空地里,一番精心侍弄,結果生出人們當做雜物的野馬尾草,四下蔓延,除之不盡……我覺得,“某遷假花”的故事跟王教授所遭遇的,有異曲同工之處。

    “這種花其實挺好看。我倒也不非要什么奇花異草,長得有生氣就好。”王教授說。

    他告訴我,工作之余他最大的愛好就是養養魚種種花,因為長期的嚴謹,最需要的是時不時的松弛。所以,那個花鳥市場是他節假日最喜歡去的地方。賣他“進口朱頂紅”球莖的女孩子,也常常打照面。燙卷了頭發、背著嬰兒的女孩后來見到他,還大大方方地問,那球莖開花了嗎?他就微笑著回答,開了,開得可好呢。賣綠河鲀的攤位也還在,只是那些塑料盆里游著的種類,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發生變化,春天以金魚錦鯉為主,夏秋是各種小型熱帶魚,冬季是金魚錦鯉再加刀鰍之類原生魚。變化的主要原因,是地攤不方便給熱帶魚加溫。

    其實,王教授的家里,最吸引我的,是那個一米二長半米寬的大魚缸。里面養著皇冠草、水蘿蘭、金魚草、日本澤藻等五六種我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水草,水泵和充氧器共同制造出輕微的晃蕩,那些水草也逐流擺動,甚是飄逸。水草間群游的是蘋果劍、孔雀魚、斑馬魚、金絲白云等,略比針眼大一點的孔雀魚寶寶則被集中在緊貼缸壁的一只小盒子里妥善保護。小小的鳉魚沒有同類間的情誼甚至母愛,饑餓能驅使它們吞噬一切,包括自己的骨肉,所以隔離是唯一的辦法。幾只綠河鲀鬼鬼祟祟在缸底邊緣游走,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標需要實現。再仔細瞧瞧,好幾只孔雀魚那拖裙似的尾鰭都有細微的破損。就在我的注視下,一只綠河鲀從角落里猛地沖出,試圖以突擊的辦法咬到一條正在嬉弄水草的蘋果劍。這種魚雖說挺個肥肚子,但行動甚是機敏,綠河豚撲了個空。但很快它轉著眼睛,又有了新目標——緩慢群游的孔雀魚。依然是突襲,這次它得手了,一條孔雀魚的尾鰭被咬下一小塊。綠河鲀貪婪咀嚼著。

    我以為王教授把綠河鲀餓著了。事實是,從綠河鲀與球莖到家開始,王教授便趴在電腦上查找關于綠河鲀飼養的資料,還專門在貼吧里請教資深的養魚愛好者,最后知道這貨喜歡吃帶殼的活物,比如黑殼蝦、螺螄之類,王老師甚至因此成了花市里一家水族飼料店的老主顧。

    綠河鲀咬魚尾巴的原因,直到我去花市配置魚缸的時候才知道。

    “綠河鲀別看個頭小,心野,領地意識強著呢。”一個觀賞魚店的老板說。按照他的說法,生存是所有生靈的第一要務,對綠河鲀來說,它們壓根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要奮斗出一塊足夠大的地方,這個地方沒有其他族類的打擾,能給它們滿滿的安全感。它們在魚缸里以陰險暴躁的方式驅趕其他魚兒,就是想清掃出這樣一個理想空間。可惜,它們并不知道自己處于被圈養的境地,在這里,它們想要的幾乎不可能實現——除非,有人愿意單養一條小魚。

    這位老板的店鋪在花市的核心區域,店里所多的是中大型觀賞魚。南美慈鯛缸里,滿是游動的艷麗大花——滿身細密紋路的地圖魚,生著一對血紅眼睛的黑云,色澤斑斕的七彩菠蘿,紅得喜慶的火鶴,金燦燦的帝王三間,凸著額頭的紫紅火口……打架是南美慈鯛缸里最常見的情形——一群元寶般體型的鸚鵡魚正在追打一條體型大于己數倍的帝王三間;兩條地圖魚幾乎一刻不停地襲擊一條孤獨的紫紅火口;黑云想要欺負比自己小一圈的七彩菠蘿,誰知那七彩菠蘿甚是警覺,猛地回轉身,惡狠狠地與黑云對峙……慈鯛是一種高等魚類,與鳉魚等小型魚不同,顧名思義,它們是“慈愛”的父母,孵化出的仔魚會得到親魚的照顧和保護,直到孩子們具備游動能力和覓食技能。南美慈鯛的領地意識與繁育后代息息相關,已經成為印刻在血脈中的一種本能。

