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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5年第8期 | 楊義龍:捕風記(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5年第8期 | 楊義龍  2025年08月21日08:30

    白鷺悠然劃過瓦藍的天空,棲息在窗前的榕樹上,室內的空氣卻似鋼絲般緊繃。

    “老馬,我不怕你錄音,錄吧,沒事!”

    王越挺直腰板坐著,不屑地撇撇嘴。他的眼睛圓鼓鼓地瞪著我,像金剛般威風凜凜。

    我腦袋里似有千萬只蜜蜂在飛。血往上涌,臉在發燒。

    “我沒錄,有啥可錄的!”我咬緊嘴唇說,擠出的聲音卻在空中四散逃逸,軟綿綿的,虛弱不堪。

    王越嘴皮干裂,泛著血絲,邊緣起了層厚厚的白沫。他顴骨高聳,頭發根根聳立。他深吸了口煙,臉頰塌陷下去。接著,煙圈從他口鼻里緩緩而出,小屋里煙霧繚繞。他再深吸了口煙,腦袋微仰,很享受的樣子。

    看他虛張聲勢的模樣,我知道,其實他也挺緊張。

    他怎么曉得我在錄音?今早剛進公司,就接到王越的電話,他說要來,我的心就怦怦跳。這段時間,他幾乎隔天就來,來了就要錢。我想了想,打開錄音筆,藏在茶幾旁的花架上,蓋了本攤開的書,那是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

    “老馬,我可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王越將煙蒂狠狠地摁在玻璃煙灰缸里,他那雙手骨節粗大,似蘊藏著千鈞之力。

    他的意思我明白,讓我別跟他玩心眼。的確,這幾年在L市,他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當然,當然,秘書長?!蔽遗e起紫砂壺,將普洱茶抖抖索索地注入白瓷杯,本應流暢的水線游移不定,像患了前列腺增生的老男人。

    王越端起茶杯,“滋溜”喝光,將茶杯“咣”地放下。我趕緊續上,他又喝光。他喝茶,也拿出喝酒的氣勢。

    如是三盅,他才說:“老馬,你也算是個小老板,怎么拿幾萬塊都這么手抖腳搖的。這樣干下去,怎么干得抻展?”

    “秘書長說得對,我是小本經營,還得仰仗您多多關照?!蔽矣纸o他續了杯茶,這次茶線綿延不絕,我心漸平。

    看來,今天他拿不到錢不會收兵。無奈,我叫來羊蒼樹,讓他取回兩萬現金,用牛皮紙信封裝好,我雙手遞給王越。

    王越掂了掂分量,咧開嘴笑,露出滿口黃牙:“馬老師,這才對頭!我不會讓你吃虧的。噢,我曉得你膽子小,你決不會錄音的,哈哈哈!”

    王越起身拍拍我的肩,走到門口,又轉回頭說:“那本畫冊趕緊印,預算可以再高點,小微企業也要生存嘛!”

    我低眉順眼,把他送到車旁。他戴上方框墨鏡,開著奧迪Q5揚長而去。

    收起假笑,我扯了扯發麻的臉皮?;氐轿輧?,錄音筆依然夾在??思{的書里,沒有動過。我按了停止,又按播放鍵,我倆斷斷續續的言語還算清晰。

    “老馬,董事長搬家,他那個小院子里缺張石桌。你給我拿兩三萬塊錢,我幫你買了送給他?!?/p>

    “秘書長,上個月不是說董事長要搬家,買了套餐具?”

    “什么餐具,沒那回事。你送的是別人吧?”

    “秘書長,我小本經營,你也曉得,賬上經常沒錢,借錢發工資是常事。要不,再緩兩天?”

    “緩個屁,哄你個大頭鬼,看你老實巴交的,還這么小氣!”

    接著是王越響亮的咳嗽聲,夾雜著喉嚨里滾動的痰音。

    錄音筆里播放著王越大聲的呵斥,還有我低三下四的哀求。

    我頹然地坐下。我已經如此軟弱、卑微,如案板上任人揉捏的面團。那個高吟“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生呢?我要的自由呢?我高揚的理想主義呢?

    曾經有個女同學發信息說,老馬,你就是個清流。那時,我還自鳴得意,如今想來,無非是戲謔。

    活了大半輩子,終于成功地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模樣。

    院子里枝葉婆娑的高山榕,遮住了西斜的夕陽,屋里有些陰冷,我的心也孤寂。

    “馬老師,公司賬上只剩下五千,下個月的工資又沒著落!”我沒注意到羊蒼樹進來,“那個王越,他就是個喂不飽的饕餮,你怎么還答應他?”

    “別擔心,我還有點存款,每個月五號發工資的慣例,我不會變?!蔽覜]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此刻,我也不想再解釋什么。

    員工們走后,我關上門,把手機調成靜音。我走到窗前,看著夜色層層疊疊地鋪滿雪山,只有那如劍戟般的山巔,仍有雪光的微芒。

    王越,似乎成了我的噩夢。此人似乎與生俱來就纏上了我,還是我優柔寡斷與他牽扯不清?我該與他有個了斷,得下決心。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發出“咔嚓咔嚓”的呻吟,似乎頸骨快要斷裂。

    有時,我自以為聰明,自負頗有才氣,實際上卻很弱智,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卻渾然不知,等到發現,為時已晚。下次,依然如故,仍舊擺脫不了被愚弄的局面。

    李小倩也曾說,老馬,你不適合經商,還是教書合適?;蛟S真是這樣。

    十年前,王越來找我。那時他是個退伍兵,像個剛學打鳴的小公雞。

    他臉黑、瘦高,穿身黑色的西服,白襯衣領口干凈,收拾得挺利落,似乎還有些許怯意。他說剛從西藏退伍回來,想找點事做。沒來由的,我對他便有幾分好感,于是把他推薦給廣告部。后來聽說他在廣告部干得挺歡實,業績很快成了領跑者,每個月的提成都是最高的。廣告部的人見我就說,那個小伙子不錯。那時我正鼓搗個廣播劇,便沒再關注他。

    忽然有天,王越再次來到我辦公室,說是想出去單干,約我一起。

    我說:“王越,聽說你干得不錯,收入也高,挺好嘛!”

