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5年第2期|潘文:秋山在望
潘文,正高級教師,市教師進修學校副校長,湖南科技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瀏陽市作家協會主席。在《人民日報》《湘江文藝》《湖南文學》《清明》《散文百家》《青年作家》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50余萬字,有作品入選《中國書院》和《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出版散文集《彼岸煙花》。
秋山在望
文 | 潘 文
1
走在老巷道,腳下是精致的青石板,兩側是圍墻和門店,都帶著古舊色澤。走在我旁邊的女孩,穿著淡綠古風裙,挽著高高的發髻。在每座標有“文物保護單位”的古建筑前,她都會停下來,細細打量,兩眼放亮。
門是關著的,但心已抵達。她年紀雖小,卻了解那些古建筑的前世今生,由此而心生虔誠,所以我并不奇怪。我問她,這是老城嗎?她說:這不是老城,老城都在和河底了。她似乎很遺憾,但也淡然。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江碧水。它從層層疊疊的房屋下流過,對岸是郁郁蔥蔥的山林。目光再放遠點,是綿延起伏的山巒。從老巷望去,江水更像綢緞,隨意地飄落在街道和山巒之間。
女孩告訴我,對面是鳳凰山。看到我一臉向往,她很驚奇。
“很少有人去的。有些人很‘講究’。”她睜大了疑惑的眼睛望著我,轉而又笑:“你確定想去嗎?”
我未回復,淡然一笑。
我知道她說的“講究”。我將眼簾往上拉升,從青綠水面向上移動。盈盈的綠,層層的綠,再到一整片在陽光下變幻的淺綠、深綠,濃綠、淡綠,夾雜著黃色、褐色的綠。那是一座不一樣的山。它并不高峻,山勢如鳳,振翅欲飛。山巒起伏,又如同歷史的脈絡,穩穩地扎根在這片山水之中。
我有些迫不及待。
穿過高高低低的街巷,我們來到江邊。船把我們托在碧水之上,波光粼粼中,我似乎看見屈原在澤畔吟詠的身影,他的長發隨風飄揚,手中的竹簡記錄著楚辭的悲愴;我又似乎聽到了沈從文筆下邊城的柔聲細語,江邊的吊腳樓里,傳來姑娘們輕柔的山歌。
這些,我想鳳凰山也是見證了的。蜿蜒的沅水,在山巒間低語。它流淌著時光的碎片,這些碎片在陽光下跳躍,如同無數個微小的歷史鏡面,映照出沅陵古城千年來的滄桑巨變與興衰沉浮。
當然,我并不知道這綢緞之下的老城是什么樣子。
行走在水上,戰鼓的余音仿佛仍在我的耳畔縈繞,鐵甲戰士的雄姿似乎也在波光中隱約浮現。雖然這些歷史的痕跡已經沉寂在江底,但在特定的時刻,當陽光穿透波光,似乎也能隱約窺見那些曾經的輝煌。
鳳凰山下的江水不僅僅是自然的造物。河下,依舊是商賈云集的繁華之地。我想象著那些石錨、古幣在河床中靜靜躺著。或許正是這些沉默的見證者,讓沅江的每一滴水都有著不同的光澤。
在女孩娓娓動聽的話語中,我仿佛穿越了時空的長廊,親眼目睹了沅陵從古至今的每一份輝煌與滄桑。河流蜿蜒之處,片片楓葉悠然漂蕩。或許這是古代文人墨客的使者?承載著他們不朽的詩篇與深遠的思念,在那清波婉轉、脈脈流水間,傳遞著跨越時空的情感與故事。
陽光柔和灑落,鳳凰山的倒影在河水中輕輕搖曳,閃爍著點點光芒。山腳下,村莊的生活節奏如隨這季節流轉的溪水,悠然自得。家家戶戶屋檐下,金黃的玉米串與火紅的辣椒串糅合在一塊,猶如一幅絢爛多彩的豐收畫卷,令人陶醉。