    那些年,南美慈鯛是花鳥市場的熱門品種,人工繁育的花羅漢、血鸚鵡價格昂貴卻頗為常見,它們與“金龍魚”“銀龍魚”一道,常常游弋在某位私企老總辦公室一角的魚缸中,美其名曰“風水魚”。對更多逛花市的人尤其是“魚友”來說,五花八門的南美慈鯛價格平實且形態各異,更值得掏腰包。如果要買,魚店老板會建議至少買一對——他說,這種魚太孤單會抑郁。可事實證明,一對似乎也不行。這不,說話間就有買主提著一條傷痕累累的大地圖魚來了,“老板呀,你游說著我買一對,這一對天天在缸子里斗個你死我活,你看,這條都快被打死了!”

    一個一米五的大魚缸,除了缸底有幾段沉木,余者空空蕩蕩,入住的兩條地圖都認為自己是這個偌大空間的唯一主人,于是同類亦相殘。

    老板給買主出主意,“要不再多買幾條回去混著養,還可以來點其他品種。看,這是新來的‘成吉思汗’,它們游速快,可以有效干涉慈鯛之間的打斗。”買主聞言,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大缸中新來的幾條黑色大魚。它們約莫三十多公分長,黑色流線的體型,豎著船帆一般的尖尖背鰭,快速地在缸中穿行,頗有些鯊魚的氣勢。男買主頓時對“成吉思汗”有了興趣。最終,“興師問罪”之行再次變成收獲滿滿之旅,他又從魚店買回兩對地圖,一條“成吉思汗”。那條“成吉思汗”,花了300塊錢。

    十年后,“成吉思汗”及它的近似種,易名為“淡水鯊魚”。在原產地東南亞,這種鯰科魚被大量人工養殖,淪落為一種中下等食材,因為刺少肉多,還被冒以“巴沙魚”的名號在超市冰柜里熱銷。由觀賞魚漸漸淪落為食材的,還有南美慈鯛火鶴,因為價格逼近鱸魚,肉質又與羅非魚接近,所以最終它僅僅出現在南方部分大城市的超市里。

    原本我想像王教授那般,買小型魚再配幾樣水草,可見多了漂亮又野性的中大型熱帶魚,又覺得配置個熱帶雨林缸好,一不小心瞧見海水缸,卻立時改了主意。

    那時花市人氣興旺,店面不斷擴張。原本規劃在市場里用作餐飲的兩層樓建筑,也賣起了花鳥蟲魚。有店鋪出售“來自世界各地的烏龜”,有店鋪號稱拿得出最正宗的身價天文數字的“昭和三色”錦鯉,也有店鋪直接在外墻位置做了一口約莫兩米長的海水大缸,里面滿滿的珊瑚和五彩斑斕的珊瑚魚。小孩都能叫得出名字的小丑魚“尼莫”,正在海葵里調皮打滾。在地處西南的花市見到“尼莫”,驚喜可想而知。不僅僅是小孩,大人都會用夸張的語氣呼朋喚友,然后十幾雙眼睛一齊貼緊缸壁,恨不得縮小身子,跟在那幾條“尼莫”身后去探索它們的海底世界。大型海水缸里的魚,自然也不全是“尼莫”,還有蘇眉魚、蝴蝶魚、雀鯛、獅子魚等等,跟淡水熱帶魚不同,珊瑚魚的艷麗色澤看上去不大真實,帶著油畫般的質地,讓人感嘆大自然造物的奇妙。