    “馬老師,我到電臺廣告部,就是練練手的。那點收入,只夠日常開銷,想要養家糊口,還得自己干?!蓖踉降芍鴪A溜溜的眼睛看著我,“為了報答老師對我的提攜,我想約您搭伙開公司,這個社會掙錢的門道也挺多?!?/p>

    “我能掙啥錢,窮酸文人罷了,整不成?!蔽覕[擺手道。

    其實,經商的想法我不是沒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剛大學畢業,便被分到山頭上教書,艱苦不說,工資還低。遇到街天買點菜,都要被山腳下的鹽礦工人攮倒。記得有次我到肉攤上買肉,稱好了十五塊的腿肉,后邊就傳來個鹽礦大媽的聲音,那塊肉二十塊,留給我!我扭頭看過去,她肥碩的身軀像堵墻,眼睛瞪得像銅鈴,射出挑釁的光。我只好趕緊撤離。沒辦法,那時我的工資一百零二塊,鹽礦工人至少也是三百塊。無論是比錢,還是比力氣,都趕不上人家,只能認。

    那時,我就想棄去小學教師的公職,遠走深圳闖闖,終究沒那個膽氣。九十年代末,我又想做個自由撰稿人,背著電腦上北京,還是沒能成行。你看,小文人就這樣,前怕狼后怕虎,古人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闭f的就是我吧。

    輾轉來到電臺時,已過而立之年。我只想當個好編輯,再無非分之想。豈知世事難料,我所在的L市旅游業日益興盛,外地炒房團乘勢跟進,房價躥到每平兩萬元。我和媳婦掏干了積蓄,借遍了親友,才籌了套單元房的首付。每個月的按揭,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把你踩在地上層層揭皮。我那點工資,月中從銀行出,下個月初又回到銀行,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夜里,我躺在床上,聽著雨滴敲打著露臺的“滴答”聲,徹夜難眠。我不斷問自己,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這就是小城中的理想主義者嗎?沒有錢,那些所謂的理想都是夢幻泡影。物質的我終究戰勝了精神的我。在單位上班,我常常無來由地自卑,感到無地自容。

    那時政府鼓勵公職人員在職創業,我也蠢蠢欲動,終究沒有膽量。王越來找我,我心念亦動,不過“星星之火”很快熄滅。

    直到有天臺長在會上罵,你們這些人,拿著財政的工資,有啥用處?把你們推向社會,不餓死也得窮死!臺長說話很難聽。他當然不是說我,因為在臺長的眼里我還算是個“順民”,可是我仍覺得他說的就是我。我心底熄滅已久的火焰又悄悄點燃。

    人到中年萬事忙。三十五歲時,我才得了個女兒,做夢都會笑醒。那時媳婦還在老家的山區小鎮教書。有了娃,更忙得像陀螺般轉。每周五,我都要擠班線車回去看娃。后來,我把孩子接到L市上幼兒園,讓她接受相對好點的教育。那時流行一句話:“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蔽乙残帕?,現在想想就是句屁話。人一出生起跑線就不一樣,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有些人出生就在羅馬,有些人一輩子也到不了羅馬。在電臺上班,編輯事務繁忙,有時還得下鄉采訪,苦和累不說,時間不規律,實在照顧不了娃娃。于是我去找臺長,打算請他幫忙把媳婦調到市里頭。

    我剛提了個頭,臺長立刻擺擺手道:“你媳婦調動的事別說了,我沒那能耐。再說了,這是你的家事。”說罷低頭翻書,那是他??吹摹对鴩視?。

    我灰頭土臉地離開臺長辦公室,看著大院里滿地旋轉的落葉,惆悵盈懷。

    當晚,我惴惴不安地敲響了楊副市長的門,以前我倆同在學校教書。他倒也熱情,沏上普洱茶和我聊文學。我提起媳婦調動的事,他開始支支吾吾。他說,他不分管教育,難辦。出門時,他低聲說,老馬,我看你人太老實,就跟你講真話?,F在從縣里調個人上來,沒有二十萬不行。

    我蒙了,沒想到傳說中的都是真的。我每個月的工資還完房貸所剩無幾,我去哪弄二十萬?和媳婦通電話,她說只要能到市里,掃大街也愿意。實際上,掃大街也輪不到她呀!

    那時,我常說自己是“三無”人員,無德、無才、無用,自卑得無以復加。

    王越第三次找我時,我說聽聽他的想法。他大喜,立即用借來的二手車把我拉到湘菜館,請我吃紅燒肉,喝二鍋頭。

    “你想做什么生意?”借著兩分酒勁,我試探性地問。

    “馬老師,出版、廣告、視覺藝術,都是您的老本行,開個廣告公司咋樣?咱倆合股,你占51%,我占49%,你控股,你是執行董事,我是監事。”

    我對《公司法》不甚了解,聽他的意思,他懂。

    “我只會業務,不懂經營,咱倆怎么合作?”我喝得臉通紅,舌頭發木。

    王越信誓旦旦地說:“這個不礙事,您只用坐鎮公司抓管理,市場我去跑,以您在業內的影響力,咱們很快就能發財!”

