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苦難的詩學煉金術——曉角詩集《三天過完十六歲》閱讀札記
“這輩子每天攢一厘才華/十幾年攢成一點兒才華/一輩子成不了作家沒什么/以后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00后詩人曉角在《攢人生》中寫下的這些詩句,猶如暗夜中的螢火,照亮了一個農家少女的精神世界與文學之旅。
2003年,曉角生于內蒙古的一個普通之家。她在家庭困境與精神寒冬里,因《唐詩三百首》和《中國校園文學》叩開了文學之門。2024年9月,她的首部詩集《三天過完十六歲》問世。140余首詩作,不僅是失學少女的命運刻痕,更是一部精神煉金術——將苦難凝為藝術結晶。 她以筆為鑿,敲擊生活的凍土,讓溫暖的氣息從裂縫中透出。她的詩直面嚴寒與重壓,卻總透著希望的光亮,完成了將“生命里的冰雪”化作“精神的一江春水”的美學嬗變。
這部詩集流淌著“向陽而生”的精神。詩人的筆如針,刺入日子最冰寒之處,只為尋覓光的蹤跡。冬天與春天之于她,并非簡單的輪替,而是彼此纏繞、相互定義的存在,正如詩集第四輯的標題“也是冬天,也是春天”。正是這份直面寒冷的清醒與勇氣,使她的“向陽”非空中樓閣,而是自深淵升起的篝火。
這種在黑暗中尋光的能力,在《三天過完十六歲》里有鮮明的呈現。霜的“指紋”,如同苦難的烙印。但詩人總能轉換視角:“而光,總在指縫間固執地游走”。“固執地游走”五字,道盡生命于夾縫中也要攫取光亮的倔強。這“光”并非天賜,而是心中星火的閃耀。“向陽而生”的本質由此顯現:練就一雙寒夜中也能看見光的眼睛,甚至將自己變成一盞燈。不向困境妥協的姿態,在《守望家園》中化為腳步:“這個夜晚/村子長在薄霧里/我們住在村子里/往前走一步/月亮就跟著走一步”。沒有豪言壯語,只是“往前走一步”。這一步,是人對腳下土地最樸素的確認,是對“家”無聲的守護。“往前走一步/月亮就跟著走一步”——月亮如同沉默忠實的伙伴。月亮的追隨,是世界對這份守護的回應。
在《一個少女的冬天》中,環境酷寒,而詩人的骨子里的硬氣猶存:“我承認/我的青春曾被擊成碎塊兒/像黃土,雨水/或者一點兒小雪……但現在冬天了……四十排扶貧房緊緊靠在一起/手拉手/我們走過中間小路……而你看看/我又要面臨新年”。青春“被擊成碎塊兒”,承認得干脆。冬日村莊“寒冷”,玻璃“瘦弱”卻“容忍霜花開滿她的臉”——脆弱之物亦有其沉默的堅韌。人們“手拉手”走過小路,是寒冷中的相互取暖。“我又要面臨新年”——這句平實之語,連綴起破碎的過去與未知的未來。
即便聲音被封鎖,不屈的詰問仍在靜默中翻騰:“每天,她在這些山洞里穿梭/想抓住那些/要代替她跑出來的聲音/好問出為什么那么多日子都被判定不許說話/只有她在尖銳的簧片上/看冬風從眼前刮過”(《口琴》)。口琴孔化為“山洞”。聲音渴望“跑出來”,卻被“判定不許說話”。一個“問”字,包裹著所有的不解與不甘。只能在“尖銳的簧片上/看冬風刮過”——這忍耐的“看”,是無聲的抗爭,是寒冷中的注視。
這雙“看”的眼睛,正是曉角在詩中練就的、風中尋光的眼睛,指向她詩藝的核心——“詩意轉化術”。
這種“詩意轉化術”,是將日常經驗,乃至苦難時刻,淬煉為詩意的存在。這不是文字游戲,而是一門心靈手藝——在生活最微小的角落覓得詩性。《苦菜》即是明證:母親抖苦菜根的動作被賦予深意——“媽老了/她彎下腰/戴起藍頭巾……然后抖抖手里的苦菜根/像抖著一把/村里的小路”。苦菜根,本是土里刨食的辛酸象征。一個簡單的“抖”字,從拍落泥土的勞作,升華為卸下生活重擔的儀式。“像抖著一把/村里的小路”——此筆將扎手的根須,抖作連綴村莊血脈的路網,沉默的村路成了見證者。詩人并未美化苦難,而是轉換了視角。視角一變,苦難的滋味亦隨之而變。
詩人還擅長賦微物以生命的。這種本領,在《一塊潤膚油》中尤為神奇:“那么小、暖、白、香/在冬天/正如一段糖……整天躺在柜臺上……打著呼嚕/聽窗外在四分五裂/當你湊近它/(我那時也喜歡這樣)/就會發現在冬天/它居然甜得長著苔蘚”。一塊普普通通的潤膚油,在她筆下煥發出熠熠的詩性光芒。“小、暖、白、香”,宛如安靜的生命體。“打著呼嚕”,安睡無憂。“聽窗外在四分五裂”——外界的混亂,更襯其內在的寧謐溫暖。而“甜得長著苔蘚”!一塊膏體在冬日的“甜”,竟能萌生潮濕的綠意。括號中“(我那時也喜歡這樣)”,是詩人將自我悄然融入。正是這種飽含情感的凝視,讓無生命之物煥發靈性,于荒蕪中滲出甜意以抵抗嚴寒。