    油畫質地的珊瑚魚征服了我。熱帶雨林缸的固有計劃,被突然生出的關于海水珊瑚缸的構想,給迅速地取代,哪怕我對后者壓根就不了解——這或許就是“顏值即正義”。

    海水魚店的老板是個留著披肩長發戴銀色耳釘的男人,三十出頭的樣子。他的木雕茶幾上,擺著一個只有三十公分上下的玻璃小缸,里面有一條約二十公分長,渾身漆黑、頭部生著三對外腮的蠑螈,乍一看,頗有“龍”的姿態。這只趴在水里生著“龍角”的兩棲動物,同樣吸引眼球。

    “娃娃魚。”有人說。

    “錯,這是從臺灣過來的‘六角恐龍’,很稀有呢!”老板驕傲地糾正。

    有人試探著問價,老板道:這個玩意是我特意托人尋來玩的,并不打算賣,你若實在喜歡,我可以熱痛割愛,一口價,一千!

    那人聽了價,也就唯唯諾諾地講:我只是隨口問問。老板聞言笑笑,兀自點燃一支雪茄,透過繚繞的煙霧,斜眼看那些對著海水缸大驚小怪的客人們。

    也是在十余年后,“六角恐龍”和綠河鲀一樣,成為花市地攤常見的貨色:一個塑料盆里擱個八九條,黃色白色黑色還有灰褐色,每條視其大小,十五元至三十元不等。這些原產于墨西哥某湖泊的終身保持“幼態”的奇特蠑螈,因為超強的肢體再生能力,其根本價值便不在花市,醫學實驗室越來越多的需求,令得人工繁殖的種群日益擴大,這樣的福利也順便溢到了普通養寵人手中。值得一提的是,原生湖泊的野生種群,卻因為各種原因,日漸陷入瀕危。一年多前,我從花市的地攤上買了一對人工繁育的“六角恐龍”。話說,這貨并不如想象中嬌貴,山城夏天40度的高溫能承受,冬天零度上下的陰冷也不必加溫,唯獨吃食講究,必須是真正的“肉食”,比如冰凍血蟲、麥穗魚等,除此以外的人工顆粒飼料、干蝦殼,一概不碰。

    彼時,我已下定決心,先買一大袋海鹽和底砂,回去把預先置下的一米二的魚缸弄成海水缸,然后再養8條海水魚和3塊活珊瑚。看我一口氣購置這么多東西,老板很開心,贈送了一個必不可少的海水比重計——讓魚缸里海水晶和沉淀過的自來水達到準確比例,他甚至親自教我使用。

    “簡單得很,放輕松。”他對我說。

    底砂鋪好,過濾充氧設備俱全,人工海水很快調好了,水溫也適宜,一切都已做足準備。接下來,可以把海水魚和珊瑚弄回家了。

    “養這種魚嘛,就像養一個奶娃兒。”一個頭發花白的女店員一邊給魚袋充氧,一邊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似乎,某些情形她已習以為常。我吃了一驚,但很快穩下來:反正已經走到這步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老板正在打電話進貨。

    一切皆好,可第四天就掛了一條魚。據老板說,魚不適應新環境發生了“應激反應”。可是,之前我只聽說貓咪會因為環境變化發生“應激”,至于魚會“應激”,我是頭回聽說。這之后,我的海水缸好歹穩定下來,一連三個月都沒有什么異常。我每天回家,都要專門抽出時間仔細觀察,看看海水比重因為水分蒸發有沒有變化、需不需要調整,測測水溫是否在20至28度的范圍內——天太熱需要上冷水器,天冷又需要加溫,接著再瞧瞧每條魚的細節。瞧著瞧著,我突然驚覺,有一條叫做“大目仔”的珊瑚魚已經很長時間不吃東西了。看,剛剛撒下去的懸浮飼料,它一口也沒碰,甚至有那么一片漂到它的嘴邊,它都嫌棄地趕緊轉身離開,這模樣像極了一個悶油的肝炎病人。壞了,我心想。果然,不出半個月,這條魚就去了天堂。

