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與新,是潘玉良一生的關鍵字
玉良——安徽博物院藏潘玉良畫展
2025.7.5-8.24
北京魯迅博物館
北京魯迅博物館推出“玉良——安徽博物院藏潘玉良畫展”,展出了潘玉良(1895-1977)的白描、油彩和彩墨作品。這些作品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合中西于一冶”的藝術家,更是讓人將新文化運動與這位傳奇女畫家聯系在了一起。
面具是對自身、文化和社會的思考
新文化運動開始的標志是陳獨秀于1915年創辦了《青年雜志》(1916年改名《新青年》)。在發刊詞中,陳獨秀提出了新青年的六個標準:“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這些標準也同樣體現在陳獨秀關于“美術革命”的論述中。
陳獨秀曾多次為潘玉良的作品題跋,贊她“合中西于一冶”。在潘玉良的白描作品《側坐女人體》(1937)題跋中,陳獨秀說:“余識玉良女士二十余年矣,日見其進,未見其止,近所作油畫已入縱橫自如之境,非復以運筆配色見長矣。今見此新白描體,知其進猶未已也。”題文中兩個關鍵字“進”和“新”,成為潘玉良與新文化運動精神共振的注腳。
魯迅被譽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同樣注重在美術作品中體現進步思想。坐落在五四大街的中國美術館,在藏寶閣常設展中并置了潘玉良的彩墨畫《雙人扇舞》(1955)與珂勒惠支(1867-1945)的版畫《面朝右側自畫像》(1938)。珂勒惠支是魯迅極為推崇的藝術家之一,1936年,魯迅曾編輯出版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在館方提供的作品介紹中,我們看到這樣一段文字:“這幅自畫像如同在與現代德國無言對話,承載著她自身名譽的悲愴與追求不朽精神的倔強……”無獨有偶,在潘玉良的作品中,我們看到左側舞者特意將左手中的面具全貌呈現于觀眾,面具和鏡子的意象在潘玉良的作品中反復出現。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在關于“鏡像階段論”的闡述中指出,鏡子同樣是面具:鏡像中的“我”與“自我”并不相同。
此次在魯迅博物館展出的彩墨作品《拿假面具女人群體》中,我們看到很多面具。作品年代不詳,但從彩墨這一媒介上來看,屬于潘玉良藝術創作晚期的作品。
畫面上有八位女子,她們體態豐腴,神態和姿勢各異。從藝術表達上來說,表現的是多樣化的人物性格特征,畫面焦點是左起第三、四位女子:第三位女子凝視手中面具,似戀戀不舍,她身旁的同伴正摘下面具,仿佛還沉浸在佩戴時的情緒之中;她們右邊的兩位背朝觀眾,跪坐者膝前并置著兩個面具,似乎正在催促其余人盡快歸還,半坐者姿勢獨特,仿佛是浮坐在空中,扭身回首好奇地看著中央二人;畫面右側的兩位女子像是在照同一面鏡子,其中一人左手拿一面具同時牽起紅花布一角掩蓋身體;左上角的人物反手繞頸,手持鏡子擺出了高難造型;左下角女子盤腿而坐,神情嚴肅看向畫面中部,像是位旁觀者。
在西方古典油畫中,只有女神以赤身示人,并且畫家總會通過美麗風景來展現女神的光輝形象和飽滿的情緒。而在潘玉良的這幅作品中,并沒有畫風景,取而代之的是以紅、綠和黑色調為主的橫豎短線條。這說明了畫中的八位女子與古典西畫中的赤身女子的象征意義無關。