    “也不用發多大的財,只要比在電臺上班多掙點錢就行,我圖的就是自由,不要寄人籬下?!蔽倚χf。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馬老師,您就是我的貴人??!”王越雙手捧起酒杯敬我,一仰脖子把濃烈的二鍋頭灌入喉嚨。

    在單位混久了,經常挨領導批評,不罵你就是好事,哪還有恭維。王越的馬屁,我自然極為受用,提前感受到老板的舒服勁。

    記得在S縣某部門任職時,部長經常訓我。有時他把雙腳架在寬大的老板桌上,半躺在黑色真皮座椅上開罵,我只能乖乖地站在辦公桌前,等他罵夠了才能離去,這也是促使我調離S縣的直接原因。豈知到了L市電臺,頭頭們干事的本事沒有,罵人的水平倒是逐級提高。工資低,還得還房貸、養娃娃,夫妻兩地分居,簡直喘不過氣來。

    我決心背水一戰,與王越開個小公司,先賺點錢。要是不成,我還可以去私立學校教書。

    次日晨,我到臺長辦公室遞了辭呈。臺長晃了晃手中的白紙說:“把你調來不易!我曉得你生在窮鄉僻壤,祖宗三代也沒個當官的。真要走?別后悔!”

    “臺長您錯了,”我脖子一梗,“我家祖上有人留過洋,回國后當過團長打過日本人,到了我父輩才家道中落?!闭f罷我轉身而去,扔下句話,“你們慢慢研究,我現在就要去創業!”

    我給王越打電話,他開著那輛破舊的二手桑塔納來接我,到便民服務中心注冊登記。

    在L市這種靠旅游吃飯的四線城市,私企就像肥皂泡,表面看起來五光十色,卻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倒了一茬又一茬。有幾家算做得大,卻負債累累,與政府、銀行相捆綁,最后垮臺,吃虧的終究是納稅人。注冊個小公司,別人不當回事,你也別當回事,這樣最好。

    注冊公司挺容易,在L市的便民服務中心,半天就搞定。注冊資金也不多,兩人合資三萬元就行。我沒經驗,讓王越管財務,我管技術。我學中文,看見數字就頭疼,卻對設計有興趣。開始那陣子,財務也沒什么可管的,賬上只有注冊資金。王越左看右看,在北京路中段產權不清的老院子里租了層樓。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政府的住宿樓,磚混結構,每層有四個套間。地上刷的油漆已斑斑駁駁,過道上的玻璃窗殘破不堪,白墻上的鞋印、球印、墨漬、蛛網,證明這棟樓的古老。王越親自拎來灰漿刷墻,親自更換玻璃。兩天時間,把小樓收拾得有模有樣。接著,他又采購了桌椅板凳和電腦,招來了十多名員工??此Φ貌灰鄻泛?,我還是挺欣賞這個退伍兵,動手能力強。對我而言,做這些雜活是我的短板。我擅長策劃,擅長文案,但不擅長動手,家里有什么電器壞了,我也只能請人修。

    王越說:“馬老師,咋樣,是不是有點舊貌換新顏的感覺?”

    我點點頭說:“不錯,像模像樣?!蔽以掍h一轉,“不過,你是總經理,不是修理工,以后修修補補的可以找人,重點抓業務?!?/p>

    王越搓著手說:“那是自然,明天開始,我就帶幾個人去跑業務?!?/p>

    公司開張,沒有禮炮齊鳴,沒有鮮花彩帶,只有簡短的掛牌儀式。我把二十幾名員工叫到樓下,掛牌,宣布開業,簡要介紹公司業務。大多員工都從傳媒來,熟悉業務,自然不必多言。

    次日,王越開著他那輛二手車,帶著幾個人跑業務。我坐鎮公司,制定系列規章制度,包括財務、外聯、設計、編輯、印務等各部門的制度,公司運作需要考慮的各項措施。后來我才明白,這些從機關里學來的套路完全不管用,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只有賺進來真金白銀,才是公司運作的王道。

    王越跑了兩天,什么也沒跑來。我安慰他,沒事,凡事有個過程。接著他又跑了一周,還是沒拿到單子,我開始著急??此砻婧芫?,做事也很利落,卻沒能拿下業務,這問題出在哪個環節?要知道,五人五天跑市場完全無創收,設計部、編輯部、財務部人員都坐在那里上網聊天,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第六天,我實在按捺不住,把王越叫到身邊道:“咱們二十多號人,按保底工資三千元算,再加上‘五險’,你曉得每個月要開出去多少錢?”

    王越低頭不語,全沒有刷墻時的那種熱火朝天勁。莫非他只會干粗活?

    我問:“你們五個人去了五天,業績為零,你到底是怎么跑的?”

    “我們天天風吹日曬的,沒單子,我有什么辦法?”王越攤開手一臉無辜。

    “你在電臺時,業績還是可以的嘛!”我有些憤憤然。

    “馬老師,那是政府的電臺,是主流媒體,咱們小微企業怎么比!”

    “那咋整,還沒開始就結束?”我腦子里閃過個視頻,那是個醫院廣告。

    王越不說話,掏出支煙點上,深吸一口,朝天吐著煙圈。

    我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妙。

    我想起王越說我是他的貴人,或許他從開始就想賴上我。約我出來開公司,就想等著我給他賺錢。在他的眼里,我的人脈和技術在L市無人可及,卻又涉世不深,屬于老實本分那類。

    我想讓他開拓市場,他卻想讓我替他賺錢,開始就只有利用,沒有合作。

    我想了想說:“明天咱倆去拉活,別的那幾個就讓他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你告訴他們,如果一個月沒有業績,只能發基本工資,三個月沒業績,公司只能解聘?!?/p>

    為解燃眉之急,我帶著王越趕到古城核心區的碧翠園,找到大學同學毛大用,求他給點活做,手下幾十口人嗷嗷待哺呢!毛大用是個爽快人,也不多說,就把他正在做的古建項目的畫冊交給我,拍攝、排版設計、印刷打包,限期半月完工。我喜出望外,當即回家挎上相機,馬不停蹄拍了兩天半,又把文稿圖片傳回公司,讓三個設計師火力全開。