    死亡魔咒再次開啟,短時間內,海水缸只剩下三條魚和兀自揮動觸手的海葵。

    想想我的用心,再看看我的收獲,確實像在養一個脆弱不堪的小嬰兒。還是那個女店員說得對。

    我向老朋友王教授痛陳我的經歷,說我確實“不是養海水魚的料”,他突然笑著問我:“那你知道那個海水魚店的魚究竟養得怎樣?”我先是愣了愣,然后猛地醒悟過來。

    因為家里不斷增多的小動物,除了海水魚,還有烏龜、兔子等等,飼料和藥物消耗很大,所以幾乎每周我都要去花市。但我有心記下海水魚店那個大珊瑚缸的變化,甚至帶上了一個袖珍攝像機。我發現,那個大缸每周都會少三四條魚,差不多一個多月,缸子里的魚幾乎全部翻新。

    “你們的魚都賣掉了嗎?”我悄悄問那個把養海水魚比作養“奶娃兒”的女店員。

    “你以為內陸城市有那么多人養海水魚?傻呀?”她反問道,話語直接,絲毫不顧及我這個老主顧的感受。

    “活著就當奶娃養,死了就開膛破肚像草魚鯽魚一樣吃掉。畢竟是魚。”她說。多年以后,無論我在家常的餐桌上吃到因為冰凍多時而入口即粉的“巴沙魚”,或者以游客身份在海南的早市上買到才出水不久的“大目仔”——小販甚至附贈了姜蔥,我都會想起,它們,鮮活的它們,都曾在西南的某個大型花市里風光一時,稀奇而金貴。它們命運的變化,或是因為時代的發展,或僅僅只是地理位置的不同。

    是的,在內陸城市,人工提煉的海水晶和自來水廠加工的江河水混合,無論比重計的刻度表多么精準,與天然海水相比,差別始終在本質上。我甚至聽說,沿海的魚友養海水缸,甚至特意把房子買在海邊,為的就是直接放海水到缸子里,然后開啟過濾設備,魚就能養得很好。

    最終,剩下的茍活的海水魚和珊瑚,我都送給了一位同城魚友。他原本養著一大缸熱帶鯰魚——這是那些年與南美慈鯛幾乎齊名的淡水中大型熱帶魚,鐵甲武士、虎紋鴨嘴、月光鴨嘴、紅尾鯨……每一條外表都如名字一般霸氣,體長動輒就是40+。熱帶鯰魚們個個都很能吃,如果養它們,每周至少消耗一斤小魚和泥鰍。但與南美慈鯛不同,它們都懶洋洋地趴在缸底,彼此從不會發生任何爭斗。如果同缸有南美慈鯛,上面熱鬧打斗,下面的它們就作壁上觀,等候著誰傷重得偏偏倒倒,便趁機一口吞掉。但這位養慣了大型淡水熱帶魚的魚友,很有興趣挑戰別的種類,為此,他甚至做通了新婚妻子的思想工作,在客廳靠近陽臺的一角,又立了一個一米長的海水缸。

    與王教授一樣,養魚的人也愛植物。這位魚友住的是某舊小區單元樓的頂層。在山城,很少有人愿意住頂樓,尤其是防曬設施薄弱的老樓,夏季強烈而炙熱的陽光能夠直接穿透屋頂,讓整個房間因為極度的濕熱而化作一只蒸籠。魚友選擇頂樓,是因為附帶樓頂平臺。對一般人來說,樓頂平臺可以晾曬衣物,吹吹風喝喝茶。魚友的頂層平臺,滿滿當當全是植物,幾乎難以下腳。他養的東西,以多肉為主,兼搭一些他收集而來的球莖和醡漿草。雨過天晴,他爬十來級樓梯,用力拉動頂層那扇生銹的鐵門,一陣嘎嘎作響之后,一片清新的小世界呈現在他眼前。他踮腳,站在大大小小的植物之間,任憑葉片上殘留的雨水弄濕了腳踝。他朝著滿眼青綠用力擴張胸腔,長長吸進一口氣,煩悶化成碎片,心情立時跳躍。

    作為答謝,這位魚友送了我一個“進口朱頂紅”球莖。第二年,真的長出了朝四個方向開放的重瓣粉白色大花。王教授說,這和那年他看見的那張照片,很像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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