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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限近似于透明”——從《推拿》到《歡迎來到人間》
    來源:《南方文壇》 | 王彬彬  2025年08月18日09:32

    畢飛宇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問世后,引起頗為熱烈的反響。各類讀者對此評價甚多。《歡迎來到人間》塑造了一系列當代社會中的人物形象。外科醫生傅睿及其妻子王敏鹿、外科醫生郭棟及其妻子東君、傅睿的父母傅博與聞蘭、傅睿的病人老趙及其妻子愛秋、護士小蔡、商人胡海、銀行副行長郭鼎榮等。對傅睿的著墨雖然不算特別多,但傅睿無疑是小說的主人公,是小說中內核性的人物。傅睿以外的其他人物,都是世俗生活中的“常人”,都是我們每天能夠接觸、交往的人。他們的精神世界,他們的言行舉止,我們很好理解。這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人。作為讀者,我們就是王敏鹿、郭棟、東君;我們就是傅博、聞蘭、老趙、愛秋;我們就是小蔡、胡海、郭鼎榮。只不過我們比這些人物更單純一點或更復雜一點,更卑劣一點或更高尚一點,更邪惡一點或更善良一點。

    但是,傅睿這個人物,卻是我們所陌生的,或者說,是我們在自己置身其中的“常人世界”里不易看到的。我們很容易以世俗的標準判定其為“精神病人”。傅睿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很符合我們所理解的“精神病人”的精神特征。我們與傅睿是很不一樣的人。在《歡迎來到人間》中,盡管傅睿以外的人物,也有著不同程度的獨立性,但他們畢竟是圍繞著傅睿而存在。他們的言行與傅睿形成對照。他們的一言一行,是為了襯托、凸顯傅睿的特異性。我的理解是,傅睿是一個拒絕表演的人,是一個執著地追求生活在真實中的人,是一個堅毅地走在本真地活著的路上而義無反顧的人。傅睿的性格,在世俗的意義上是那么柔弱,但內心卻無比強大,強大得任何力量都不能摧毀其本真地生活的信念;傅睿的性格,在世俗的意義上似乎十分隨和,隨和得似乎完全與世無爭,但他實際上卻在與充滿表演的整個世界頑強地抗爭。

    1976年,日本作家村上龍發表了中篇小說《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當我讀《歡迎來到人間》時,想到了“無限近似于透明”這句我很喜歡的話。我以為,傅睿的心靈、傅睿的人格、傅睿的精神世界,是一種“無限近似于透明”狀態。

    這里僅僅是借用村上龍的這句話作為文章題目,不關乎村上龍小說的內容。

    1

    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意義上給人類下定義。也可以從“表演性”的角度做出這樣的判斷:人類是一種表演性的動物。這里所謂的“表演”,類似于昆德拉所謂的“媚俗”。

    所謂表演,就是我們的言行并非出自本心;我們表現出的喜怒哀樂,并非反映著我們內心的真實狀態。在特定的情形下,我們的各種表現,只是在迎合某種社會性的規范,只是因為依照某種規矩、某種習俗、某種原則,我們應該如此表現,我們必須如此表現,于是我們便如此表現了。我們的生活都有著表演性。我們活在表演中。表演,是我們基本的生存方式。

    人類生活中的種種禮俗、儀式,本質上都是一種表演。各種慶典是表演,各種祭祀也是表演。別人有了喜慶之事,你去賀喜,必須滿面春風,必須滿臉笑容,必須以高高興興的樣子出現,哪怕你內心正萬分悲戚,也要強壓著這悲戚而表現出歡欣,這就是表演。別人有了哀傷之事,你去看望、你去安慰,哪怕你實際上非常不愿意去,但礙于情面、礙于禮數,你不得不去,這本身便是表演;你去了之后,必須滿面愁容,必須滿臉難過,必須以凄凄慘慘的樣子出現,哪怕你因幸災樂禍而內心在樂不可支、在拍手稱快,也要強壓著這歡快而表現出悲哀,這就是表演。表演每日每時地在各種人際關系中發生著。在單位里,在家庭中,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表演”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表演是人際交往的基本樣態。

    我們活著,甚至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時,就按照某種劇本開始了我們的表演。而劇本的編寫者和指導、迫使我們進行表演的,是那些代代相傳的習俗、規則,是父母、老師等各種各樣的年長者。不在各種各樣的導演的指導下,按照既定的劇本進行表演,我們就會與社會格格不入,我們就在人世間寸步難行。

    而畢飛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傅睿,卻是一個拒絕按照既定的劇本進行人生表演的人,卻是一個拒絕接受任何一個導演的指導和脅迫的人。傅睿的行動只受自己內心“絕對命令”的驅使,而無視、蔑視甚至仇視那些社會性的表演規范、表演方式。