我們沿著蜿蜒的山路緩緩攀登,恰好與“趕秋”的盛大隊伍不期而遇。女孩說,“趕秋”是湘西苗族獨特的傳統慶典。每年,在這個秋天選定的吉日里,苗族人民都會齊聚一堂,共同前往山頂,祈愿來年能夠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這些苗人身披絢爛多彩的苗族盛裝,踏著鏗鏘激昂的鑼鼓節拍,輕盈地邊行邊舞。他們吟唱著質樸的山歌,那份對自然之靈的深深敬畏與對生活的無比熱愛,也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弦。
陽光輕柔,掠過鳳凰山的山脊。它帶來穿越世紀的低語,在山谷中回響,逐漸與苗族的特色歌舞融為一體……
2
天高云淡,我站在沅陵鳳凰山之巔。
山間云霧飄渺,若隱若現。草木盡染,氣象萬千。跟隨似有卻無的聲響,我來回地走,細細尋找。我其實并不確定自己在找什么,我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一聲聲回響在這條被歲月磨礪的石徑上。
孤獨、堅韌,沉著、安靜,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時間的琴弦上。
鳳凰山應當知道我為何而來。知道我只是想看看,看看他人的一段故土而已。恍惚間,我以為我什么都沒尋得,而又什么都已尋得。
我始終認為,鳳凰山應該是沅江之畔最為凝重的一筆。離此處并不遙遠的箱子巖,雖然也是文人喜歡探尋之地,也有諸多故事,但與鳳凰山不同的是,箱子巖更多地散發的是一種神秘和安寧的氣息。
鳳凰山卻不如此。
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我腳下的這座山。或許就是因為它有一些特別的味道,除了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和安靜地佇立了千年的古寺外,它還有那種若隱若無的嘆息之音。
有些時候,我似乎就聽到了這些極為細微的嘆息。好像是從某一個煙斗中飄出的煙霧,帶著淡淡的煙草味,輕輕縈繞在空氣中。這些嘆息仿佛來自一個看不見的幽靈,悠長而深沉,它們在靜謐的山林里回蕩,與微風和樹葉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
每當這時,我總會停下腳步,靜靜地聆聽,試圖捕捉那稍縱即逝的聲音,仿佛它們能帶我穿越時空,回到某個久遠的記憶深處。
在山頂的一棵青松下,我獨自站立。眼前是綿延不絕的山脈,它們漸漸高遠,漸漸渾厚,仿佛是大自然的脊梁,承載著無盡的人世悲歡。我的目光隨著一縷秋風,緩緩延展,穿過樹梢,掠過山巔,與天際相接。
秋風輕拂,帶來陣陣松濤聲,給這秀美的山林添了些雄渾之氣。陽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灑在山脈之上,金色的光芒在山巒間跳躍,又給秋日的林子添上了一抹溫暖的色彩。
我心底不覺涌動著一種莫名的情感。如同這山間繚繞的薄霧,既朦朧又清晰,既遙遠又親近。這種感覺,如同秋日里的一片落葉,輕輕飄落在我的心湖之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誰又能想到?就在這座山上,一位將軍在此待了整整一年半。他原本應在戰場馳騁,揮灑青春熱血。可是他卻被禁錮在這山林之中,這一段歷史,成為了許多人心中無法抹去的印記和疼痛。
何止這里?從湖南郴州的蘇仙嶺,到永興縣庭司鎮那所簡陋而又偏遠的學校,再到沅江之畔的鳳凰山,這已經是他被囚禁的第六個地方了。
民國二十五年的秋天,鳳凰山也是這樣色彩斑斕嗎?
