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緬思
人生世事,真如逝水不息。檢點人生,往往以十年、十年為期。大成至圣先師孔子就曾稱自己“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云云。但我在細檢浮生時,卻發現自己三十而未立,五十而未知天命,七十亦不敢從心所欲,所以,慚愧至今。那么,八十如何呢?孔夫子沒有說,可見他未活過八十。所以,當我超越孔圣人而悄然地走進了八十歲時,就大有無所適從之感,不免惶惑。
為什么說“悄然”走進八十呢?因為我是個“無齡感”者,對于馬齒日增一向懵然無感。小時候,只有母親最重視我的年齡。每年生日,母親都會專門為我煮一碗面條,放兩個雞蛋,這是我一年中最為享受的美餐。進入中學后,就不再“做生日”了。說起我的生辰,本在陰歷五月,但在入戶口時被變成了陽歷五月。所以,當有人想為我“慶生”時,我總是要告訴他,我的生日不在五月,而在六月。到底是六月幾號?我也不清楚,也無興趣去查對那個平常的舊日陰陽。
我出生在浙江永嘉的鄉村。雖然從讀小學開始,就遷居到溫州城內,但故鄉的村舍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還有,村邊的那條小河,小河邊的那棵榕樹?!昂铀迩覞i猗”,水景,就一直成了我的成長環境。在溫州城,就有十多年生活在甌江之濱,中年來上海,最后則定居在蘇州河畔。二十年前,我有一首七律《蘇州河心語》,為上海人民整治蘇州河而吟唱。二十多年間,我目睹著蘇州河水由黑濁漸變成混黃,近年來還時時泛起淡綠的波光。2003年,溫州故鄉舉辦世界溫州人大會,參加大會籌劃的友人邀約我為大會寫一首“溫州的歌”。我就想起了溫州的母親河甌江,想起了濤聲燈影中的江心孤嶼。遙想一千六百年前,永嘉太守謝靈運最先為江心嶼唱出了“孤嶼媚中川”的詩句。我就順意寫了一首《情系江心嶼》,寫出了我對家鄉的眷戀?!懊慨斍屣L吹拂的月夜,濤聲送人怡然入夢。為什么久久地縈懷,那滿江閃爍的燈影?噢,故人的才情故園的魂,在人間化作新的生命?!蔽艺堊鲆魳返纳倌昱笥炎V了曲。我對友人說,這是你譜寫得最好聽的一首歌。大會期間,這首歌在故鄉傳唱,我時時聽到歌聲在耳邊響起:“濤聲響在江心嶼上,你是我心中永遠的情歌。無論在過去未來,讓我把深情遙寄九天星河。”
自1979年考取研究生來上海,也已過去了四十五年。上世紀末,我總愛半開玩笑式地說:“我于八十年代,讀萬卷書;九十年代,行萬里路。”八十年代,為了寫作系統著作,勤于收集文獻資料,讀書較多,學術開掘也較為深入。《王驥德〈曲律〉研究》《中國戲劇學史稿》《戲劇:發生與生態》等著作,大體上都成于此時。九十年代,為擴展研究領域,常常走出書齋,在海內外參加各種學術會議,加強學術交流。其中印象較深的,如在香港中文大學參與數月的“中西戲劇比較研究”,在臺灣大學參與關漢卿、湯顯祖的紀念研討,在韓國參加“韓、中傳統戲劇”研究,在日本參加小劇場戲劇節,在新加坡國際戲劇實踐學院講授“中國劇場”,在美國耶魯大學作《明清戲曲與女性角色》的報告等等。這種交流活動,使我開闊了眼界與胸襟,增強了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信心。這些年間,除了戲劇學研究,還不斷延伸拓展,開始了對樂論、畫論的研究。曾想在此基礎上系統研究中國古代藝術學,為此還擬定了一系列的研究題目,首批論文《石濤畫語錄心解》《中國藝術虛實論》等已率先發表。但由于教學工作的需要,此項計劃暫時中斷,集中精力深入研究曲學與戲劇學。
