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親的室友
母親88歲那年,還過著自由自在、不拘一格的生活,她經常打游戲到凌晨。早晨我去看望,發現她在呼呼大睡,沙發邊多出一些吃空的零食袋、冰淇淋的空殼。她早餐愛吃煎餅、油條加一根烤腸,我說這口味和風華正茂的打工族似的,她很得意。為了討她的歡心,有時我也會按她的心意下單雙皮奶、比薩、炸雞、奶茶之類,她吃得意猶未盡。
我期盼她返老還童,做個老小孩,自在到老。可是年歲再上去,老邁席卷而來,度過90歲生日后,母親的腿出現了狀況,行走不便,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
我們請來住家保姆,不離左右地照料她。母親非常不滿被人“看管”,多次提出不要和保姆共處,說這樣的生活沒意思。
我何嘗不知母親自由慣了,受不了刻板、干涸的日子,渴望生活里有自主,有浪花和活水,可是一個高齡且行走不便的老人,選擇似乎不多。
那一陣為了緩解她的不開心,我們陪她出去兜風,去郊外野炊,去商場東買西買,再后來母親婉拒了我們,說你們該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你們太累。
后來,我的同事發來她母親住的護理院,有大氣的圖書館、電影室,透明的大魚缸里,錦鯉們甩動尾鰭潛游,而且離家不算遠。母親心動了,說去嘗試一下。
母親入住那里的雙人間,大櫥、寫字桌、冰箱、能調節高低的床,墻上有大屏電視,一個插著粉色小花、看得見街景的小陽臺,住在那里能感受到流動的空氣,看到大朵的云。
不久,母親有了一位穿花襯衣的室友。新來的是一位99歲的老太太,她耳不聾,牙不掉,眼眸有神,心中有數,她坐在床沿上不緊不慢地梳頭,還告訴我們每到春天,她的兩鬢和前額仍有碎碎的黑發長出來。
老室友和藹而健談,每次我去探望母親,她都含笑參與,東一句西一句地問我“外面的事”,諸如室外的溫度是多少度?現在的動物園幾點關門?有時也提及她和我母親談得來,彼此會罩著對方。
她們經歷相仿,都在大機關工作過,喜歡體面、漂亮的陳設,在意生活品質和自我形象。她們常常面對面坐著吃早餐,小聲交流,有時夜間睡不著,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有時我在一旁悄悄傾聽她們聊天,感覺她們的話題定格在當前或當天,比如議論護工兇不兇,空調溫度太低,或者說中午的菜吃了塞牙縫;也會說說兒女哪天來探視,女婿、兒媳架子大不大。母親90歲之后不再敞開心扉談及內心,也許是思維受限,無力描述內心深層的感受,也許是被年老的漠然,封閉了表達自我的愿望。
老室友還能東走走,西走走,笑起來一口天然的牙,要不是她慢吞吞的步履,習慣性向前伸手摸索的動作,我找不到她身上老邁的痕跡。
慢慢熟絡后,老室友也會讓我幫忙遞毛巾,找回她的梳子,我也向她討教養生秘訣,她說:“我心里從不著急。”
一句心里從不著急,她說得輕悠悠的,云淡風輕,我感覺其中還包含溫婉、豁達,相信凡事會變好,也包含哪怕遭遇隆冬,在失望的時候,會抱抱自己。之前我深切體會到身心松弛,從容不迫對于每一個寫作者的重要意義,對于養生也是這樣,還是第一次聽說。
一次我用筋膜槍給母親做背部按摩,老室友滿眼向往地說:“推一下背,很舒服的吧。”后來我把筋膜槍留在那里,說:“等你家人來了,讓他們用它給你推一推。”
她說我兒子不肯弄這些的,要等我女兒回來。
有幾次我周末去探望,碰到老室友的兒子也來探視,他彬彬有禮,按時抵達,母子間對看著,說一說家事和下周帶什么,仿佛語語不多。過了大半年,看到老室友神采飛揚,她逢人就說:“我女兒要回國來看我了。”
她女兒70多歲了,專程回來探視。那一陣老室友像獲得新生,整個人容光煥發。她女兒來康養院陪她,不做什么,兩人挨著坐,有說不完的話,隔一會,女兒往媽媽嘴里塞一些她愛的零食,不用說,定是帶著情感溫度的美食。
老室友的女兒不久返回國外,我看著老室友動作緩慢,瘦瘦小小的背影,感覺到她的定力和淡然,但依然能看出她思念女兒純美的深情,說著過了隆冬女兒還會回來。或許正是這一系列溫暖的期盼,讓她頑強而快樂地面對生活。
我在心里默默為她,為天下有愛的母親和兒女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