    我舒了口氣。想不到公司成立以來的首個單子,還是我親自跑來的。

    秋雨連下了幾日,L市陷入汪洋。在微信朋友圈里,火車站附近已開啟了“看海模式”,有人戲言,這個年頭,家里不光要有車,還得備條船。

    夜里,雨點如鞭子般敲打著窗玻璃,令我難以入眠。想著公司還在等米下鍋,我便披衣起床,擎著雨傘到辦公室。街道已成河床,流水嘩啦啦,我的運動鞋瞬間便如漏底的小船。好在公司離我住處只隔兩條街,十分鐘后我便走到公司所在的大雜院。

    走到公司樓下,我正要打開手機電筒,卻聽見樓上有女人的浪笑。我嚇得起了雞皮疙瘩。神色稍定,抬頭仰望,卻見公司所在樓層燈火通明,我頓感狐疑。

    我躡手躡腳摸到樓上,正要打開房門,卻聽見王越的聲音:“來來來,再整三盅!”接著又是女子輕狂的笑聲,尖厲與沙啞交替。

    我憤怒的火焰瞬間從胸腔里往上躥,拎起腳就想把門踹開。想想還是不妥,便用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將窗戶撬開了小縫,瞇著眼向屋內打量。只見王越光著膀子,左手拎著瓶紅酒,右手端著高腳玻璃杯,正與兩名女子對飲。黑衣皮裙黑絲襪者,披散著黃發,身形纖細。紅衣紅裙者,彩發根根直立,胸前鼓鼓囊囊,個矮豐腴。這種輕佻的造型看起就是站在街邊四處瞄,或是發廊里蹺著二郎腿、叼著卷煙的那種女人。黑衣女子將酒漿灌入喉嚨,杯底朝上亮杯,酒液順著她的脖子淌下,浸入胸衣。

    我厭惡地轉過身去,卻聽聲音沙啞的女子問:“王總,明天帶我們去哪兒玩?”

    “帶你們去牦牛坪,好不好?”王越嘿嘿笑道。

    “好啊好??!跟著王總就是好吃好玩?!甭曇艏鈪柕呐痈胶?。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大概知道王越至今沒有業績的緣由。

    次日晨,王越對我信誓旦旦,他雖然沒能拉來單子,但他決不放棄,還要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我深吸口氣,盡量保持面色平和。我點了點頭,心里已有盤算。

    王越開著他的二手桑塔納在雪山大道上奔馳,我開著借來的野馬跑車隔著五百米尾追。跑車發動機2.5T,加速快,跟輛破車容易,但又不能引起警覺,只能忽快忽慢地跟著。我戴了頂棒球帽,臉頰上粘了兩綹胡須,配上蛤蟆鏡,穿上迷彩服,任他王越再有心計也不易將我認出。

    在牦牛坪,王越找到株虬曲盤旋的歪脖子老松,把防潮墊鋪在樹蔭下。他從車上拎下兩箱啤酒,還有水果和披薩。我將野馬藏在雪山大道旁的山坳里,帶了個有長焦鏡頭的小相機,匍匐著爬到距他們五十米左右的灌木叢中,找了個可以拍攝正面的角度。在長焦鏡頭里,我能清晰地看到王越左摟右抱,和兩個女人開懷暢飲,還看到王越將幾張紅票子塞到兩人的胸口。我不忍直視,匆匆拍了些照片便撤回城里。

    周末,我請王越吃飯,約了三五個員工作陪。我連敬了王越三杯“雪山清”,頓覺臉上火燒火燎。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從背包里取出個信封,遞給王越說:“小王,公司開張三個月了,這是你的工資?!?/p>

    “馬老師,咱倆不是只拿提成和獎金,沒工資嗎?”王越詫異道。

    “三個月了,你沒有什么業績,提成沒有,獎金也沒有,你總要生活嘛!”

    “別那么客氣,我退伍安置后,還有點積蓄?!蓖踉桨研欧馔七€給我。

    我按住他的手,又掏出個信封:“你看看這個東西?!?/p>

    王越從信封里掏出疊照片,掃了幾眼,他的臉瞬間青白:“你跟蹤我?”“這就是你這周的業績!”我冷笑,“之前的三個月,你咋過的?”

    桌上花花綠綠的照片,是我昨天在牦牛坪拍攝的。喝酒、碰杯、往女人胸前塞鈔票、摟著女人躺平,有幾張不堪入目。

    面對幾名同事,王越的臉由白轉紅,由紅轉黑。

    我把手移開,指著桌上的信封:“這三個月工資,你如果不要,我也不勉強。”

    王越立刻將信封揣到衣兜里,換了個腔調:“老馬,你既然不仁,莫怪我不義。我要收回股金,跟你這種書呆子玩不成!”

    “好啊,我現在就給你!”我又掏出個信封,“這是你的,連同三個月的利息,我不會虧欠你。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個書呆子,被你玩了整整三個月,現在如夢方醒!”

    我把信封狠狠地砸在餐桌上,轉身揚長而去。

    其實我要感謝王越,如果沒有他,我將永遠棲身公門,不敢自作主張。或許我將永遠拿著每個月的固定工資淘生活,對外面的世界采取屏蔽態度。或許我真如那個領導所言,到大街上討口都要被狗攮倒。幸而王越推了我一把,讓我離開體制換種活法,不管前邊是深淵還是火坑,我還是跳了下去。萬一這既不是火坑,也不是深淵,而是一江春水呢?