    畢飛宇不是第一次在小說中塑造這種以獨特的姿態抗拒流俗的人物。既然讀《歡迎來到人間》,追蹤著傅睿的步履,我每每想到畢飛宇上一部長篇小說《推拿》中的盲人都紅,就讓我們先回顧一下都紅這個盲人姑娘。

    《推拿》塑造了一群盲人的形象。其他的人物,王大夫、小孔、沙復明、小馬、金嫣、徐泰來、張宗琪等,盡管各自個性鮮明,但是各人的“個性”都具有強烈的世俗性,都是依據世俗的價值標準不難理解的。換言之,這些人盡管各自言行的方式有所不同,但都不過是在世俗生活的泥水里摸爬滾打。盲人姑娘都紅卻有著與其他所有人都迥異的“個性”。都紅也有向世俗妥協的一面,也有不得不與其他人“同流合污”的無奈。但反抗世俗、不與其他人在奔向世俗目標的路途上攜手并進;以特立獨行的姿態,表示著對世俗規則、世俗價值的蔑視,卻是都紅性格中更為突出的方面。

    都紅是在青島上的盲校。在盲校里,都紅顯示出對音樂超凡的敏銳。都紅本來熱愛唱歌,但在老師的勸說下選擇了學習彈鋼琴。那是初中二年級時候的事。老師的理由是:一個殘疾人,如果能夠做無須克服身體功能阻礙的事,那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有能夠克服、超越身體的功能阻礙而像常人一樣把某種事情做得很好,才算稀奇,才算了不起,才能引起社會的關注。一個聾啞人開車駕船,那不算什么,而如果會唱歌,那就稀罕了;一個斷了一條腿的人,會操作電腦,那不算什么,而如果會跳舞,那就了不起了。同樣,一個盲人,如果歌唱得好,那不值得大驚小怪,而如果會彈鋼琴,那就不一般了,那就足以讓社會驚艷了,就能夠贏得暴風雨般的掌聲,就能換來眾口一詞的稱頌。都紅屈從了老師,學起鋼琴,并且把鋼琴彈奏得非常好,幾年時間內便達到了八級。都紅本來可以此后一直在舞臺上收獲掌聲、鮮花、驚嘆,但都紅卻終于因一次演出而永遠地離開了鋼琴,自毀了大好前程。事情發生在一場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上。晚會上來了許多影視明星、當紅歌手。都紅以特邀演員的身份演奏巴赫的三部創意曲。而老師還偏偏要都紅演奏難度最大的部分。老師這樣做,當然是因為演奏的難度越大,越能讓觀眾驚奇。一個盲人,居然能演奏如此難度的鋼琴曲,那還不人人都把手掌拍紅。這是都紅第一次正式登臺演出,當然很緊張,演奏的難度又大,都紅自我感覺彈得十分糟糕,還頻頻出錯。都紅“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懊喪”。都紅強忍著才沒有哭出來。然而,演奏一結束,掌聲卻響起來。是暴風雨般的掌聲,是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女主持人出現了。主持人用一大堆華麗的語言贊美都紅的演奏。這是電視直播。主持人又抓住都紅的手,把她拉到舞臺最前沿,大喊:“鏡頭,給個鏡頭。”主持人又問了都紅許多問題,都是些在這種場合標準化的問題,當然也希望都紅給出標準化的答案。最后,主持人非要“攙扶”著都紅走下舞臺,盡管都紅很不喜歡被人攙扶,盡管都紅根本不需要被人攙扶。

    都紅的第一次正式登臺演出,也成了最后一次。都紅意識到,整個晚會現場,便是一個巨大的舞臺,所有人,主持人也好,任何一個觀眾也好,都是演員,都在表演。至于都紅自己,則是在進行雙重意義上的表演。作為特邀演員彈奏鋼琴,這是表層的表演,而更深層的表演,是作為一個盲人,在表演著自強不息、在表演著如何“扼住命運的咽喉”,在表演著怎樣以自己的努力“報答全社會的關愛”。這深層的表演,與鋼琴演奏的水平無關,只要都紅以殘疾人的身份、以盲人的姿態坐在舞臺上,坐在鋼琴前,雙手把鋼琴撥弄出一連串的聲響便好。而所有的其他人,則在表演著他們對殘疾人的關愛,表演著他們對殘疾人的慈善,表演著他們作為“正常人”的心地善良。在晚會現場,都紅與其他所有人,是互為“觀眾”的關系。其他所有人,是都紅表演的觀眾,他們觀賞著都紅表層的表演,更觀賞著都紅深層的表演。都紅則觀賞著他們齊刷刷地站立,觀賞著他們的掌聲、淚水和微笑。這樣的雙向表演讓都紅感到了“惡心”。這樣的以音樂的名義進行的雙向表演,讓都紅感到了音樂的“下賤”。于是,都紅決定徹底告別音樂。

