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補性記憶場域?與?差異化敘事視角 ——《東極島》與《里斯本丸沉沒》的歷史共振
2023年8月,紀錄電影《里斯本丸沉沒》于英國首映,引發關注。隨著該片的全球上映,“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這一塵封的歷史被再度“打撈”,進入全球視野。2025年8月,同題材故事片《東極島》在中國大陸上映,進一步聚焦這一歷史議題。兩部影片雖有不同媒介屬性,卻共同致力于揭示“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中被遮蔽的歷史真相。

紀錄電影《里斯本丸沉沒》海報
《里斯本丸沉沒》運用考古學方法,系統整合戰時檔案、口述歷史和數字建模技術,精確還原營救時間軸。影片以幸存英國戰俘為主視角,對事件中的中、英、美、日相關人員進行探訪,邀請相關研究者對事件展開解讀,全方位多角度展現了事件的全貌,也深刻揭示了這一歷史事件所造成的心理創傷。而《東極島》則借助商業類型片語法,通過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海洋救援、海上搏斗,將史料轉化為具身化的情感體驗,敘事視角以中國漁民為中心,刻畫了面對日軍暴行的島民對待沉船事件的心態變化,凸顯中國人的善良與大義。
歷史重述是一種記憶的再生產,將兩部作品并置,其價值不僅在于各自對1942年“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不同側面的深度開掘,更在于二者所構建的?互補性記憶場域?與?差異化敘事視角?,共同為該事件注入更為完整的歷史圖景。尤為重要的是,這種?雙軌敘事模式?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的當下,為那些被遮蔽的歷史進行?有效的國際傳播?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新路徑。
實證堡壘與情感共振
兩部作品在歷史敘事方法上形成了鮮明對比與互補。《里斯本丸沉沒》以導演方勵探尋真相為線索,構筑了一個多維“證據矩陣”:聲吶測繪數據、解密電報、口述歷史、法醫人類學報告等,形成對抗歷史虛無主義的實證堡壘。通過統計學呈現1816名戰俘僅384人存活的殘酷事實,并以文獻、日記、幸存者證詞等多重證據交叉驗證日軍實施船艙封釘、機槍掃射等戰爭罪行,為歷史敘事提供了無可辯駁的真實性支撐。相比之下,《東極島》則采用?商業類型片的敘事策略?,通過高密度工業化制作,將船艙中的混亂場面、宏大的救援場景和殘酷的射殺場景進行渲染,增強其視覺沖擊力和情感的張力,強化災難場景的具身認知。實證堡壘與情感書寫共振,共同構建起特定歷史時刻的記憶場域。

電影《東極島》海報
文化記憶理論強調,歷史事件的意義超越其本身,在于它如何被后代?選擇性感知、賦予意義并被儀式化傳承?。學者揚·阿斯曼所定義的“文化記憶”理論強調其需要具體的?象征載體和?儀式化實踐?。兩部影片的核心交匯點在于共同構建了一個關于特定歷史時刻的?共享記憶場域?。《里斯本丸沉沒》構建的是英國人記憶中的沉船事件,在這個事件中,救援、沉船、漁船共同構成了這一歷史場域的物理象征載體。而《東極島》的空間與人物設置具有較強的象征意義,海盜、翻譯、漁民、日本軍官、英國戰俘共同構成了這個場域中的象征載體,東極島的空間實際象征著彼時中國的各色人物和勢力。也因此,當人物喊出“不能忍”的時候,這一口號所蘊含的象征意義即與歷史、與當下產生了共鳴。電影作為一種儀式化實踐,“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通過這兩部影片的相繼上映,必將成為一個被成功打撈的歷史,成為人類歷史記憶的組成部分。
兩部影片共同印證了文化記憶建構的一個核心機制:?完整、有效且能引發廣泛共鳴的歷史記憶場域,其建立既需要實證主義提供的堅實可信度,也離不開情感詮釋所激發的深層認同與集體共鳴。?《里斯本丸沉沒》以其詳實的考據奠定了?記憶的實證基石?,確保了事件的真實性和歷史坐標;《東極島》則通過普世情感的召喚和創傷的藝術化留白,塑造了?記憶的情感內核與象征維度?。這種實證與情感?雙軌并行、相互支撐?的敘事策略,不僅更全面地重構了歷史圖景,也因其對人類普遍經驗的觸及,成為突破單一敘事框架、實現更廣泛傳播與認同的有效路徑,最終共同完成了對“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的文化記憶塑造。
雙重視角的交織并行?
《里斯本丸沉沒》提供了一種基于?受難者主體視角?的悲愴凝視。影片通過嚴謹的歷史檔案與多方訪談,系統再現了那艘被美軍潛艇誤擊的“浮動地獄”的悲劇軌跡,有力控訴了日軍暴行,并由此構建了一個具有國際認知基礎的?西方受難記憶場域?,其全球上映本身即是這一記憶場域拓展的重要環節。與此形成鮮明對照,《東極島》則完成了一次?敘事主體?的轉換。它將鏡頭錨定于風暴中心的中國漁民,將他們作為敘事主體?,展現了這群驟然卷入國際戰爭漩渦的小島居民——其簡陋漁船成為生死天平上的浮標,在日軍槍口、冰冷海浪與人性質詢間艱難抉擇。影片的獨特之處在于其采用的?限知視角?(主要聚焦漁民群體的感知與行動),營造出強烈的“封閉空間”與“高壓時間”感,使得海難敘事超越單一視角的局限,成為中國普通人主導的人道主義壯舉的沉浸式呈現。《東極島》?漁民視角的引入,與《里斯本丸沉沒》中英國戰俘視角在敘事層面形成耦合與互補?。這種?雙重視角的交織并行?,使得“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在多元行動主體(漁民、戰俘、日軍、盟軍)的復雜互動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立體感與情感縱深,極大地促進了?跨文化理解?的可能。
在戰后由西方主導的戰爭宏大敘事中,中國視角長期被遮蔽。學者戴錦華曾提出,中國戰爭中的苦難敘事存在借他人之鏡來映照自己的現象。《東極島》由此成為一場遲到的?歷史正名?,打破了歷史記憶場域的權力失衡?。它使中國漁民從背景中的“面孔”轉變為國際救援中當之無愧的主角,其樸素的人道主義精神銘刻為人類共同記憶的符號。?而《里斯本丸沉沒》所構建的西方受難記憶場域及其敘事框架,恰恰為《東極島》中的救援行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國際語境與接受基礎,使得這個中國記憶場域得以被“看見”和“理解”。?正是在?記憶場域的互補性耦合?與?敘事視角的深度結合?中,“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的全貌得以清晰顯現。
因此,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這一關鍵歷史節點,《里斯本丸沉沒》與《東極島》所代表的?雙記憶場域與雙敘事視角?,其互補價值尤為凸顯。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套強有力的?跨文化敘事體系?,向世界講述這場殘酷戰爭中關于生命尊嚴、人性光輝及國際救援的復雜真相。
《里斯本丸沉沒》與《東極島》以截然不同的敘事路徑——前者構建堅實的實證堡壘,后者驅動強烈的情感共振——共同照亮了“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的幽暗歷史。它們通過視角轉換,將被遮蔽的中國漁民壯舉推向歷史前臺。更重要的是,兩部作品的互文與共生,構建了一個立體的“記憶場域”,展示了?實證考據與情感重構相結合?在歷史敘事中的強大生命力,為復雜歷史事件的傳播提供了一種多角度、多層次的?有效策略?。這種雙軌并行的敘事模式,不僅復活了歷史,更重塑了我們對歷史的感知與記憶。
(作者系青島科技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青島市簽約文藝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