將軍時常會從那個狹小的屋子走出來,走在山間靜謐的小徑上。落葉在他腳下沙沙作響,而他,只是靜靜地走著,任由秋風拂過臉龐。山間一片清涼,穿梭在古木間的風,也在沙沙作響,像是綿綿不絕的嗚咽,更像是低沉的被壓抑著的怒吼。
他就這樣走在深秋的鳳凰山里。日復一日。鳳凰山成熟而深邃的姿態,展現出來的歲月痕跡和時間滄桑,正契合了他的心境。落葉紛飛,如同時間的碎片,在空中緩緩旋轉而又飄落。而他,總是腳步沉寂,面容憔悴。
他曾一次次站在山頂,凝視著這滿山的秋色。紅葉與黃葉交織,光影斑駁,林間樹葉發出悅耳的低語。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梢,灑在他身上,給他帶來一份溫暖與柔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感受著自然的壯美與寧靜。
這個片刻,他是安靜的,但也是沉郁的。
是的,鳳凰山的清幽,似乎他的心靈帶來了一絲慰藉。他在這里讀書、寫字、思考,與這座山結下了不解之緣。那些關于過往的記憶,那些對未來的憂慮,都隨著秋風輕輕飄散,又似乎在空氣中凝固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傷。曾經的輝煌與榮耀,痛苦的掙扎與無奈的妥協,都如同這山間的風,吹過,便不再回來。
3
這將軍便是張學良。
他有過輝煌,也有過落寞。而鳳凰山,就像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驛站,見證了他的一段歷史,也承載了他的一段情感。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與波折,就如同這鳳凰山一般,經歷了春的生機、夏的熱烈、秋的感傷,最終迎來了冬的沉寂。
站在山巔,微微閉上眼睛,我似乎還能感受到將軍曾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絲絲氣息。這種感覺在走近鳳鳴塔時更為強烈。當然還有溢滿山林的桂花香。他曾在塔下種的那棵桂花樹,早已亭亭如蓋,花開滿樹。
鳳鳴塔是張學良在鳳凰山時最喜歡去的地方。清晨,或者傍晚,或者任何一個時間,只要他看書倦了,感覺無味了,抑或是郁悶了,想家了,他就會漫步至此,靜坐在塔下,聆聽風鈴的清脆聲響。
塔內的石階已被歲月磨得光滑,不知道他在這里來來回回上下多少次?鳳鳴塔成了他心靈的避風港,也是他反思過往、展望未來的精神圣地。在這里,他或許曾默默祈禱,或許曾黯然神傷,但無論如何,這座塔都見證了他那段不平凡的心路歷程。
他之所以喜歡這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鳳鳴塔,最適合看水和遠方。沅水自山間飄逸而出,緩緩前來。張學良時常站在塔前遠眺,他的目光穿過薄霧,落在了那條蜿蜒流淌的沅水上。
江面寬闊,波光粼粼,仿佛一條銀色的絲帶在陽光下閃耀。遠處,幾只漁船正緩緩地劃過水面,漁夫們或撒網或收網,動作嫻熟而自如。偶爾,一艘貨船鳴著汽笛,從江面駛過,留下一串長長的波紋。
張學良身著一件深色的中山裝,肩上隨意搭著一條圍巾。他的頭發雖然被歲月染上了幾縷銀絲,但他身上那股英氣依舊不減當年。在他身旁,夫人趙一荻靜靜地陪伴著。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旗袍,旗袍上繡著精致的花朵,與秋天的色彩相得益彰。她目光柔和,時而望向遠方的山水,時而關切地落在張學良的臉上。
天空的景象在這一刻也變得格外生動。蔚藍的天幕上,幾朵白云悠悠地飄過,像是畫家在畫布上留下的幾筆淡墨。夕陽漸沉,天邊的云彩被染成了金色,然后逐漸過渡到柔和的粉紅。整個天空像是被打翻的調色盤,色彩斑斕,美得讓人心醉。波光粼粼的水面,被染成一片金色。漁夫們收起一天的勞作,緩緩駛向遠方的村落。