    都紅學會了中醫推拿,并且來到了南京,進了“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都紅或許以為離開了音樂,離開了慈善晚會的舞臺,便離開了令人惡心的“表演”,卻原來令人惡心的表演無處不在。在這盲人推拿中心,都紅又與他人形成雙向表演的關系。都紅的右手拇指被休息區的房門夾斷,住進了醫院。而金嫣則以幫助都紅的名義,發起了一場捐款活動。在鼓動大家捐款時,金嫣甚至“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金嫣的演講感動了所有人。金嫣講得慷慨激昂,于是所有人都慷慨解囊,連一向吝嗇、把每一分錢看得很重的小孔,在募捐現場“如火如荼的熱情面前”,也“沒有含糊”。當金嫣把大家的捐款送到都紅面前時:

    金嫣在等。小孔也在等。所有的人都在等。她們在等待最為激動人心的那一刻。她們不需要都紅感激。她們不需要。但是,這究竟是一個溫暖而又動人的場景,少不了激情與擁抱,少不了滾燙的、四處紛飛的淚。小說里是這樣,電影里是這樣,電視上也是這樣,現實生活就不可能不是這樣。

    實際上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一場演出活動。所有人,都既是演員又是觀眾。劇本是早就被編寫好了的。在許多小說里被編寫好了,在許多電影里被編寫好了,在許多電視里被編寫好了。當金嫣把眾人的捐款送到都紅面前的那一刻,都紅就應該與眾人進行一場雙向的表演。都紅扮演著被幫助被關愛的受難者的角色,而眾人則表演著他們的富有愛心,表演著他們的樂善好施,表演著他們的心慈腸善。但情形卻讓眾人失望。都紅并沒走進既定的劇本,并沒有配合這場以慈善之名進行的表演。都紅對大家表示了感謝,“非常的禮貌”,但“沒有激動”。眾人期待的“高潮”并沒有出現,卻以一種十分平淡的方式收場。這當然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做好了表演和欣賞都紅表演的準備。大家把情緒醞釀到了必要的程度,表情調整到了恰當的狀態,然而,飽滿的情緒和妥當的表情,最終都沒有派上用場。

    都紅又一次決定逃離。都紅把眾人的捐款悄悄留下,然后不辭而別。盡管小說里,都紅給自己找到的逃離的理由,是“不能欠別人的”,但更真實的原因,是都紅厭惡了眾人以慈善之名進行的表演。

    都紅又一次逃離了“表演”。

    2

    時隔十七八年后,畢飛宇發表了新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對人性中的“表演性”的審視更為深刻,也在更高的層面上對人性中的“表演性”進行了批判。

    《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傅睿,與《推拿》中的都紅,有著精神上的相通。但在《推拿》中,都紅不能算主人公,是一個比較次一級的人物,而在《歡迎來到人間》中,傅睿可以說是小說的主人公。二者更大的不同,還在于傅睿比都紅,在蔑視流俗、抗拒表演方面,做得更為徹底。都紅是一個在精神上、在人格上,非常透明的人。而傅睿的精神、傅睿的人格比都紅更為透明。

    拒絕表演,也不配合他人的表演,是傅睿從小養成的性格。小說中,傅睿的母親對傅睿小時候的性情有所回憶:“知子莫若母。傅睿這孩子打小就這樣兒,他熱衷于額外的承擔,他滿足于額外的承擔。然而,這承擔并不針對任何人,相反,他針對的僅僅是他自己。在骨子里,這孩子卻冷漠,很冷,尤其是和他親近的人。在他所認定的承擔之外,具體的事和具體的人恰恰又很難走進他的內心。這孩子的冷漠也是天生的,只有極為親近的人才能夠體會得到。”所謂“額外的承擔”,便是對自己異常苛刻的要求。傅睿抗拒世俗生活中的各種表演,對人性中的表演性深惡痛絕。拒絕以表演的方式立身處世,拒絕以表演的方式與他人、與社會和平共處,拒絕以表演的方式安度每一天,便必須比他人活得更累,便必然對自己有著在常人看來是毫無必要的要求。在常人的世界里,單位里的同事間也好,家庭中的親人間也好,所謂“熱情”,所謂“關愛”,所謂噓寒問暖,所謂知疼知熱,往往不過是在有意無意地進行表演,往往不過是人性中表演性的顯現。既然傅睿拒絕表演,既然傅睿對人性中的表演性深惡痛絕,那就不參與同事間、親人間相互表現“熱情”、顯示“關愛”的游戲,就不加入同事間相互噓寒問暖、知疼知熱的表演,自然就讓人感到他的“冷漠”。

