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里
“母親站在坳口等著,與父親一起朝著一座青瓦覆蓋的木屋走去。一路上,兩個靠得很近的人影,被陽光拉得很長很長?!?/p>
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后,小河漲水了,大山蔥蘢了。燕子爭著飛向瓦藍的天空,滑翔、俯沖、折轉,用一個接一個的高難動作討好夏天。不甘落后的紅嘴藍雀在枝頭上又跳又叫,它取悅夏天的方式毫無遮掩,嬌嬌滴滴地告訴每一縷陽光、每一片白云:櫻桃紅了,草莓熟了,枇杷黃了。
生機蓬勃的繁榮大地上,野花競發,草木芬芳,林鳥啁啾,小河淌水,充盈著喜人的生氣。即將成熟的麥子靦腆地擠在一起,羞答答地低著頭,相互遮掩著彼此的秘密。夏天的風卻不解風情,調皮地捉弄著麥子,在麥田里恣意地竄來竄去,笨拙不便的麥子懶得與風追逐,也不想遮掩了,索性讓隆起的腹部裸露在陽光中。麥子已在陽光的關照下漸漸變黃,沉沉的麥穗垂得很低。
進入夏天后,父親時時牽掛著田里的麥子,每天戴著一頂斗笠、一張毛巾前往河邊的麥田。陽光熾熱,竹編的斗笠罩在父親頭上,小片陰翳遮住了他的臉龐,當晶亮的汗珠試著從橫七豎八的皺紋中滲出時,在肩上等候多時的毛巾便心領神會地“奔”向額頭,用輕巧的擦拭讓父親的額頭免遭一次沖刷。
父親一邊抹著汗水,一邊快速走過窄窄的田埂,穿過金色的麥浪,徑直奔向自家的那塊麥田。他站在田埂上,掃了一眼麥田。灼熱的夏風中,麥穗不停地向主人暗示自己的產期,已讀懂麥子心事的父親虔誠地彎下腰,將一枝豐腴誘人的麥穗放在手里,然后合掌成拳用力一捏,再放在掌心來回搓揉幾下,黃皮裹身的麥粒從麥殼里紛紛蹦出,躺在手掌里。父親將手抬到嘴邊,一口氣吹去麥殼,手掌里只剩下一些精神飽滿的麥粒。他拈起幾粒瀟灑地往嘴里一拋,用牙一咬,麥粒發出清脆的聲音,一絲麥香如開壇后的酒味,迅速漫過他茂密的胡須彌散開去。父親滿臉幸福地自囁:“這麥籽兒脆,可以收割了。”
趁陽光正好,一場盛大的收割在午后開始。麥浪翻涌,一片金黃,一行行的麥子排列在田里,它們低著頭,又相互依偎著。母親手握鐮刀站在麥田里,挽起衣袖俯身弓腰,與彎腰的麥子完成一個簡單的對拜禮后,將蓄勢已久的鐮刀伸向麥叢。鐮刀閃亮的光芒與陽光交織在一起,沒人去理會正在偷食麥子的一群麻雀,也沒人去理會不遠處淙淙流淌的水聲。在一陣窸窸窣窣的割麥聲中,麥子海浪般朝后躺下,把鼓鼓的腹部完全暴露在陽光中。
母親割麥子的動作,驚起了停在上面午休的蝴蝶和蚱蜢。輕盈起飛的蝴蝶不想飛遠,繞著母親起舞,母親沒時間去搭理蝴蝶,把頭埋在起伏的麥浪里忙碌著。一只褐色的蟋蟀也想在這場收割儀式中找到存在感,“噗”的一聲從麥叢中蹦了出來,連續完成幾個漂亮的跳躍動作后,停在母親被汗水浸濕的衣服上,她沒有察覺依舊忙著。蟋蟀心有不甘地停在母親身上,隨著母親割麥的動作不停地搖擺,頭部前端的一對長長觸須,就像一對柔性的指揮棒有節奏地舞動著。
隆重的收割儀式上,父親該登場了。他在麥田里騰出了一塊空地,放平撻斗,插上擋席。然后雙手捧起麥把子,瀟灑而有力地揮出一道弧線,隨著“嘭”的一聲,麥把子重重落在撻斗沿上,無數麥粒義無反顧地奔向目的地。
父親越干越來勁,“嘭啪嘭啪”的聲音在田野里歡快回蕩,惹來一群麻雀停在身邊,歪著小腦袋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當父親轉身時,麻雀瞅準時機撲過去,銜上麥粒朝遠處飛走。父親沒有追趕也沒吆喝麻雀,邊撻著麥子邊與母親說:“快點割哈,我馬上就要拿你手頭的熱把子了?!蹦赣H聽出父親語氣里的挑戰,轉過頭來“激他一將”:“想追上我,你還差功夫?!备改高吀芍钸呧局?,話題漸漸遠離了麥子,無遮無攔地打趣,讓滿壩子的麥子都笑彎了腰。
麥子運回家,交給母親打理。父親轉身又回到麥田里,將麥秸稈一根不剩地捆好,堆放在田邊的一塊空地上。時光催人,他顧不上歇息,扛上鋤頭去溝里把水引到麥田里,抓緊時間犁好田、插滿秧苗。
“早栽秧早撻谷,早收割早享福。”在父親樸實的觀念里,只要田不空著,一家人的飯碗就是滿滿的。水把田泥泡軟,父親將田里的麥茬收拾干凈,免得如針尖的麥芒傷了腳。水已把麥田淹得滿滿的,幾只白鷺開始在水田里覓食,嚇得剛掉尾巴的小青蛙四處逃竄。隨后父親拿上鋤頭,把田埂上的雜草鏟除干凈,一陣忙騰下來,他累得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一雙腳半泡在水里,腳肚子全讓稀泥包裹著。
父親不在意這些,掏出香煙點上,長長地吸了兩口提神。煙快燒到指頭時,“老胡,吃晌午飯了”的呼喊從山坳口裊裊飄來,這是他最熟悉的聲音。父親順手把煙頭扔在水田里,然后站在田埂上,彎腰捧水洗去腳上泥巴,大步朝著山坳口走去,急急的步子就像奔赴一場約會。母親站在坳口等著,與父親一起朝著一座青瓦覆蓋的木屋走去。一路上,兩個靠得很近的人影,被陽光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