潘玉良用暖色調、冷色調和顏色深淺將八人進行了區別,同時作品名字中的“女人群體”四字,更是耐人尋味。這一感覺還體現在此次展出的彩墨作品《別說了》上,僅從作品名字已經可以感受到潘玉良對當時“吃人”社會的拒絕和掙脫。從畫面背景的處理上來看,這兩幅作品完成的日期相距不遠。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還可以在潘玉良多幅作品中看到更多“面具”。這些作品包括《假面具》《真面目》《芍藥與面具》《跪坐拿面具的裸體》《裸女及面具》等。面具,在繪畫中通常象征虛偽人格與社會偽裝,兼具掩蓋與揭示的含義。面具反復出現似乎與她的身世有關。
沒有面具的潘玉良自然、活潑、愉快
潘玉良1895年生于江蘇揚州,幼年父母相繼離世,被舅父收養,這之后的經歷她本人一直守口如瓶。1913年被潘贊化納為妾室,改姓潘,開始識字、學畫,1920年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卻因出身低微不被同學接納而被退學,同年考取法國里昂中法大學,開啟了留洋之路。1937年抗戰爆發后,潘玉良再沒有回國,直至1977年于巴黎去世。1984年,她留下的4000多件作品回到國內。
潘玉良的身世版本眾多,名字更是有陳秀清、陳玉良、張玉良、潘世秀、潘玉良和潘張玉良之說,她的故事曾被改編成電影(《畫魂》1994,鞏俐飾潘玉良)。在潘玉良的墓碑上,她的生卒年為1899-1977而不是1895-1977,名字也拼作了Pan Yu Lin,據說這是為了法國人念起來容易一些。這些不斷變動的身份符號,恰如一層又一層的面具。
潘玉良 《雙人舞》 1955 彩墨 攝影/姜莉芯
而沒有面具的潘玉良,自然、活潑、愉快。本次展出了一幅1955年的彩墨作品《雙人舞》,與前文提到的《雙人扇舞》相比設色溫暖,平添了些許溫柔。二人手中不再是黑色扇面,而是畫上了紅花,領口用白底紅花的裝飾取代了黑色的墨線。
左側女子著白底紅花褲,梳雙發髻,左手拈蘭花指,手腕上的玉鐲很顯眼,右手持紅花折扇。右側女子右手執幡,左手拿著長流蘇的紅花折扇。紅花、蘭花指和鐲子,讓人看到柔美、矜持和幸福。可以想象,起舞時裝飾與流蘇伴隨舞姿流轉,幻化出多層流動花海。
如果我們將《雙人舞》和《雙人扇舞》做對比,很容易看到有無面具的不同,這個不同,或者說理想與束縛,伴隨潘玉良直到她創作的晚期。在這兩幅作品中,女子的腰身凹凸有致,是西方寫實畫法,而兩位女子的腳均在一條潘玉良特意皴擦出的直線上,這種平面化又是中國畫的特點。
在油彩作品《窗前女人體》中,她用西方畫法描繪了兩位互為關照的女性。近景中的女子坐臥在榻上,雙眼閉合。潘玉良將淺黃的油彩涂抹在女子的輪廓線上,模仿了從女子右后側打進來的光,而瓶花、茶幾、美人榻很有馬蒂斯《穿紅色褲的宮女》的風格。遠景中的女子因為透視關系顯得十分小,動作與羅丹的青銅雕塑《思想者》有些相似(潘玉良同時是一位優秀的雕塑家)。
這幅作品構圖縝密:順著光線,我們看到窗外頗具巴比松風格的自然寫實的風景;兩位女子在畫中比例過于懸殊,似乎是藝術家特意為之。遠景中的人物很容易被忽略,卻是畫面故事的重要部分,因為潘玉良將簽名安排在了那里。人物大小的強烈對比,使鏡像的存在或者說模仿的意義變得可疑,這也許是潘玉良向觀眾提出的一個問題。1955年,距陳獨秀“美術革命”的議題過去了40年,“合中西于一冶”的題文內容過去了18年。潘玉良以帶有鮮明個人特點的繪畫,完成了比“改良”二字更加合理的藝術實踐,是藝術的升華。