    傅睿的母親聞蘭回憶過傅睿初中一年級時的一件事,那是一個周末,傅睿在自己的房間做作業,母親聞蘭在廚房剁雞。聞蘭不小心剁到了自己的左手,“刀口很深”“鮮血淋漓”。聞蘭尖叫著沖出廚房。聞蘭以為傅睿會瞬間撲上來,會驚慌失措,會大呼小叫,甚至會淚流滿面,然而傅睿沒有:“他抬起頭,鮮艷的血光一點兒都沒有引起傅睿的關注,他毫無表情。隨后,傅睿低下了腦袋,繼續他的運算去了。”聞蘭一個人去了醫院,路上,滿心悲涼。這孩子面對母親的鮮血、尖叫,非但一動不動,甚至連問候一聲都沒有:

    ……聞蘭不甘心。當天晚上她走進傅睿的臥室,聞蘭說:“傅睿,媽媽的傷口那么深,你怎么都不著急的呢?”傅睿說:“我著急有什么用?我又不是醫生。”聞蘭說:“不是這個道理哎傅睿,你不關心媽媽疼不疼嗎?”傅睿反問說:“關心了又有什么用呢?你還是疼啊?”合情合理。聞蘭說:“那你也應該關心一下媽媽,對吧?”傅睿說:“你也沒說要我關心。”聞蘭說:“這個還用說么?”傅睿又想了想,是渴望結束這場對話的模樣,說:“我在寫作業呢?”實際上,聞蘭十分后悔這一場對話,她不該走進兒子的臥室的。她走不進這孩子的內心去。在她與傅睿之間,沒有這一次對話該有多好呢。

    “表演”的本質,是虛偽。人性中的表演性,是人性虛偽的典型體現。拒絕表演,就是在逃避和反抗虛偽。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在各種場合都有著既定的劇本,讓我們循規蹈矩、循序漸進地表現我們的虛偽。我們有時候是有意識地、是虛假地表現我們的虛偽;有時候則是無意識地、是真誠地表現著我們的虛偽;當然,也有時候是半有意半無意、半真誠半虛假地表現我們的虛偽。而以各種方式表演著人性中的虛偽,就是所謂的“人情世故”。傅睿則是從小便逃避、反抗著這些“人情世故”;從小便拒絕按照既定的劇本進行各種各樣的表演;從小便堅持生活在一種無限接近于絕對的真實中。

    小說多次表現了傅睿的“不近人情”。傅睿與妻子敏鹿是通過他人介紹認識的。相親那天,介紹人和雙方父母都走了。敏鹿想營造一種兩人自然相識的氛圍,敏鹿想把“相親”變成自然的“相戀”:

    ……敏鹿突然就來了一股子勇氣。敏鹿說:“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你,這么巧。”她把她的意思幾乎都挑明了,她,還有他,是巧遇,屬于邂逅,不是他人的安排。傅睿笑了笑,說:“都是楊阿姨安排得好。”這句話讓敏鹿很失望——真是個呆子,是個書呆子。

    敏鹿此時此刻的表演性也太明顯了。敏鹿想讓傅睿與她一起走進劇本,一起開始一場戀愛表演,而傅睿拒絕配合,堅持留在真實中。敏鹿在感到失望的同時,也感到了傅睿異樣的美好:“傅睿的眼睛是多么地好看哦,目光干凈,是剔透的。像玻璃,嚴格地說,像實驗器皿,閃亮,卻安穩,毫無喧囂。”傅睿的目光“無限近似于透明”,那原因,就因為胸膛里跳動著一顆“無限近似于透明”的心。

    傅睿的病人,15歲的小姑娘田菲,在進行腎臟移植后,沒能挺過來,死了。孩子的父親對傅睿滿懷怨恨,搶過護士手中的托盤向傅睿砸去,護士小蔡替傅睿擋住了突然的襲擊,托盤砸到了小蔡的頭上。小蔡頭部受了點傷。事后,傅睿的母親聞蘭認為傅睿應該約小蔡“見個面,喝杯茶、喝杯咖啡什么的”。這是“人情世故”,是一種禮貌性的表演。傅睿聽從了母親的勸告,約小蔡在咖啡廳見面。然而,傅睿卻沒有按此種場合慣常的套路行事。見面后,外科醫生傅睿開始詢問小蔡的傷情,并以專業的態度檢查小蔡的受傷處:“說話的工夫傅睿已經起身了,他示意小蔡坐到一邊的三人沙發上去。小蔡剛剛坐定,傅睿弓著腰,兩只中指的指尖頂住了小蔡的太陽穴。小蔡的腦袋被卡穩了,端正了。然后,傅睿用他的手指撥弄小蔡的頭發。”傅睿找到小蔡頭上的創部,進行了仔細的觀察,然后又觀察小蔡的瞳孔,用很專業的手段,查看小蔡的腦部是否受了內傷,是否影響到感覺與思維。一番細致的肉眼查看后,傅睿認為小蔡應該進行進一步的檢查。小蔡低聲提醒傅睿,這是在咖啡館。傅睿充耳不聞,仍堅持要立即帶小蔡去醫院檢查。小蔡告訴傅睿,自己已經拍過片子,傅睿則追問“誰讀的片”,并向小蔡索要報告單。母親聞蘭讓傅睿請小蔡喝咖啡,傅睿聽從了。但傅睿卻拒絕把與小蔡的見面變成單純的禮貌性的表演,而是把咖啡館當成了醫院的病房,自己則是查房的醫生。傅睿大夫是護士小蔡心中的偶像。傅大夫約小蔡在咖啡館見面,小蔡心潮澎湃,設想過見面后的各種可能,絕對沒想到自己是作為病人來接受了傅大夫的一通盤問、檢查。小蔡起初未免有些失望。然而,小蔡很快感到這樣被傅大夫檢查,也是一種幸福:“傅睿帥啊,帥。其實又不是帥,是干凈。他的西服干凈。襯衣干凈。領口、袖口干凈。牙干凈。指甲干凈。面部的皮膚干凈,找不出一塊斑點。眼鏡的鏡片干凈。瞳孔和目光干凈。干凈的鏡片和干凈的目光原來是相互呼應的,那樣的相得益彰。頭發。耳廓。脖子。還有他的氣味。當所有的干凈全部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干凈就不再是干凈,這個文弱的男人頓時就有了一股盛大的勢能——他的干凈堅不可摧,什么都不可改變。”傅睿身上的一切,都那么干凈,干凈得“無限近似于透明”。