張學良的思緒也常常隨著沅水的流動飄向遠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秋天的氣息,那帶著一絲涼意的空氣,讓他想起了雪山上的清新和寒冷。但他并不害怕,那是他熟悉的家園,是他曾經無數次征戰的故土。他的心中涌起一股熱忱,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熱血沸騰的時光。
那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另一幅畫面:那是東北的雪山,白茫茫一片,連綿起伏,如同銀色的巨龍臥在天地之間。他想起了自己帶領著東北軍,馳騁在雪山的日子。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滿懷壯志……
他的少年時代也是意氣風發的,不僅詩詞文章樣樣在行,而且在琴棋書畫方面也有相當深的造詣。他與父親張作霖不同,他憂心于國家的危況,從小就崇拜民族英雄,希望能夠救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
天邊的云彩變得更加絢爛,張學良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射在山石上,與山間的松影交錯。夕陽的余暉灑在張學良的臉上,勾勒出他堅毅的輪廓,他的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既有對過往的懷念,也有對未來的期許。
縱是飽覽山水秀色,但幽禁在鳳凰山,終究還是沒有自由的。但他又能怎樣呢?張學良的眼中掠過一絲哀傷,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緒忽然而至,讓他措手不及。身旁的趙一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那溫柔與堅定的目光又立刻讓他的心境平復下來。
遠處,漁火閃爍,村莊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溫馨而寧靜。
4
除了鳳鳴塔,鳳凰山深處還隱匿著一座古老的寺廟。
我所見到的鳳凰寺悄然隱匿于一片綠蔭之中,一如少帥當年的寂寥。站在寺廟的門前,我目睹了時間的風霜在它屋檐上刻下的斑駁印記。寺廟的鐘聲在山谷間回蕩,悠揚而深遠,仿佛能洗凈人們內心的塵埃。
陽光在琉璃瓦上流動,莊嚴的佛像在香煙繚繞中顯得更加神圣,山間清風拂過,帶來陣陣松濤聲。寺前擺放著一尊高兩丈的張學良石像,筆挺的西裝外披一件呢子大衣,烏發飄逸,英氣逼人,但眉宇間卻難掩憂郁之情。
一九三八年,春寒料峭的三月,歷史的車輪緩緩駛過這座明朝萬歷年間所筑的古寺。在鳳凰山的小路上,張學良和他的夫人于鳳至被押往這座煙霧繚繞的古寺。他們沿著蜿蜒的山路緩緩前行,周圍是嚴密的護衛。
山路兩旁,早春的花兒羞澀地探出頭來,似乎在窺探著這一幕不尋常的行進。張學良面容沉靜,目光堅定。于鳳至緊緊握著他的手。他們的腳步雖沉重,卻未曾顯露出一絲的畏懼。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他們早已熟悉了這種感覺,也習慣了每一次的緊急轉移。當他們抵達古寺,那扇沉重的木門緩緩開啟,仿佛是歷史的巨口,準備吞噬一切。寺內鐘聲悠揚,庭院里,幾株老梅樹正含苞待放。走過老梅樹,轉過向西邊的玉皇樓下,他們被引至一間幽暗的禪房。
此后的一年多,他們便棲身于此。
禪房內陳設簡樸,一間書房和一間臥室,幾盞清燈,墻上掛著幾幅水墨畫,散發著淡淡的墨香。窗外是一片幽靜的庭院,偶爾傳來幾聲鳥鳴,與遠處的鐘聲相和。窗外不時還有淡淡的梅花香飄進來,帶著一絲絲涼意和清幽。
梅花的清冷之氣和暗香裊裊,給了他們意外的驚喜。他們在寒冷的窗欞邊,凝視著那些即將綻放的花蕾,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動和歡喜,仿佛這一刻,所有的煩惱與憂愁都隨著即將盛開的梅花,漸漸地消散在清冷的空氣中。