到了二十一世紀,則忙于指導研究生的學業,其工作狀態,猶如我詩中所寫:“每共諸生修學藝,其中甘苦自難陳?!保ā度梢懈小罚┻@期間,我還承接學校的特別任務,負責申報國家級的重大科研項目。先后獲取教育部社科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華戲劇通史》和《中國特色戲劇學學科建設》。作為項目的首席專家,要組織學術力量,共同攻堅克難,致力完成對于學術發展有重要意義的研究工作。粗粗一算,每個重大課題均需投入十來年的生命精力。同樣是學術研究,從書齋走上社會,從個人走向集體,其道路與方法大不相同,覺得自己每一步前進,都是對以往的突破,頗感艱難。四十年前,我在《中國戲劇學史稿》的《后記》中無限感慨地說:“假如有人問我:在整個戲劇界為改革和創新而痛苦拼搏的緊張時刻,你為什么還有閑情在邈遠的古代作悠然的徜徉?我將惶恐地回答:不,我的雙腳從未離開我們的大地,我正是從一個偉大民族的歷史中獲得了真正的創新精神和前進的勇氣。”雖然我的腳步已邁進了新的世紀,但我依然有感嘆如舊。
由于論著的問世,世人逐漸從學術領域認識了我。于是經常有人要我談談學術人生,而我卻總是先交代一句話:“其實,我做學術研究只是半路出家,做教師才是少年功夫?!钡拇_如此,我從三十五歲考取研究生才開始學術工作,而做教師卻是從十八歲就開始了。從小學老師到博士生導師,我把整個學歷教育都經歷一過。由于我原先只是師范中專畢業,所以從事中小學教育,“文革”后又有了研究生學歷,所以轉任大學教師。這是一個特殊時代給予我的獨特際遇?;叵?962年中師畢業,正遇“自然災害”,國家不包分配,我只能從當“代課教師”“民辦教師”做起。最初的那些民辦中小學生,至今應該都是七十老人了,我時常想念他們。那些民辦學校,早就停辦了,我到家鄉已找不到一點它們的遺跡。那些學生,早已失去了“母校”,但他們的老師還在。他們晚年相聚,總會邀請當年的教師相見相敘。我因身在外地,往往無法參加這些聚會,日長月久,對當年朝夕相處的學生,似乎有了一種無可奈何的隔膜。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城市中的這種民辦中小學教學,應當如何描述,如何評價?研究當代教育史的學人,不知想過沒有?初當教師的那段經歷,在我的一生中,感觸尤深,其異乎尋常之處,真是一言難盡。
回想往事,覺得已非常遙遠。想當初曾經教剛進小學的小朋友學拍掌唱歌、學畫鴨蛋。如今卻要回答新進博士生的這一類問題:“什么是宮調?”“湯顯祖有沒有到過海南島?”這使我面臨的知識空間非常寬大,面臨的學術難題亦層出不窮。有許多研究課題正是在教學過程中萌生并得以闡發的。這應該就是《禮記·學記》中所說的“教學相長”吧。
2022年秋,我從事教育工作整整六十周年,我的歷屆研究生主動發起聚會,并為我編了一本詩文選,作為從教一個甲子的紀念。當時還有學生提議,要在我八十周歲時舉辦盛大紀念活動。其實,十年前他們就曾提議“七十歲慶生”,我就與十年前一樣,堅決予以謝絕。不過,此時產生了另一種想法,就是著手整編歷年的撰著,作為八十歲生命的一次展示。
在翻閱往年的文字時,思緒忽而自由放飛,一生讀過的各種故事不期然涌上心頭:鑿壁偷光,聞雞起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紅樓夢》),“好的故事”(魯迅)……又有許多詩句飄然而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古往今來總有許多故事、許多詩句,令人聯想起來,不覺兩眼濕潤。
記得前陣子網上盛傳,當今世界對人生的階段有新的說法,七八十歲正屬于盛年時期。當然,這只是某些人的一廂情愿而已,原不必當真。但是,教師的工作使人永遠年輕,這卻是真的感覺。我在奔七年歲時曾寫詩云:“逝水豈從今夕盡,新株猶待別時栽。”(《人生七十》)這種感悟,于今猶在。今天我將踏上新的途程,我愿意品嘗生活中新的甘苦,并獻上個人的微末之力和不盡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