    3

    傅睿當然不像他的母親聞蘭認為的那樣,是一個“冷漠”的人。傅睿對他人的“愛”,因為不具有絲毫表演性,因為沒有一丁點虛偽,所以不易被人感受和理解。這是一種不摻雜任何俗念的愛,是“無限近似于透明”的愛。

    小說中傅睿精神世界的呈現,是從田菲的死開始。田菲,一個15歲的姑娘,一個初三學生,因為嚴重的腎病來求醫。傅睿接診時,田菲水腫得面部嚴重變形。小姑娘故意把玩著自己的學生證,讓一張相片滑落在傅睿眼前。傅睿拿起來一看,相片上的姑娘站在一棵柳樹下,柳枝在風中擺動;小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拽著柳枝。照片雖有些土氣,但小姑娘卻很美麗。傅睿立即明白了田菲的心思。她是要讓傅大夫知道,照片上的人才是自己本來的模樣;自己本來并不像現在這樣丑陋,這樣不堪入目。傅睿看著田菲的照片,揪心般地難受。小姑娘病成這樣了,還這樣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還竭力在他人面前展現自己的美好。傅睿對小姑娘“莞爾一笑”。傅睿用他的微笑告訴田菲:他知道她本來是個十分好看的姑娘。

    傅睿把相片還給田菲,說:“不要急,啊,病好了,腫就消了,你還是你,是不是?”

    小姑娘終于沒有忍住,她對著相片說:“這才是我呀!”

    “那當然,”傅睿說:“我可以把你還給你。”

    “你保證嗎?”

    這怎么保證?傅睿是醫生,他沒法保證。小姑娘卻犟了:“你保證么?”

    “我保證。”

    傅睿親自主刀,為小姑娘進行了腎臟移植。刀口的縫合,本來應該由實習生或住院醫生來做,但傅睿卻也親自動手。即便不得不在小姑娘的身體上留下一道疤痕,也要讓這疤痕盡量好看些,或者,盡量不那么難看。雖然換了腎,小姑娘還是沒能活下來。傅睿不但沒能把本來的田菲還給她,甚至連變得面目全非的田菲也沒能留住。從此,傅睿內心便對田菲有了無盡的愧疚。這愧疚如一只小動物,固執地守在傅睿的心中,時時用尖利的牙齒撕咬著他。后來,傅睿一家和傅睿過去的同學現在的同事郭棟一家,開車到郊外的“農家樂”游玩。第二天,妻子敏鹿拉著傅睿來到后院。后院的柳樹上掛著吊床。傅睿與敏鹿各自躺在吊床上。平躺在吊床上的傅睿,望著下垂的柳枝,又想起了田菲。“就在這個春天,3月13日,當著柳枝的面,傅睿答應過田菲,他會把她還給她。”傅睿沒能兌現他的承諾。那個在風中一手叉腰、一手抓著柳枝的美麗的田菲終于永遠地消失,而柳樹還在。所有的柳枝都向傅睿的面部垂落。所有的柳枝都與傅睿“形成面對面的關系”。“所有的柳枝都是沖著傅睿來的,覆蓋,更像萬箭穿心。”正當傅睿在萬分哀傷著時,妻子敏鹿卻在柳樹下一手叉腰、一手拽住柳枝,擺出了拍照的姿態。這樣的姿態讓傅睿驚恐:

    “放下。”傅睿說。

    “什么?”