無法馳騁疆場,報國無門,只能在這幽靜的山寺中虛度光陰。鳳凰山以它獨有的方式,默默陪伴著這位英雄,傾聽他的心聲,撫慰他的傷痛。
可以想象一下,那位曾在東北叱咤風云、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的英雄人物,此時卻身陷囹圄,被束縛在這片山林之間。他的心情必然是復雜難言的,但即便身處逆境,他心中那團報國的火焰卻從未熄滅。
在鳳凰山的日子里,他花大量的時間讀書寫作,靜心思考。每每思慮到深處,便揮筆疾書。他在“屈將室”里三次寫信,請求參加抗戰。但他的一腔報國之情,只能隨沅水奔涌而去。他的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始終未能如愿。張治中、戴笠、莫德惠、王新橫、張嚴佛,也曾到沅陵鳳凰山看望過張學良,張學良每次托他們轉告蔣介石,渴望上前線殺敵、為國作貢獻,但都沒了回音。
他只能將每一次的失望,都化作筆下無盡的愁緒和悲憤。
我不止一次讀到過他在《自感遺憾作》中的文字,那是他心弦上最深沉的顫音,每一個字都蘸滿了他的無奈與哀愁。那些文字如同寒夜中的孤燈,微弱卻堅韌地照亮了他內心的苦楚。每一句詩行,都仿佛是他無聲的吶喊,穿透了歲月的塵埃,直抵人心。
“萬里碧空孤影遠,故人行程路漫漫。少年漸漸鬢發老,惟有春風今又還。”如此惆悵和悲切,每每讀來,讓人心生寒涼。
仿佛看到在夜色如墨的寂靜時刻,他獨自一人,孤獨身影在寺內的青石板上輕輕搖曳。他在寺內漫步,思考著國家的未來和自己的使命。歲月的痕跡在石階上斑駁陸離,古木的年輪刻錄著時間的流逝,它們似乎在低語,回響著他沉穩步伐的回音。
當年,張學良39歲,正是人生奮發有為時,而他只能在遠離戰火的幽山古剎中徒嘆鬢發徐白。在那字里行間,不僅能感受到他對命運不公的控訴,更能體會到他對家國命運的深切憂慮。
但是,盡管身處困境,他的筆尖卻從未停止過對理想的追求和對未來的期盼。他的文字中既有對過往歲月的回顧,也有對未來可能的期許,字字句句,無不透露出他堅韌不拔的意志和對國家深深的眷戀。
我用心輕撫著歷史的塵埃,一遍又一遍,試圖讓我的足跡與往昔的回聲重疊。
離開鳳凰寺,穿過天橋,便抵達了望江樓。夕陽西沉,晚霞映照天際,我站在望江樓上遠望,山城的景色一覽無余,藍天與碧水相接,鷗鳥在空中翱翔,好似一幅山水畫卷。張學良曾無數次在望江亭駐足,眺望遠方的群山、東流的江水、對岸的古城以及直沖云霄的蒼鷹,這些景象無疑會激起他無限的感慨。或許,在被囚禁的漫長歲月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家鄉的山山水水,渴望化作一只自由飛翔的鳥兒,飛回那片思念已久的故土……
5
鳳凰山臨水而立,沅水兩岸的漁民們以捕魚為生。
下山觀賞捕魚或釣魚,這亦是他極為喜愛的活動。原本,他時刻處于嚴密的監視之下。負責軟禁張學良的,是一個憲兵連和一個特務隊。在劉乙光的允許下,張學良得以到江邊釣魚、游泳、散步。每次外出,特務隊與憲兵連都如臨大敵,布崗放哨,層層包圍,美其名曰“保護”。然而,這卻是他難得的自由時光,也是他最為享受的時刻。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學良對釣魚的興趣愈發濃厚,他經常邀請人來撐船,教他釣魚技巧。當地的船夫楊紹泉便是其中之一。不久,他便熟練掌握了釣魚的技巧。他甚至開始自己制作魚餌和魚鉤,用不同的材料制作出各種形狀和顏色的魚鉤。
村民釣魚是為了生計,而張學良則將其視為一種娛樂,甚至是一種藝術,這讓村民們感到新奇而有趣。每次釣到魚后,張學良都會讓人將魚送到他住所下方新修的放生池中。當地漁民知道了他的這一愛好,常常將捕獲的活魚送來給他。