    第二天下午,我到公司查詢財務狀況。出納說,王越剛從賬戶上支走了兩萬。我有點蒙,便把辭退王越的事告訴了他。出納表示很無辜,因為之前王越還是股東,是總經理,他有權轉賬取現。我苦笑說,這是我的失誤,不是出納的問題。我明白,作為小微企業,會計是外聘的,一個月才來取單子做賬,不可能事前監督??磥硗踉脚c我打了個時間差,在離開公司前狠咬了一口。我坦誠相待,他背后插刀。在權謀之術上,永遠是小人的主場。

    我打電話給王越,果然無人接聽。再打,依然如此。我跑到王越的出租屋,敲門半天無人應答。房東說,王越昨晚上就退房走了,據說是回C縣,看來王越提到錢后已逃離L市。我知道C縣是王越老家,但不曉得具體在哪個鎮鄉。無奈之下,我向公安報案。公安說,這是你們公司內部事務,而且王越的股東身份并未正式變更,嚴格來講,他現在仍是股東。我知道,涉及法律問題,我又進入了盲區。

    我決定去C縣找王越,在十多年前,兩萬絕非小數。

    我驅車千里趕到C縣,找到在縣政府供職的文友,讓他幫忙查找王越出生的村莊。C縣人口不多,也就二十萬左右。文友帶我去相關部門查找十年來征兵的情況,很容易便找到了王越的檔案。他出生于距縣城五十公里的花椒坪,那是個只有五六戶人家的小村莊。在文友帶路下,我們于當晚天擦黑前來到那個山坳。沒有想到,如今城鄉同質化日益嚴重,卻未對花椒坪構成影響。沒有上山的車道,也不通電,缺水,連植被也稀薄。人畜飲水靠的是房前屋后的小水窖。我沒有想到,這里仍有人居。文友帶我貓著腰步入低矮的土坯房,適應了很久的昏暗才看清室內。地火塘里的火焰忽明忽暗,繩索系著吊鍋,從房梁上墜至火塘上空。火塘旁邊坐著個老嫗,看起來已年逾七十。她正用長把勺在鍋里攪動,鍋里熬著南瓜粥。文友說她就是王越的老母,我趕緊叫了聲大媽。我問家里有幾口人。她說,丈夫已死了三十年,上山打獵被黑熊把臉都撕爛了。三個兒女已各自成家,外出打工。小兒子王越當兵退伍后在城里上班,昨天剛回,今早又走啦!我問她曉不曉得王越去哪里。她說就在山下的縣城里,干啥不曉得。我環顧左右,嘆了口氣,從衣兜里掏出兩百塊錢塞給她,便轉身離去。

    王越的母親在后邊喊道:“你們是王越的朋友吧?見了他,把我的話帶給他,出門在外不容易,記得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骨。你們不曉得,這娃娃從小身體就單。那時候,我們家里窮,連鞋子都買不起,他上學都是光著腳板跑幾個山頭!”

    我說:“大媽,您的話我會帶到,回吧!”

    看著佇立在山風中的老嫗,我倍覺酸楚。假如我的母親還活著,也該有六十多了,她會不會也像這個老嫗般站立在風中翹首期盼。我真想狠狠扇王越兩耳光,告訴他,你老媽還在山溝溝里牽掛著你,有媽的家才是家啊!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C縣的大街上,寒風在我臉上肆無忌憚,如刀刮斧劈。我打算在此度過一個孤獨的夜晚,然后回L市??吹酵踉降募揖?,我知道要回那兩萬塊錢已無望,就權當扶貧吧,盡管我也饑寒交迫。

    我找了個街角的小酒館坐下,點了杯白蘭地暖暖身子。我剛坐下,目光無意間落在三米開外的酒桌上,感覺那背影如此熟悉。越過那個瘦削的肩膀,只見個濃妝的女子面對著我,朝天空吐了口煙圈。我心臟怦怦直跳,想不到世界如此之小。

    我定了定神,把酒杯端著,裝作無聊狀,像個醉鬼般歪扭著身子走過去,坐在王越身旁的空凳上。我端起酒杯向那個抽煙的女人舉了舉,自飲了一口。

    “哪來的醉鬼,滾開!”王越喝道。隨即發現是我,臉色大變,聲音顫抖,“老馬,馬老師,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強抑住心中的怒火,轉身對那女人說:“我跟他有正事要談,你回避下!”

    抽煙女子走后,王越問:“你是為那兩萬塊錢?”我說是。

    王越說:“沒想到你還有點本事,再次跟蹤我!”

    “今天我已到了花椒坪,見到你老母?!蔽冶M量平心靜氣道,“看到你的家境,我已不打算再去找你。不想遇到了你,真是蒼天有眼。你老母親在家衣食無著,你卻拿著我的錢在外喝酒玩女人。我已報案,這錢,你不想還也得還?!?/p>

    “錢都還了賭債啦,馬老師,不,馬大哥,我真是沒錢了。”王越哭喪著臉。

    “那我打電話讓警察來?”我怒目圓睜,“這錢,你還,還是不還?”

    “我在縣城做點小廣告,警察就別喊啦!馬大哥,你給我點時間,欠你的錢,我會還的?!?/p>

    我從隨身帶的包里掏出紙筆,讓他給我打個借條。他寫好后,我把借條裝好,把杯中的殘酒干掉,便離開了C縣。

    我原以為王越的事情可以暫時擱置,哪知并未消停。我剛回到L市,便接到電臺廣告部的電話,說王越欠了他們三萬塊的廣告費,如今已經失聯。因為他是我的合伙人,只能來找我。王越在公司業績全無,卻還與電臺合作,這倒在我意料之外。我向電臺了解王越還與哪些部門有過合作。他們說報社和電視臺,也曾有他的業務。我不禁扼腕長嘆,我真是小瞧了此人。好在他現已退股,不會再給我帶來更多麻煩。我把情況如實向電臺說明。他們表示,既然如此,他們只好追究王越的法律責任。我知道,不論是電臺還是我的小公司,追回王越的欠款,要等到猴年馬月。