    “你放下!”傅睿的口吻突然變得嚴厲,嚇人了。

    而傅睿的臉上出現了淚痕,好好的,他的臉上怎么會有淚痕的呢?她放了柳枝,用她的手指把傅睿臉上的淚珠接住了。

    在醫院,死人是正常的事情。沒有哪個醫生能夠救治所有的病人。作為醫生,也就習慣了病人的死亡,并不以病人的死為意。但傅睿卻做不到對病人的死無動于衷。不僅僅是對美麗的小姑娘田菲的死,傅睿難以忘懷。對任何一個病人的生命,傅睿都牽腸掛肚。

    傅睿曾深夜來到老趙的家門邊。老趙本是一家報社的領導。原打算退休后到美國與兒子一起生活,卻在還沒辦退休手續時,便查出了尿毒癥,在傅睿那里做腎臟移植手術。出院后在家休養。一天晚上,傅睿噩夢中醒來,卻再也睡不著。在夢中,老趙因移植的腎出了狀況,死了。于是,傅睿立即起身,出門,向老趙家趕去。在凌晨兩點時分,傅睿找到了老趙的家門。在這樣的時候去到人家,是荒唐的。一顆“無限近似于透明”的心,是強大的,強大得足以與整個污濁的世界對抗。但同時又是柔弱的。柔弱得承受不起一個小姑娘的死。傅睿等不了天亮就要確認老趙的死活,表明自身的精神出了問題。但是,來到老趙家門口,傅睿沒有敲門。他知道這樣的時分敲門是不合適的,不但會讓老趙夫婦受到驚嚇,也會干擾到鄰居。傅睿撥通了老趙客廳的電話。進了老趙家門,老趙從床上起來。傅睿對老趙進行了細致的詢問:“最近有沒有不良反應?”“飲食怎么樣?”“睡眠呢?”“大小便呢?”“藥物反應呢?”問完了一系列問題,傅睿又讓老趙躺下,檢查老趙腹部的刀口。“這個刀口傅睿再熟悉不過了。”傅睿把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并攏,按在老趙腹部的刀口上,然后下壓,同時問是否有不良反應。傅睿從自家臥室的床上直接來到老趙家,沒帶聽診器,便用中醫把脈的方式,指尖搭在老趙手腕上,計算老趙的心率。傅睿曾經把與護士小蔡見面的咖啡館變成了病房,在那里對小蔡進行了十分細致的檢查。現在,傅睿又把老趙家深夜的客廳當了病房。對老趙一番認真的檢查后,傅睿確認老趙情況良好,而自己剛才確實是做了一個噩夢,才放心地離去。

    甚至對動物的生命,傅睿也滿懷憐愛。也是那次與郭棟一家在郊外“農家樂”休閑時,發生過這樣的事。“農家樂”的院子里,圈養著豬,還散養著小山羊。傅睿的兒子面團,調皮地騎到了一只小山羊的背上,想像電影里英雄好漢騎馬那樣,騎著山羊奔跑,卻連人帶羊摔倒在地。面團沒有受傷,小山羊卻傷勢嚴重。小山羊在地上慘叫著、掙扎著。郭棟于是與店里商量,干脆把這只羊也殺了。這時,傅睿趕來了:

    傅睿躬下腰,單膝跪在了水泥地面上。他望著小山羊,滿眼、滿臉和滿身都是疼。傅睿疼,傅睿疼。他的表情剎那間就出現了絕望的傾向。他想做些什么,手腳卻僵硬了,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手足無措。還是先把山羊抱起來吧。可他的手指剛剛觸碰到山羊的蹄趾,山羊軀體突然就是一個大幅度的顫動,傅睿只能放下來,絕望就這樣變成了他粗重的呼吸。

    郭棟說:“那就宰了吧。”

    傅睿仰起頭,他想喊,他要喊救護車。可小山羊的另一條腿頂著他的喉嚨了,他再也沒能發出聲音。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樣東西,救護車。

    醫生,對于傅睿已不是一種職業,而是生命的全部。“救死扶傷”,已經成了一種絕對律令,以至于一只山羊的受傷,也令傅睿悲痛萬分。傅睿那顆拒絕表演的心靈,傅睿那顆“無限近似于透明”的心靈,蘊藏著豐富而純真的愛。

    4

    傅睿對人性中的表演性深惡痛絕,自身拒絕扮演表演者的角色,也總是不愿配合他人的表演。人類的表演,總需要合作者。有時候,表演需要觀眾;有時候,表演需要配角。而傅睿總是既不愿充當觀眾,更不愿扮演配角。

