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文學作品,我們抵達彼此 ——訪西班牙漢學家夏海明
夏海明(Agustín Alepuz Morales),生于1985年,西班牙翻譯家。主要譯有劉慈欣的《三體III·死神永生》《劉慈欣科幻漫畫系列:山》《白堊紀往事》、寶樹的《三體X·觀想之宙》、郝景芳的《流浪蒼穹》等科幻文學作品,以及陳彥的《主角》、阿來的《塵埃落定》等。
記 者:夏海明老師好,感謝您接受采訪。您是如何喜歡上中文并從事中國文學翻譯的?可以講講您和中國文學結緣的故事嗎?我知道您長期生活在北京,您眼中的北京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夏海明:我從小就非常喜歡學外語,也喜歡讀書。當時漢語吸引我的主要原因,可能是這個語言文字體系的魅力。在研究漢字的過程中,我會自然而然地對其背后的文化產生興趣,也會慢慢地走進中文創作的文學。對我來說,從事中西文學翻譯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剛開始學中文的時候,沒有多少被翻譯成西班牙語的中國文學作品,所以我只能看別的語言的譯本。我記得我最早接觸的中國文學作品是唐詩,當時在母校巴塞羅那自治大學的圖書館里找到了一本帶漢語拼音的中英雙語詩集,我專門用它來練習發音。不過對我來說那只是學習外語的工具而已,而我真正與中國文學結緣的故事還是要從《三體》講起。我到中國來留學的時候,正好是《三體》三部曲第三部《死神永生》剛出版不久,我每次逛書店都會碰到這本書,我自然會對這部作品感到好奇,想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看。后來我有幸把這本書以及很多中國科幻文學作品翻譯成西班牙語了。
我在北京待的時間快要超過半輩子了,在這個城市經歷了人生中各種大事,不管從職業還是其他的角度,北京有我個人的故事,也是無數人的舞臺。我對北京很有感情,有時也會對它產生一種更為復雜的心情。
記 者:您最近在翻譯什么作品?中國每年都會有許多文學作品出版,在挑選翻譯作品的時候,您如何選擇?會考慮哪些因素?
夏海明:前幾個月我剛完成了《塵埃落定》的新譯本,最近在協調《三體》圖像小說在西班牙的出版流程。這兩本書正在編輯過程中,希望今年年底可以與西班牙語世界的讀者見面。
每個翻譯項目都不太一樣,但是大部分時候是出版社先跟我聯系,說他們想做某一本書的西班牙語版。有時候我也會挑選作品,推薦給出版社,但是這種情況并不多,畢竟出版社是企業,他們在決定做什么書的時候要考慮經濟價值和文學價值兩個維度。我挑選翻譯作品的時候所考慮的因素,首先是自己作為讀者喜不喜歡,看看作品和作者能不能打動我——因為我相信,不管你做什么,都得盡量出于愛和熱情。另外,我也會考慮到西班牙社會所關注的話題,比如女性、貧富差距等社會問題,我會看看在中國文學作品中能不能找到符合西班牙讀者喜好的此類主題的作品。
記 者:您不僅做文學翻譯,還從事編輯、版權代理等工作,您認為什么樣的作品在世界范圍內具有市場價值?
夏海明:我覺得最重要莫過于給讀者提供精彩的故事,因為只有高質量的好故事,才能吸引讀者,我想,不管在中國國內還是國外,哪兒都一樣。另外,我認為具備人們普遍認可觀念的作品更有可能在世界范圍內有市場,包括西班牙語世界的讀者,對那些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的生活比較感興趣。當然,文學作品能否在市場上取得成功這個問題太復雜,我相信沒有人能給出絕對的答案。
記 者:在此次漢學家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大家都談到了AI對文學翻譯的挑戰。作為翻譯家,難免要思考AI與翻譯工作之間的關系,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夏海明:AI不僅給翻譯家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沖擊,也讓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發生翻天覆地的變革。我自己也親身感受到了它的影響。隨著AI技術的日益普及,我接的商業、法律等翻譯項目明顯少了,翻譯公司好像越來越不看重專業譯者,而更傾向于找精通外語的人在機器所做的譯文之上進行潤色。文學翻譯似乎是這個趨勢中的例外,由于文學作品自身的特點,目前來講這還是機器翻譯達不到標準的領域。文學翻譯還缺不了專業的譯者,但是對于未來幾年會發生什么,誰也不好說。
我覺得人們很難抵抗新技術的發展,只能慢慢地去適應它,想辦法怎么跟它共存,怎么更好地利用它,盡量避免被它利用。尤其是對于那些要求譯者有更多創造力的文本,依賴AI這樣的工具,可能會讓人變得懶惰,失去自主性,導致掩耳盜鈴的結果。對于AI是否會淘汰譯者這個話題,我倒不擔心,因為只要是人,基因里總會有表達自己的欲望,所以就算AI能在許多方面超過我們,但人類還是會保留人工智能滿足不了、只能人與人之間交流才能滿足的需求。因此,在AI技術滲透進日常生活的當下,我越來越清楚自己需要在“利用新技術”與“自力更生”之間找到平衡,努力守護那些屬于人類的獨特品質。
記 者:您在會議上介紹說,您在北京組織發起了一個閱讀俱樂部,俱樂部的成員是生活在北京的西班牙語國家的人,您可以分享這個閱讀俱樂部的情況嗎?你們會一起閱讀、分享哪些書籍?
夏海明:這個讀書會每個月底都會舉辦一次,讀友們都是生活在北京、來自不同西班牙語國家的人,什么樣的人都有,包括老師、建筑師、記者、企業家、律師、外交官等。我每個月都會在讀書會的微信群里發六本書的簡介,然后書友們投票,哪一本書獲得最多的選票,我們就選哪一本。每個書友都會自己去閱讀,到月底我們就在北京的一家西班牙餐廳聚一聚,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聊文學,可以說是很輕松的朋友聚會。
我們讀過的書可以說是五花八門,但是以虛構作品為主,包括博爾赫斯、科塔薩爾等作家的作品,以及其他用西班牙語寫作的作家的作品,還讀過韓江的《素食者》。就中國作家而言,我們讀過沈從文的《邊城》、魯迅的《狂人日記》,以及魯敏的《六人晚餐》、徐則臣的《跑步穿過中關村》,本月底我們要討論的是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之前我們有幸邀請到魯敏老師跟我們線上交流,她和大家分享了她的近期創作,書友們的反饋很積極,聊得很愉快。
在這個方面,我注意到一個很有趣的文化差異:我在中國參加過的讀書會給我的印象,更像是在上課,總會有一位類似于“老師”或者“班長”的人點名,讓每個人念一段,然后有順序地分享自己的讀后感;而我在西班牙參加過的讀書會(包括我組織的這個讀書會也一樣),更像朋友聚會,雖然有人負責主持討論并簡單把作品介紹給大家,但都是以“樂”為主,并沒有學術或者職業方面的目的。
記 者:西班牙讀者更喜歡哪些中國文學作品?為了促進中國與西班牙在文學、文化方面的交流,您覺得還可以開展哪些活動?
夏海明:我上個月剛回了一趟西班牙,去一個離我家很近、有悠久歷史的書店,逛了半天以后,我看到的唯一的中國文學作品是劉慈欣的《三體》。也就是說,中國文學作品還不是西班牙書店的主要書籍,只有比較特殊的圖書才會吸引大多數讀者的注意力,而且更多是自己的生活與中國有關的讀者才會去關注。我覺得我們需要把目光放在普通老百姓上,要找到一些可以讓中國文學作品與普通人的生活更近的聯結方式,加強雙方民間的真實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