    如今,公職已經辭去,我失去了唯一的倚恃,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公司獨資后,我開始明白,對于企業而言,排場不重要,形式也不重要。我毫不客氣,將王越帶來的大部分人解聘,留下五六個能做事的人。雖然冷清了許多,但壓力也減去不少。員工工資少了三分之二,我瞬間輕松。

    我重新調整了公司的方向。廣告業掙錢快、利潤高,但競爭大,還需要有人去跑,不是我的優勢所在。做出版吧,其實就是為出版社和印刷廠做前端。出版社是國企,小公司只能打下手。印刷廠承擔著制版印刷的流程,而且投資不小,小微企業難以扛鼎。也就是說,要干出版,像我這種人,只有做出版社和印刷廠的前端,吃點他們牙縫里漏掉的碎肉碎骨頭。但小公司也有優勢,業務靈活多樣。就像小船,比大船省力,更易掉頭。出版社和印刷廠吞吐量大,往往在排版設計上潦草應付,不能滿足高端客戶的需求,我恰好在設計上有優勢。我畢竟有專業背景,又愛好藝術,十數年堅持創作,比起印刷廠設計部的那些人,更有職業優勢。如此分析,我看到了微渺的希望。

    此后,我真的在平面設計領域站穩了腳跟,成為L市設計行業中的領跑者。

    李小倩打我電話時,我正要找個平面設計師,而她恰在業內打拼多年。

    人民公園里有株高山榕,微風吹過,肥厚的葉片在陽光下閃爍。我倆坐在樹蔭里,斑駁的陽光灑在她清瘦的臉上,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我之前見過的女性設計師,要么久坐肥胖,要么相貌平庸,要么奇裝異服。李小倩不同,她身形纖瘦,鼻梁高挺,皮膚白晳,淺藍色的休閑西裝,白色板鞋,頗為清雅。

    我問李小倩:“為啥離開原來的公司?”

    李小倩微瞇著雙眼說:“原來的公司已經破產,老板回農村組建打井隊。您曉得的,這幾年天旱,很多地方都打井,有些打到地下三百米,打井還是挺賺錢的?!?/p>

    “我對打井沒興趣,冒昧問下,你們公司是怎么垮的?”

    李小倩微微笑道:“難不成是我搞垮的?我就是個設計師,經營的事,我不懂!”

    我其實認識她說的那個老板。他是河南人,到L市后娶了個本地老婆。本來他與傳媒行業八竿子打不著,因為那個老婆與L市的宣傳部部長有拐角親,他便干上了出版和廣告的行當,省級出版社拿不下的項目他能拿。短短幾年,賺得盆滿缽滿。住別墅,開路虎,梳個大背頭,發油擦得賊亮,十足的暴發戶。豈知宣傳部部長調任L市副市長,又在副市長任上入獄。河南小老板也沒了靠山,便組建了個打井隊,也算是頭腦靈活。南省連續六年大旱,這兩年L市亦旱象嚴重,人畜飲水和農業灌溉,只能靠打機井,有些村寨開掘至地下三百米才找到水源。打井,亦不失為好營生,李小倩所言不虛。我認識幾個水果種植戶,都得花幾十萬打井。

    李小倩從隨身背的電腦包里取出兩本畫冊,讓我看看她設計的成品。

    她說:“馬總,咱們都是干這行的,簡歷我就不給您啦,能力更重要?!?/p>

    她站起身,目測有一米七的身高,像竿瘦竹,這在L市的女性中是少有的。

    我開玩笑道:“你明明可以靠顏值吃飯,卻來應聘平面設計師。不委屈嗎?”

    李小倩說了真話,她是杭州人,母親得了癌癥,需要錢治,她的考研計劃暫時擱淺。她是南省美院畢業的,男友是L市人,便隨男友到了此地。她來應聘設計師,是要給母親掙點醫藥費。“五險”可以不要,但工資至少五千。

    在L市這樣的四線城市,對于私企而言,月薪五千已是上限。我快速翻了下她設計的畫冊,感覺頗有靈氣,而且有自己獨特的色彩語言,于是答應了她的要求,還額外送了“五險”。她畢竟是科班出身,上手快,而我急需設計師。此外,她母親病重,需要錢,我能多給點工資,也算是小小的捐助。

    趕走王越后,我獨資經營,先后請了五六個設計師。這些設計師,有專職,也有兼職。有個小夏,平面設計有創意,效果常出人意料,但他不會使用印刷廠的那套排版軟件,也不學。他脾氣挺大,時常與客戶吵架,總要我出面調停。還有小崔,排版熟練,但有匠氣,設計完全沒有感覺。讓她排本16開的書,三五天就弄成。但她的設計,太過于平淡,必須坐在她身邊指揮。或者說,在設計方面,她只算是我的延伸手臂。好在小崔動作麻利,伶牙俐齒,客戶也買賬。她人熱情,隨叫隨到,周末加個班毫不抱怨,在年輕人中少見,這也是她能長期留在公司的原因。小夏和小崔都是科班出身,小夏畢業于南省師范學院的漢語言文學專業,小崔畢業于南省藝術學院的視角傳達設計專業。他們回來的初衷,本是報考公務員或事業單位,無奈考了幾年都鎩羽而歸,只好暫棲于我處。兩人各有側重,只能都用。后來小夏結了婚,離開了L市。小崔還是沒考上公務員,不過結了婚,生了個兒子。我讓她休息了半年,還發了全額工資。小崔說,她沒見過我這么仁慈的老板,跟著我沒錯,便一直留下來。