    傅睿的父親傅博,退休前是傅睿所在醫院的黨委書記。雖然退休了,仍然關心著醫院的事情。傅睿的病人小姑娘田菲死在醫院而田菲的父親鬧出了襲醫事件。“老書記”傅博覺得問題嚴重,需要他來一番“調查研究”。他把兒子傅睿叫回家,打算與兒子詳細分析田菲的死因。而傅博的此種作為,不過是一種習慣性的表演,不過是長期職業生涯中養成的表演習性的延續。在與傅睿談話時,傅博多次做出這樣的動作:“老傅張開了他巨大的、修長的雙臂,它們展開了,猶若籠子里的鷹”“老傅站起來了,同時張開了他的雙臂,因為身軀的龐大,張開雙臂的老傅特別像一只鯤鵬,在翱翔”“老傅離開了他的沙發,再一次張開了他的雙臂。他沉重而又魁梧的‘翅膀’業已掙脫了牢籠,再一次在客廳里翱翔”。這是典型的表演性的動作。當傅睿在客廳坐下,老傅便開始進入了角色。老傅把兒子傅睿叫回家,是要與他共同演一場戲,自己演主角,而傅睿演配角。但傅睿拒絕配合父親的表演,拒絕進入自己的角色。老傅總想把問題往深處談,而傅睿卻總是一開始就把話題攔住。無論老傅問什么,傅睿都不接茬。最后有了這樣的場面:

    傅睿說:“不說這個了。”

    “為什么?”

    “你不是醫生。”

    客廳里即刻就靜止了。傅睿這句話不是話,是深水炸彈。它掉進了海水,默無聲息地往下墜。水面上并沒有傳出震耳的爆炸聲,頂多也就是一聲悶響。然而,海水變成了柱子,在水面上聳立了起來。“你不是醫生”這句話在老傅的身體內部爆炸了,老傅的血液也成了柱子,在他的天靈蓋上聳立了,老傅的臉龐漲得通紅。

    傅睿知道,他的父親一本正經地把自己喚回來,并非真想探討出什么結果,而是要進行一場探討的表演。老傅自己在客廳邊說話邊走動,本身就是目的;老傅邊說話邊走動邊張開雙臂做鯤鵬展翅狀,本身就是目的。退休了,以這么嚴肅的問題為名義的表演機會,難得一遇了。好容易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老傅要緊緊抓住。然而,傅睿卻不讓他過一過這種表演癮。

    醫院決定讓傅睿參加“高級培訓班”。這是給傅睿走上仕途創造條件。臨行前,醫院黨委雷書記找傅睿談話。這樣的談話本來就是例行公事,本來就是一種表演。而雷書記則把這種場合的表演性發揮到極致。在雷書記背臺詞一般地說著時,傅睿發現“雷書記和自己的父親實在是太像了”。這并非指兩人生理性的長相,而是指說話的口吻、腔調和遣詞造句的方式,還有伴隨說話的手勢,還有伴隨說話和手勢的表情。傅睿產生了幻覺,覺得父親唯一的兒子不是自己,而是坐在自己對面侃侃而談的雷書記。當雷書記進入贊美傅睿的環節時,表演性也更加強烈,越來越具有“演講的性質”。在雷書記的稱頌中,傅睿成了英雄,成了“烈士”,成了大家學習的楷模。雷書記把傅睿請來,是要與傅睿合演一出戲。雷書記是主角,傅睿是配角。只有傅睿把配角演好,這出戲才算演得很成功,雷書記才能充分享受表演的快樂。但傅睿卻“終于難為情了,太難為情了,他承受不了謳歌的殘暴,謳歌在蹂躪他”。傅睿做了個手勢,想打斷雷書記的話,但雷書記已進入表演的高潮階段,沒有理會傅睿的手勢。傅睿終于忍無可忍:

    他想起了田菲的父親,順手就拿起了煙灰缸。這是一只碩大的水晶煙缸,造型雄偉,足以容納天下所有的煙頭和所有的煙灰。傅睿把天下所有的煙頭和煙灰一股腦兒撒向了雷書記的腦袋。一部分還連帶了范院長。煙頭四濺,煙灰彌漫。雷書記的臉被煙灰覆蓋了,只留下兩只眼睛。數不清的煙頭落在了雷書記和范院長的頭頂。雷書記卻絲毫沒有受到傅睿的干擾。頭頂的煙頭和滿臉的煙灰同樣沒能中斷他。雷書記巋然不動,用他僅剩的兩只眼睛望著傅睿,他打著手勢,在追思,在緬懷,在抒發。

    傅睿并沒有現實地完成這樣的動作,只是在想象中實施了這樣的反擊。雷書記的表演,雷書記對傅睿的演講一般的謳歌,對傅睿是嚴重的侮辱。傅睿渴望反擊。但終于沒有。傅睿只有用沉默不語來進行消極的反抗。

