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新作《啟明》回望與名師相處的點滴細節 一場與復旦“大先生們”的漫長相遇

張新穎新作《啟明》。(受訪者供圖)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的新作《啟明》日前在上海書展發布。對比他的現代文學研究代表作《沈從文與二十世紀中國》《沈從文的前半生》《沈從文的后半生》等,《啟明》是薄薄一本“小冊子”,但這本小書的寫作跨度達30年?!秵⒚鳌返母鳖}《雜記我的復旦老師們》,收錄張新穎自1992年至2023年間,持續記述他與賈植芳、章培恒、陳思和、駱玉明等復旦名師相處的點滴細節,以及他對老師們行跡、心跡的感悟。
張新穎自稱《啟明》是一場“漫長的相遇”:“我從青年時開始寫我的老師,一直寫到我即將進入老年,從20歲到50歲的不同時期,我在同一個老師身上看到不同的閃光點?!彼J為自己的幸運在于遇到這些對他產生深刻影響的老師,感受堪比朱熹在《伊洛淵源錄》卷四里所寫“光庭在春風中坐了一月”。張新穎的學生、評論家黃德海形容《啟明》是“信任之書”和“幸福之書”,讀著“老師寫老師的老師們”,感受到“大先生們”寬厚、堅忍的力量不斷傳遞,哪怕他們的沉默亦讓一代代的學子們看清“我們在什么地方、將要做什么事來度過這一生”。
拒絕輕浮的標簽定義名師們
張新穎與恩師賈植芳感情深厚,他感慨賈先生歷經坎坷的“個人命運和時代悲歌”,又總是從細微處落筆,“從細小的事情感受他豐富的人格”。這一句,概括了《啟明》全書的風格。他寫先生們的“小事”,而小事不“小”,師生相處的“人事”累積著延展出天下事。附著于先生們生命歷程的信息是復雜的,他對老師們的認知與記錄也有辯證的過程。而立之年的張新穎,感佩度盡劫波的賈植芳先生是真正有能力承擔苦難的人,他贊美先生“八十高齡仍生氣貫注”,“不論世界和自己發生什么變化,個人秉承的人性光輝沒有黯淡”。八九年過后,他親見賈先生在讀書筆記中摘抄尼采的格言“我在人間比在禽獸里更危險”,老人在住院時把醫院認作監獄的幻覺,帶給他持久的震驚,這時,“我反省自己從前的想法,長久的苦難怎么可能不留下巨大的創傷和沉重的陰影?要阻擋噩夢般的陰影侵擾,需要怎樣非凡的力量?”
1989年,賈植芳年事已高,時年剛開始帶研究生的陳思和教授承擔了更多的實際教學,張新穎和他之間結成亦師亦友的親厚關系。他回憶兩人在千禧年來臨之際共同編輯《逼近世紀末小說選》,因陳思和在日本訪學,“我在國年路拐角的小雜貨店打國際長途,談到選本過程出現的問題,陳老師說了很多,放下電話結賬居然要兩百塊”。他當時博士在讀,每月生活費300元。這成了師生之間趣談的“金錢官司”。
《啟明》中提到復旦校內講臺上的“超級巨星”駱玉明教授只有一篇很短且文風俏皮的隨筆,文中提及駱老師經常上課遲到、不拘于虛偽的客套而讓偽君子下不了臺、以及為了應付隨堂板書而練字種種,觸到歷屆復旦學生們的“笑點”,也使許多讀者莞爾。但張新穎對這篇文字是不滿的,他慚愧道,文章寫得輕浮,對不住老師。他幾經思量,想到“既然原文已經通過網絡廣為流傳,刻意遮掩毫無意義”,以及,“文章雖然寫得不好,可是提到的觀點是至今仍想對大眾強調的,即不要拿‘才子’這種簡單的標簽定義一個老師豐富、復雜甚至于沉重的真實人生”。
鮮活跳動的復旦文脈
張新穎珍惜“我的老師們的光亮”,這些不確定的、閃爍又經常微弱的光源,照亮“時代、人生、審美結合在一起的鮮活跳動的復旦文脈”。《寫在廢紙上的〈洪昇年譜〉》披露章培恒先生鮮為人知的往事,他在1957年至1962年間選擇以洪昇為研究主題,系統考證這位清代劇作家的創作歷程,《洪昇年譜》在1979年出版,成為學術荒原上的勁草。然而這部分量極重的學術專著,章培恒是在零碎的邊角紙和香煙殼紙上寫成的。張新穎自言對章先生“心里始終敬畏”,他本科時聽對方說“恐怕到我死時還沒編完《全明詩》”,一度難以理解一個人為什么要嚴肅地投入一件在有生之年不能完成的事,20年后,在悼念章先生的《點滴》一文中,他寫下這段杜鵑啼血的文字:“先生在重病中完成《中國文學史新著》,這是強烈體現現代文學精神的文學史著作。先生對人性和人性的發展耿耿于懷,這部文學史的雛形來自課堂教學。有個性、有想法的文學史教學,是復旦的傳統,在這個傳統里誕生這樣的文學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p>
“有個性、有想法”是復旦的先生們知行合一秉持的校園傳統,既體現在學術教學層面,更滲透于春風化雨的“育人”。張新穎說,他遇到的、記敘的老師們,彼此之間差別很大,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啟明”了他,對他本人而言,意義最特殊的是外界所知甚少的李振聲教授。這是他本科的班主任,在1980年代中,作為青年教師,“他帶著全校公認紀律糟糕的‘差班’,卻小心地呵護保護著學生的個性,因為遇到他,我成為現在的我?!焙髞?,他選擇回到復旦讀博,以學術同行的身份,看到李振聲教授不追逐潮流,安然退縮于名利場,以非凡的能力和定力,持久關注中國新詩研究,他稱此為“一人之勇”的氣魄。李振聲教授與張新穎通信筆談的一段話,縮影了這群“大先生們”的學術風骨,也是復旦文科教學的底蘊:“說到底,就是始終不放棄將文化的多元和差異視為正當立場,并且相信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維系世界本有的真實和豐富?!?/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