    公司漸漸走上正軌。有時接的活多些,需要救個急,就請印刷廠的王霞來幫忙,可她要下班了才來,或者周末才能就位,救次急,也得千兒八百的。王霞的綜合能力超過小夏和小崔,排版、設計都能上手,做得有模有樣。只是她年齡偏大,設計理念仍停留在十多年前,沒有時代氣息,少不了我對她設計的樣稿改進提升。除了王霞外,還有趙磊,是個跨度極大的設計師,四川人。他挺有趣,有活的時候就干活,沒活的時候就跑出租。他說,坐在家里設計久了,就想開車四處跟人“諞殼子”,去機場和火車站拉人是最好的方式。有設計的活,他就不去跑車。他干活計件,一本畫冊打包論價,干完結賬兩清。有時鄉鎮請他下去做設計,他也樂意,跑到鄉下把活干完再返回。請趙磊干活,要付錢爽快,還得看他有沒有時間。如此,還是受制于人。

    后來,總算找了個閱歷豐富、能力也強的吳濤,排版、設計都很在行,書籍的裝幀、戶外廣告和展廳的設計,他都能觸類旁通,也能虛心聽取客戶的意見。我像當初相信王越般相信吳濤,也放手讓他管理公司。吳濤在業內打滾很久,知道職場上的人際關系復雜,即便有我的授權,他也不愿輕易得罪員工。他心里很清楚,他在公司只要完成指定的業務,按月拿到工資即可。員工違紀,他置若罔聞,這使他的管理職能形同虛設。我好多次示意他加強管理,他笑笑,不置可否。一方面,他謙虛謹慎的態度反而令我心生好感。另一方面,我只有親自抓管理,使得我里外都很辛苦。

    但我其實涉世不深,后來我才發現吳濤的謙虛是裝出來的,他寡言少語的背后暗藏玄機。吳濤待過的公司多,熟悉的客戶也不少,這是他的優勢,對我卻有威脅,所以他故意在我面前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不過天長日久,總會露餡。有次我到設計室與他商量個事,他卻快速地將正在設計的頁面關閉。其實在他關閉頁面的瞬間,我已察覺了他的貓膩。我看到,他設計的書刊不是我們公司接的活。但我暫時沒有確定,所以沒吱聲。后來,我又借故找了他幾次,發現他總將電腦的頁面快速關閉。我沒說什么,但心生狐疑。其實,他已知曉我察覺他干私活,只是沒說破而已。從此,他更沉默寡言。那時候,我應當與他溝通,給他加薪,或是制止他私自接單。后來我才想清楚,他幫別的公司干活,雖說是掙外快,但卻成了與競爭對手聯手整我,因為L市的出版總量極其有限。而他私自接單,就是和我的公司競爭。而我資質愚鈍,且有婦人之仁。我在沒有想明白的時候,就顯得極為大度地對吳濤說,你有私活也不必掖著藏著,只要把公司的活計做好就行。有我這句話,吳濤變得肆無忌憚,更把時間大把花在私活上。我交給他的設計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忍了又忍,還是沒下逐客令。直到有天,我在走道上聽見他打電話,他說老馬什么活都接,又賺不到什么錢,真是主將無謀,累死三軍。他又說,開公司就要像他的前任老板,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我終于明白,我與吳濤之間從一開始就存在經營理念的不同。我想細水長流,把公司做成百年老店,百年不成,十年也成。吳濤是想掙快錢,隨時準備走人。既如此,便沒有合作的余地。我把工資和提成結算給吳濤,讓他辭職。他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定,收拾了東西便走。當然,他帶走的,還有不少客戶資源。

    李小倩來后,果然快速上手,很快替代了吳濤的位置。她的能力與吳濤相當,她的熱情和溝通能力卻遠在吳濤之上。李小倩建議我不能光靠客戶給活做,公司應當有自己的常規產品,我深以為然。李小倩到任的首個項目,便是做L城的當代名人畫冊。那幾年,盛行出這樣的書。有些官員要為自己樹碑立傳,有些賺了錢的老板,也要請人寫點文字留名,蔚然成風。李小倩正迎合了當下的流行趨勢。她建議我找些企業,找些寫手,為那些企業老板寫點小傳,然后結集出版。這些文章可以收費,少則數千,多則幾萬。此外,再收錄些本地的文化名人傳記,使之顯得全面和風雅,然后請地方官員寫個序。如此,這樣的畫冊便可“登堂入室”。

    我問李小倩:“你這主意哪來的?”

    李小倩啞然失笑:“我這策劃根本沒什么創意可言,不需人教。我們美院的那些老師,課余時間都做點小生意,讀書時我就勤工儉學。我畢業后在省城出版社干過幾天,出版過類似的畫冊。我發現L市還沒這樣的正規出版物,不妨一試?!?/p>

    出這種名人傳記、名人畫冊,我起先是不屑的。這些所謂的“名人”,都是自己掏錢買來的,只有極少數撐門面的真名人。那些老板倒也無妨,他們有錢,想做“儒商”,有個名人的光環罩著,或許可以忽悠那些縣鎮鄉官員,可是苦了那些掩耳盜鈴的鄉村老秀才。以前我在電臺時,有幾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坐車上百公里,從遙遠的山村來找我,給我出示他們的證書,比如“世界華人作家協會理事”“國家畫院授予功勛藝術家”“中國當代文壇八駿”,諸如此類。有證書、有獎牌,還有畫冊或文章匯編。他們的目的是要媒體宣傳推介,擴大影響力。我不知費盡多少口舌才婉拒了他們。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被騙,給他們留點面子。我告訴他們,以后凡是讓你們交錢評獎的,不要參與。他們立刻便否認交了錢。我又告訴他們,評獎以中宣部、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作協這些官方機構為權威。他們立刻說,某某畫院歸全國政協管,某某協會歸全國人大管,比文化部和文聯級別高。我知道扯不過這些愛慕虛榮卻胸無點墨的鄉村秀才,只能賠著笑臉。