有了這份新的寄托,他的生活便增添了許多樂趣。在許多個清晨,當山林剛剛被晨光喚醒,張學良便拿起釣魚工具,踏著露水,沿著山間小徑,走向山腳下那片靜謐的沅水。他喜歡在河邊找一個幽靜的角落,架起釣竿,靜靜地等待魚兒上鉤。
河灣處,水勢平緩,河面寬闊,兩岸蔥郁的樹木倒映在水中,與遠處的山巒相接。張學良脫去鞋子,卷起褲腳,小心翼翼地踩在河邊的石頭上。他的動作熟練而輕柔,儼然是地道的山野之人。
當地的村民早已習慣了這位將軍的日常。他們有時會停下手中的農活,站在河岸上,靜靜地觀看張學良釣魚。孩子們則好奇地圍在一邊,眼睛里閃爍著對這位“大人物”的好奇與敬仰。
張學良取出魚竿。不過是一根簡單的竹制魚竿,經過他精心打磨,就顯得光滑而堅韌。他輕輕地將魚鉤系上,掛上一小塊新鮮的魚餌,然后緩緩地將魚線拋向河中心。魚漂在水面輕輕浮動,張學良的目光也隨之專注地移動。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有那魚漂和河水,以及周圍的自然景致。
河岸兩側,茂密的竹林在秋風中搖曳,竹葉沙沙作響。幾只白鷺棲息在河邊的樹梢上,它們靜靜地觀察著水面,偶爾輕盈地一躍,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捕食游魚。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張學良耐心地等待著魚兒上鉤。他眼神平靜,面容寧靜,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偶爾,他會輕輕地調整魚竿的角度,或是微微收線,以確保魚餌在最佳的位置。
河邊的柳樹隨風輕擺,河邊的野花絢爛開放。陽光慢慢升起,灑在河面上,泛起層層金色的漣漪,仿佛無數細碎的寶石在水面上跳躍。波光粼粼里,有柳樹婆娑的倒影和模模糊糊的村莊。放眼望去,仿佛還能看到那位少帥風采依舊,坐在河邊靜靜地等待魚兒上鉤的身影。
他逐漸習慣了這里的生活節奏,與村里人的關系也日益親近。村民生活困苦,糧食十分稀缺。他回想起當年東北軍倉促撤退時,一路上所見父老鄉親的凄涼景象,便心有戚戚:“天下蒼生皆苦”啊,他于是慷慨解囊,救濟這些鳳凰山下的窮苦百姓。
他時常到田間地頭去。春耕秋收之際,他和村民們一塊播種與收割。有時侯,他還會當教書先生,教村里孩子們英語單詞和算數。那年端午節,滔滔沅水畔,他和當地老鄉一起祭吊屈原。這位溫文爾雅的將軍,在村民們口耳相傳的故事中被賦予了更多的溫情。
沅水柔情,但也有肆虐狂妄的時候。每次洪水過后,那片被風雨蹂躪的田野上,他佇立在泥濘與廢墟之中的身影,就如同一束穿透了烏云密布的溫暖陽光。他的智慧和勇氣,讓原本脆弱的村莊逐漸變得堅韌不拔。這種力量在每個人心中悄然生根發芽。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記住了他的名字。
在歷史的長河中,總有一些地方因為某些特定的人物或事件而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印度的泰姬陵,南非的羅本島等等,這些地方不僅僅是地理上的坐標,更是人類記憶中的精神地標。
鳳凰山也是如此。
鳳凰山雖非名山大川,但也因其靜謐與古樸吸引了許多文人墨客。然而,它更為人所知的身份,卻是這段幽深歲月的見證者。謝愛倫先生說:“他好像是站在歷史舞臺上,戲劇一開始時說了一句臺詞,一時吸引了觀眾注意,而后磕磕絆絆地又說了一句。然后他就被命令退到舞臺的一個小角落,看著其他演員,分析他們的一舉一動,然后就消失了。”又是一日,張學良正在江邊釣魚,忽然又被特務們挾持著迅速離開鳳凰山,長途跋涉,來到了貴州息烽,開啟了一段新的囚禁歲月。
鳳凰山是他人生舞臺諸多小角落中的一個,但卻有幸見證了將軍從戰場的輝煌走向田園的寧靜,記錄了他與村民們共度的平凡歲月。每當人們提及這片土地,腦海中浮現的不僅是美景,還有那位溫文爾雅、心懷大愛的將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