同樣,《日子》中的平凡勞作,被她聽出大地深處的回響:“敲醒在雪里睡著的玉米/一點一點/一滴一滴/敲出草木的喊聲/再砸一塊炭/朽木流出/蠕動的黑……年復一年/媽媽/我在這樣的日子里過春天與秋天/與你遙遙相望”。“敲醒”玉米,“敲出草木的喊聲”——日常農活,迸發出喚醒沉睡生命的力量。“朽木流出/蠕動的黑”——炭火的暖意,似大地深處生命的涌動。結尾對母親的傾訴,“遙遙相望”,瞬間將瑣碎的“日子”,延展至季節流轉與親情的綿長維度。最普通的勞作,敲擊出生命深處的回響。
而曉角詩歌最撼動人心的力量,在于她對苦難的關切,不止于書寫或轉化。她執著追尋精神的超越,像是一個在冰上刻字的赤子:生命在極寒中,依然要銘刻存在的印記。刻,便有裂痕。裂痕本是傷口,她卻視作“通向暖巢”的路徑。刻字這一行動本身,成為對“我存在”的確證,裂痕便不再是失敗的標記。它化作光照入的縫隙,連通了個體孤寂與天地大美。
當身體如《飛行》般找不到地上支點,她將漂泊升華為自在的姿態:“飛行途中/我小小的故鄉/藏在羽毛后/云層寒冷/小小故鄉/輕輕顛簸/落下清雪/終點在哪里/沒有腳的鳥兒/飛行”。“沒有腳的鳥兒”,恰是詩人自身的寫照——無安穩枝頭可棲。但“飛行”這永動的姿態,反成了安頓靈魂的方式。“羽毛后”的“小小故鄉”,不是地上的家園,而是藏于心間的記憶與情感。飛行的“顛簸”與“清雪”,正是穿越命運風浪的真實況味。不知終點的飛翔,恰恰打破了“必須落地”的桎梏。認領了這“無根”的命運,在動蕩的翱翔里,詩人找到了自在與尊嚴。
在《向日葵》低垂的謙卑中,曉角洞見回歸的力量:“是村莊/那含胸的善良/陰天/沉默,花粉飄落/落下/金色的灰/黑色的地/一個深秋/泥土/又返回了她低垂的心”。“沉默,花粉飄落”——生命于靜默中流逝。“金色的灰/黑色的地”——燦爛與消亡同在。最有力的是結尾:“泥土/又返回了她低垂的心”。低垂的花盤,不再徒然追逐天光,而是沉沉俯向泥土,回歸生命的本源。這“返回”并非屈服,是歷經風雨后對命運的深刻體悟與最終擁抱。金色的花粉化為土地的養分,完成了一次靜默而莊嚴的循環:向下扎根,向內回歸,向本源靠攏。
即便在《夜行》里最濃的黑暗中,她依然眼里有光,甚至自行造火:“曾經我們躲于車內/在山中夜行……當時夏天剛剛開始/最后一場寒潮正在過渡/我每天給自己胃中加入中量辣椒/制造溫暖”。暗夜山路行車,蜷縮于車廂這“微冷的身體”。寒潮尾聲與初夏開端交織。“我每天給自己胃中加入中量辣椒/制造溫暖”——“制造溫暖”四字,是生存之道,更是生命自身的宣戰。辣椒灼燒出的體內熱浪,是肉身對寒冷的反擊,是精神在漆黑中親手點燃的火種:若無天降救星,便自造薪火。
縱觀整部詩集,曉角為書寫苦難辟出一條獨特路徑。它不效仿一些詩歌僅僅是對生命的殘酷進行“展覽”,亦不似另一些詩歌僅在苦難邊緣采擷微光。她選擇了更陡峭也更富詩意的路:在寒冬里、黑暗中,憑借那雙追光的眼睛,憑借那雙點亮凡常事物的手,淘洗、熔煉出精神的真金。
經由這種詩意的創造,苦難呈現出新的形態——痛苦并未消弭,但其本質已然嬗變,成為可被凝視、理解并最終承受的審美對象,升華為精神的養料。她用寫作印證:如何在“寒冷中種下光的種子”;如何“在冰上刻字”;如何讓命運的每一道裂縫,都化作“通向心靈之春”的通途。
曉角的這部詩集,是為所有風雪夜歸人,建造一個春風浩蕩的精神家園。
【作者簡介:南風子,青年兒童文學作家、童書書評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著有“紅色少年詩意傳奇”系列長篇兒童小說《紅寶石口琴》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孫犁散文獎、江蘇省優秀科普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