    我告訴李小倩,名人畫冊不是不可以做,但要有個底線。那些為富不仁者不能入選,還有農村里那些自以為全國聞名的鄉村秀才不能入選,他們辛苦攢點養老錢不容易。當然,做項目要有利潤。李小倩打趣我說,想不到馬老師還有底線思維。放心,咱們既要賺票子,又要有面子,還得豎牌子。我說,好啊,就等著你“三子登科”。

    李小倩果然是個行動力超強的女人,她把策劃案提交后,便馬不停蹄地組建了個拉贊助的團隊,底薪兩千,提成30%。很快,這幾個人便在L市的大街小巷忙碌起來,風吹日曬也好,雨雪交加也罷,他們確實不知疲倦。如果不出工,他們就在公司不厭其煩地打電話,令我想起賣保險的、搞房地產促銷的、開裝修公司的。最辛苦的,還是李小倩。他們拉回的單子,她要迅速安排設計排版,然后把小樣傳回客戶認可。她經常熬夜加班,凌晨兩三點,設計部還時常亮著燈。

    看著公司燈火通明,我就想起王越,他在時是熬夜與女人鬼混。李小倩卻是熬夜排書稿、做畫冊,人與人,的確有天壤之別。

    我起先對這部名人畫冊并不抱希望,只是想著不要挫傷李小倩的銳氣。沒想到,我并不看好的東西,卻很有市場潛力。他們不僅將L市內的大多民營企業老板納入其中,還把部分官員的光輝形象也收到畫冊里。那幾年,有關部門對官員的宣傳管得不嚴,為了宣傳其政績,或宣揚其“奮斗史”,他們也樂此不疲。我甚至沒想到,他們把L市在外發展的企業家也收入畫冊,有些名字我都沒聽過,可見李小倩還是鉚足了勁。短短兩月,這本畫冊頁面已經過半,拉到的贊助也有數十萬之多。

    春日的周末,難得閑暇,為了表達我對李小倩的感激,我約她和男友吃飯,她爽快應允,卻只身前來。我對她隱身的男友心存疑慮,卻不好多問。L市很少杭幫菜館,我費了周折找了家清淡口味的,點了糖醋魚、東坡肉、素炒蝦仁,外加海菜芋頭湯,雖然不及西湖醋魚和龍井蝦仁地道,但總算與杭幫菜挨了邊。至于海菜芋頭湯,則是正宗的L市風味。對我的細心,李小倩深表好感,她說雖然來南省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吃到這么對胃的,雖然重慶火鍋、川滇湘菜她也能吃,但總覺得少了淮揚菜,生活缺了點什么。

    說到這里,她看著我嫣然一笑:“馬老師,想不到你還是挺有情趣的。”

    我想說你想不到的多了,我還想說我棋琴書畫皆精,我還想說我十七歲就在期刊發表小說了,但我還是忍住,不讓她覺得我輕佻。

    飯后,我約李小倩到全民健身中心溜達,她欣然應允。我們順著鏡湖湖堤走到廣場,大約三公里。李小倩說累了,坐下休息,我緊挨著她坐下。晚風吹拂,將她的長發吹亂,有幾根發絲掠過我的臉,有縷淡淡的梔子花香。

    “快看,那只老鷹!”李小倩伸出細長的手指。

    我看見晚霞映紅的天空下,有只碩大的紙鳶被制成蒼鷹的外形,展翅滑翔,雙眼如炬,似在搜尋地上的獵物。有個須發皆白的老漢,帶著孫女在地上牽著紙鳶奔跑,銀鈴般的笑聲,如濺落湖面的石子。

    “曹雪芹寫過《南鷂北鳶考工志》,就是介紹紙鳶的制作方法。”我有賣弄學識之嫌。

    李小倩并不理會我的揚揚自得:“人生多像這只風箏??!縱然你飛得再高,總有人掌控著你飛行的方向。那根線一斷,只能被風吹到不可預測的命運之中,或者一頭栽倒,跌入塵埃!”

    “你是說我嗎?原在體制中時,就像飛在天上的風箏,被那根線牢牢控制。如今線斷了,一頭栽倒在茫茫俗世之中。”我有些敏感。

    “誰不是這樣呢?”李小倩輕嘆口氣,“馬老師,我還是挺佩服你的。聽說以前你在電臺也混得不錯,在文藝圈頗有影響。你能舍棄舊有的物事,挺有勇氣?!?/p>

    “我離開體制,無非是渴望自由,結果是更不自由?!蔽亦洁斓馈?/p>

    天空悄然拉下帷幕,李小倩不再說話,只是凝視著漸漸變暗的天空。無意間,她將頭倚靠在我肩上,那種混雜著梔子花香的女性氣息瞬間包裹了我。

    我突然有種心動的感覺。我有好多年沒有動心了?十年還是八年?我閉上眼睛,享受著突然而至的各種幻象。

    ……

    本文為節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5年第8期

    楊義龍,曾用筆名一葦、舟夫,20世紀70年代生。作家、評論家、書法家,1987年開始公開發表作品。出版有《遙遠的部落》《桃李春風一杯酒》《喜鵲窩的秋天》《小河淌水》《云開霧散》《洱海祭》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暮色中的馬群》,長篇報告文學《愛如長風》,長卷散文《無量長歌》,并有小說、散文、詩歌、文藝評論、書法作品等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黃河文學》《大家》《邊疆文學》《滇池》《大理文化》《人民日報》《文藝報》《青少年書法報》《云南日報》《湖北日報》《青島日報》《惠州日報》等各級報刊發表,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評協會員。獲小獎若干,獲“文化名家”“高層次人才”等榮譽若干,皆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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