    這雖然是一種未實施的欲念,卻讓我們感到傅睿那顆“無限近似于透明”的心,與外在世界的關系緊張到了何種程度。傅睿表面柔弱、平和、與世無爭,但內心卻時刻在與外在世界對峙著。外在世界不能夠摧毀傅睿那顆“無限近似于透明”的心,也不能夠把這顆心改造成一顆世俗的心、一顆與任何人一樣的心,但卻能夠讓其在長期與外在世界的對峙中產生某種變異。傅睿大學時代便開始失眠,此后情形日益嚴重。到后來,明顯具有了通常所謂的精神病人的特征。這正是心靈變異的表現。傅睿的那顆心,不是在向與常人,與身邊的父母、同事趨同的方向變化,而是與他們距離越來越大,是與他們在精神上“漸行漸遠”。也可以說,傅睿那顆“無限近似于透明”的心,在與外在世界的對峙中,變得愈發透明。

    一只小山羊的身體受傷,讓外科醫生傅睿心痛不已,甚至想到叫救護車。這表明傅睿開始把對病人的關心擴展到了其他動物,把對病人生命的珍惜延伸到了人類以外的世界。當然,從世俗的眼光看,這近乎精神病的表現。同樣讓人覺得是精神病表現的,還有對死于路燈的昆蟲的關切。那個夜晚,在回到培訓中心的途中,傅睿留意到無數昆蟲聚集在路燈喇叭形的光圈里。它們在那里盤旋著,死亡著;它們在那里飛舞著,墜落著。這是夏天每晚出現的場景。沒人會留意這些昆蟲的生與死。而傅睿留意了:“傅睿想起來了,光是昆蟲的死地。昆蟲是大地上的秘密,是大地的智者,是先驅,它們愉快地選擇了見光死。它們只愿意把自己埋葬在光里。”趨光而死的昆蟲,有多個品種。其中一種叫作獨角仙的昆蟲,它們的死亡姿態引起傅睿特別的好奇。獨角仙是平躺著死去,這與其他動物的死亡姿勢不一樣,而與人類一樣。平躺著死去的獨角仙,像在擁抱夜空。“可夜空是遙不可及的,它們的擁抱就顯得無限地盛大,也執拗。”傅睿于是明白:“獨角仙的靈魂和人類的靈魂有一個共同點,它們是朝著同樣的方向飛走的。”既然獨角仙像人,既然獨角仙就是“人”,那就不能讓它們這樣暴尸野外。傅睿決定用他的拉桿箱為獨角仙收殮:

    2003年的一個下半夜,在一個介于荒蕪和現代的地方,傅睿差不多走遍了所有的路燈。然后重復。他也累了。他只能站立在路燈的下方。夜深了,水汽分外地濃郁、分外地迷蒙,接近于霧。那些路燈的燈光再也不是一只倒扣的喇叭,是迷蒙的卻閃耀著光芒的墳墓。一盞路燈一座墳。無數的墳墓在深夜的道路上依次地、等距離地排開。傅睿抬起頭,路燈就在他的上方,燈光埋葬了他,他在墳的中央。埋葬原來是一件如此輕盈和如此明亮的事,傅睿因此閃爍著光芒。

    把對人類生命的關切延伸到其他動物,甚至延伸到昆蟲,還不是傅睿那顆“無限近似于透明”的心擴展的極限。傅睿甚至對一座傾倒的雕像心痛起來,甚至要不惜代價把傾倒的雕像“診治”好。那個深夜,當傅睿拉著裝滿獨角仙尸體的拉桿箱走在培訓中心草坪上時,發現一組雕像中的一座不見了。這是哥白尼的雕像。一輛吊車的車斗翻轉過來,把攪拌著的水泥傾倒在雕像上,哥白尼于是被水泥覆蓋了。傅睿必須救治哥白尼。星期天的上午,傅睿帶著器械來到哥白尼身邊。但要把哥白尼身上已經干了的水泥清除掉并非易事。傅睿決定先把哥白尼放平:“放平了更符合急救的常態,醫生做動作要方便一些。”放平了哥白尼,正清理肩部的堆積物時,“塑像的頸部卻斷了。就在傅睿的眼皮底下,哥白尼居然出現身首分離的局面。這是一個驚人的現場,駭人的現場,石破天驚的現場,差不多是謀殺的現場,近乎恐怖。傅睿望著頸部的斷口,失神了,面色驟變。”

    用“常人”的眼光看,毫無疑問,傅睿精神失常了。但這樣說,既對又不對。傅睿確實精神“失常”,也就是異于“常人”。但傅睿并非現在才精神失常“了”。傅睿從初中時期始,便精神異于常人。他只不過是離“常人”越來越遠而已。

    當傅睿決心從商人胡海手里奪回護士小蔡,傅睿便從一心要拯救人的生命走向要拯救人的靈魂。

    傅睿是中國新文學上的一個“狂人”形象。這當然不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的第一個“狂人”。我們當然會想到魯迅的《狂人日記》。《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傅睿,雖然與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形象,有著并不完全相同的精神內涵,但是,可以認為他們屬于同一精神譜系。《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是傅睿并不遙遠的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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