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售40萬的爆火小說《泥潭》,讀起來怎么樣? 越過山丘,看到人性光輝
《泥潭》 劉楚昕 漓江出版社
劉楚昕,博士畢業于武漢大學哲學院,現為湖北省社科院助理研究員。其首部長篇小說作品《泥潭》于今年5月獲“漓江文學獎”,在頒獎典禮的演講上,他講述了自己追逐文學夢想的心路歷程,以及與女友的感人故事。劉楚昕女友一心鼓勵支持他進行創作,卻不幸因身患癌癥去世,未能看到其小說的獲獎、出版。演講引發大眾廣泛關注和共鳴,《泥潭》正式上市前,預售達40萬冊,對于純文學作品而言堪稱現象級。漓江出版社供圖
當我翻開《泥潭》的開頭,“如您所見,我死了”。我就知道它一定會是一部口碑嚴重兩極分化的作品。那些因為作者劉楚昕動人愛情故事“越過山丘,卻發現無人等候”而激情下單的人,大概率會大呼“看不懂”“上當了”,因為它壓根不是一部愛情小說,而是一部沉重的歷史小說,愛情在整部小說中可有可無。
讓我意外的是,扉頁上并沒有“獻給×××”字樣,在后記中,作者也沒有提到亡故的女友。也許是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純靠愛情故事出圈的“流量作家”?但不可否認的是,漓江文學獎頒獎現場的動情演講,以及余華的推薦,讓這位一部作品都未公開發表的新人作家,一躍成為全民關注的焦點,讓《泥潭》創下了40萬冊的文學作品預售新紀錄。
但是,客觀來說,這卻不是一本面向大眾的通俗小說,劉楚昕在這部寫了十幾年的著作中注入了很大的野心,動用了很多花哨華麗的文學技巧,表達的主題也極其復雜宏大沉重。全書以辛亥革命前后為背景,分為三個部分。三個部分相互獨立,但又暗含聯結。分別從滿人軍官、革命黨、中立神父的三方視角,來記錄這場革命給社會帶來的沖擊和動蕩,以及在動蕩的歷史背景下,人的命運如何隨歷史飄蕩沉浮。
正如劉楚昕自己所說,創作這部小說的靈感源于雨果的“人類進步源于革命之后對暴行的反思”。在革命的暴力中,先前所有的秩序、所有的法律都蕩然無存了,革命中有理性的建設者,也有非理性的殺戮。像小說中所展示的那樣,旗人殺革命黨,革命黨反過來報復旗人,甚至一些無辜婦孺也未能幸免,再之后旗人又組織宗社黨試圖報復革命黨……構成了無休止的泥潭。
如何走出這種泥潭?劉楚昕在扉頁中把希望寄托于道德與良知——“迷失在黑夜中時,不妨抬頭看看星空。如果不知道該相信什么,人應當面對自己的良知”。這段脫胎于康德的話構成了整部小說的主旋律。
整部小說中,你很難看到傳統意義上的“反派主角”,甚至傳統觀念中被認為腐朽墮落至無藥可救的旗人,作者在落筆到具體的角色時,也賦予了不少溫情色彩。旗人中也分三六九等,也有政治上的開明派,也有不諳政治、只求生存的普通人。但是,惡行和暴行卻在一個個無名氏手中發生,讀起來沉重且讓人深思。
作為新人作家,第一部作品就挑戰如此宏大厚重的題材,這種野心和愿景無疑是令人稱道的。
作為“十年磨一劍”的作品,劉楚昕還在《泥潭》中展現了出色的文筆和優秀的場景描寫能力,對人物心理的細膩刻畫在第二部分中得到了充分的升華。你可以透過一個清末留日學生的視角,一步步看他從對政治的疏淡,到如何演變成激進的革命黨,乃至成為武昌起義的組織者之一,再到他目睹革命的暴力后,又如何產生劇烈的心理波動和反思。常規敘事的第二部分也成為全書最出彩的部分。
不過,可能劉楚昕為了充分展現自己對不同文風和寫作技巧的駕馭能力,在這部17萬字的中體量作品中塞入了過多元素:魔幻現實主義、非線性敘事、意識流、日記書信體等。你能看到很多名作家的影子,比如余華、馬爾克斯、福克納、帕慕克、托馬斯·品欽等。作者在后記中也感慨像是“不同風格的文字在打架”,使得自身也陷入了寫作的“泥潭”。但是,如果放棄這些過多炫技的元素,用更常規的敘事方法來展現這部作品,也許會更容易讓讀者理解。
比如小說第一部分是以一個已死去的亡靈視角“我”來展開,對于讀過余華《第七天》或者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的人來說,這樣的開頭并不陌生。但是,當讀者以為接下來是亡靈視角的講述時,作者又切回了“現實”視角。也就是現實中的“我”和變成鬼魂的“我”是并行存在的,成為鬼魂的“我”還會穿越到過去,看到過去的活著的“我”。其中還插入了大量的回憶和夢境,成為鬼魂的“我”還會出現記憶錯亂,時間順序也完全被顛倒打亂。這不免會導致普通讀者難以分清書中的“我”到底是哪個“我”,是死去的“我”還是現實的“我”?是回憶中的“我”抑或是夢境中的“我”?比如在一段死去的“我”對妹妹的回憶中,出現了四段時間線被打亂的不同回憶,中間沒有任何分隔和提示,需要反復閱讀幾遍,才能把一幕幕記憶碎片拼湊完整。有的時候你會懷疑自己到底是在讀一本歷史小說,還是在讀一本變格推理小說。
為了致敬福克納,《泥潭》多處出現了類似《喧嘩與騷動》的不打標點長句。在某些段落,這樣的長句可以展現人物內心的掙扎與狂亂,如主人公目睹到殘酷的暴行時,但在某些段落,這樣的長句似乎意義不明,比如這句“您是咱們荊州旗人的驕傲將軍對父親說轉頭指著我說他將來也會和您一樣”,反而增加了讀者的閱讀難度。
此外,有可能是出版編輯倉促的原因,這版《泥潭》沒有序言也沒有注釋,一些臟話如“他媽的”變成了“他□的”,屬實有些矯枉過正。還有一些非常用詞匯,比如文中多次出現的“戈什”,是滿語中護衛的意思,讀者如果不專門查閱會影響理解,若編輯時加上注釋顯然更好。
《泥潭》作為一部歷史小說,出現了大量歷史名詞和事件,比如同盟會、光復會、哥老會、共進會、文學社、宗社黨。這對熟悉辛亥革命這段歷史的人來說可能不算陌生,但大部分讀者對這段歷史的認知可能僅停留在中學的一兩章課文,難免會一頭霧水,也分不清這些派別的差異和內部存在的矛盾。這就更需要做好注釋,或者在小說中加入對這些組織的介紹。當然,如果在文本中加入這部分內容,小說17萬字的體量還有進一步擴充的空間。
如果能夠越過文學門檻和史學門檻這兩道“山丘”,你會發現這是一部不乏閃光之處的作品,在暴力和仇恨的泥潭中,仍然有人堅守自己的內心,在困惑和迷亂中閃耀人性的光輝。
我們也希望在接下來的修訂和再版中,作者和編輯能夠對上述一些問題做出更好的調整,讓它成為一本更優秀、更具傳播力度的作品。
可能有不少人的確是因為營銷號的“愛情宣傳”而買書,潑天的流量讓《泥潭》獲得了更高的銷量和關注,但是,如果我們把它視為一個普通讀者接觸嚴肅文學尤其是復雜文學的機會,讓讀者能夠對辛亥革命產生新的認知和研究興趣,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