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詩人訪談錄》:在詩學的田野里拾穗
三位農婦躬身于麥浪間,將散落的稻穗收入囊中,這是畫家讓·弗朗索瓦·米勒筆下《拾穗者》的畫面,每當我欣賞這幅畫的時候,感覺到那不僅表現了對土地饋贈的虔誠,亦是對生活詩意的執著追尋。翻開《中國當代詩人訪談錄》,恰似踏入一片豐饒的詩學田野,上海詩人崖麗娟采訪了39位詩人、學者,每一篇訪談里都有他們的思想結晶,此集結猶如扎成一捆捆沉甸甸的“稻穗”。作為后來的“拾穗人”,我在字里行間俯身尋覓,拾起的每一根“稻穗”,都感覺到其間有照亮新詩研究之路的智慧光芒。于是我成了一個在詩學田野里的幸福的拾穗者。
在青年詩人姜濤的訪談里,姜濤提到詩人臧棣曾提出“詩歌是一種特殊的知識”的觀點,這雖然不是臧棣在訪談里親口說的,但我愿意把它視為我收獲的第一根極具分量的“稻穗”。一般我們都認識到詩歌以意象為磚石、以韻律為脈絡、以隱喻為密碼,構筑起獨特的認知體系,它既是對生命感悟的高度凝練,也是對精神疆域的勇敢開拓。當第一次聽到“詩歌是一種特殊的知識”的觀點時,我們不禁要再思考這種特殊的知識屬性還有哪些特征?這似乎在瞬間打開了理解新詩的全新維度。然而,詩歌究竟如何成為特殊知識?又該如何解讀其中的奧秘?帶著這樣的疑問,我繼續在詩學的田野中探尋。
詩人西渡提出“新詩的‘六朝時代’”的論斷,宛如第二根飽滿的“稻穗”。他指出當下新詩正處于詩意與技藝可能性不斷迸發的階段,雖尚未抵達巔峰,卻在為未來的輝煌積累能量。這讓我深刻認識到,詩歌作為特殊知識的形成,需要漫長的探索與沉淀。詩人們不斷突破創作邊界的每一次嘗試,都是在為詩歌知識體系添磚加瓦。
詩人一行提出“當代詩理念中,真和新已大體上取代美和善的位置”,并引入“詩歌哲學”的概念,成為第三根引人深思的“稻穗”。“真”直指詩歌對現實與內心的真實映照,“新”強調表達形式與思維的創新突破,詩歌由此跳出傳統美學的藩籬,成為更具思辨性的知識載體,與臧棣的觀點相互呼應,共同勾勒出當代詩歌知識屬性的復雜圖景。而我一直以來也認為“新詩新詩,新新不已”。好多年前我問上海的評論家孫琴安此前有沒有“詩哲學”這個概念,他說沒有,現在好了,這個概念終于有詩人提出來了。
西渡對詩歌音樂性的獨到見解,是第四根沉甸甸的“稻穗”。他明確區分“詩的音樂性”與“聲音的音樂”,強調詩歌的韻律源于語言本身的節奏與張力。這一觀點顛覆了傳統認知,揭示出詩歌作為特殊知識,不僅能觸動視覺與思維,更能通過語言韻律在聽覺與心靈層面引發深層共鳴。順著這個觀點我們可以進一步提問,檢測詩歌語言的音樂性的路徑有哪些?我個人認為至少有兩條:朗讀和詩人唱詩。而這又需要音樂的耳朵。
敬文東“讀懂現代詩需要專門訓練”的觀點,恰似第五根堅實的“稻穗”,為詩歌的知識屬性提供了現實依據。這表明詩歌并非淺嘗輒止的消遣,而是需要讀者以特定的審美經驗和知識儲備去解碼的藝術,從創作到接受,詩歌構建起一套獨特的知識循環體系。
而詩人周偉馳提出的“新詩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把日常口語的味道寫出來。如果沒有味道那也要把它的味道發明出來”,以及“口語結晶體的味道”這一概念,堪稱最富韻味的“稻穗”,為這場詩學拾穗之旅畫上點睛之筆。它精準道出了新詩與古詩的本質區別——新詩扎根于日常口語的土壤,卻又能通過詩人的匠心,提煉出超越平凡的詩意韻味。“口語結晶體的味道”涵蓋感覺、口吻、語氣等多重維度,為新詩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與方向。我對其“發明”之說尤感興趣。想起北島的詩作《生活》:“網”,孔孚的詩作《大漠落日》:“圓/寂”,看似對現成詞語的直取,其實是“發明”。
這些從《中國當代詩人訪談錄》中拾得的“稻穗”,其實是我在做一次建設性的“拼圖”。每一根都凝聚著詩人與學者們對新詩的深刻思考,既是當代詩學研究的重要基石,也為讀者理解新詩打開了多維視角。在這片詩學的田野里,每一次俯身拾取,都是對詩歌本質的深入追問;每一根“稻穗”的積累,都讓我們離詩歌藝術的真諦更近一步。
(作者系詩人、詩歌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