可以說,潘玉良是在坎坷的經歷中發現了面具的意義——我是他者。這四個字出自法國詩人蘭波(1854-1891),這里的“我”,指的是每一個人。蘭波將“自我”與“他者”對立統一在詩歌中,使詩歌徘徊在“自我”與“他者”之間,成為文明與野蠻之間的現代人內心刺痛感的載體。潘玉良用畫筆下的面具代替詩句完成了同樣的表達。
通過樂器透露出的潘玉良身世線索
此次展覽中的彩墨作品《演奏》似乎提示了關于她身世的一些線索。這幅作品被當做展覽海報主圖,出現在“引玉”展廳上二樓時最顯眼的位置上。作品右上角有一枚“總是玉關情”的朱文印章。印文出自李白《子夜吳歌·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表達的是對動蕩中的故鄉和身處險境的親人的思念。畫面上的女子長發齊腰,前額上留著厚厚的劉海。這種劉海是潘玉良自畫像中的經典發式。她的頭部緊靠著一把琵琶,沉浸于深情之中。身旁紅皮書同樣出現在《合手書自畫像》中,進一步暗示畫中就是潘玉良本人。
2023年在上海龍美術館展出的布面油彩作品《月夜琴聲》描繪了女子正在演奏彈琵琶的場景。女子與琵琶表達的是潘玉良對潘贊化的思念。潘贊化(1885-1959)出身名門,年幼失去父母,兩度流亡日本,與陳獨秀互為知己。1912年任蕪湖海關監督時,潘玉良輕撫琵琶,吟唱《卜算子》,由此引起潘贊化的注意。潘贊化憐憫她的身世,遂將她留在身邊做妾室。據說也正是因其會唱曲和擅長樂器被同學詆毀為“身份低賤”,不愿與之同窗,上海美專不得已將她勸退。
對于音樂和樂器,潘玉良一直在做著最動人的表達。無論是在二樓展出的白描作品《側背女人體》中的曼陀林,還是在安徽博物院藏《春之歌》中的三弦,樂器種類不拘一格。1929年7月,潘玉良發表在《婦女雜志》上的《我習粉筆畫的經驗談》一文中,她開篇即寫道:“生性喜歡美術的我,對于音樂、雕刻、繪畫,都曾經作過相當的練習……”潘玉良對音樂的熟悉和通過樂器來表達內心情感一直是有跡可尋的。
“合中西于一冶”的一次次升華
此次展出的油彩肖像畫取自1939年到1949年的作品,其中的一幅《自畫像》與藏于法國巴黎塞努奇博物館的青銅雕塑《玉良自塑》造型相似。潘玉良墓碑上的頭像,正是來自這座雕像。
展出的白描作品均完成于1937到1945年之間。說到白描作品,讓我想起一段佳話。在董松著《潘玉良藝術年譜》(2013)一書中寫道,潘贊化曾題《潘贊化像》:“寫字為難畫更難,公麟妙意寫瑯玕。懸針古籀傳真筆,周鼎商彝一律看。”題文中的公麟即北宋畫家李公麟。想必潘贊化希望看到這幅作品的人能想到李公麟,可見潘贊化對潘玉良的欣賞與期待。
潘玉良 《花與撲克》 1941 布面 油彩攝影/姜莉芯
彩墨板塊是來自1946到1963年之間的作品。可以看到潘玉良用國畫彩墨描繪出的法國象征主義的意象。比如《農家院內》,從作品中人物發飾和裝束上,看不出是哪個國家的農家院,畫面中正在對話中的二人,膚色健康,身材挺拔。畫面前景中有五只被刻意凸顯出來的雄雞,畫家通過虛實相生的畫法,將其描繪得極為立體生動,精神氣十足。高盧雄雞是法蘭西民族的文化圖騰和國家象征,法國象征主義主張通過象征與暗示連接現實世界與內心精神世界。另外,在多幅花卉靜物的作品中,我們均可以看到有雄雞花樣的花瓶,比如此次展出的《花與撲克》中的花瓶。中國畫與西方象征主義的結合,再一次讓我們看到了潘玉良自由、健康和“合中西于一冶”的升華。
這時,我想到了聶華苓在小說《桑青與桃紅》(1980)前言中提到的觀點:“有人說它是現實主義,有人說它是印象主義,有人說它是象征主義,有人說它是超現實主義,有人說它是意識流。我不懂那些主義。我所奉行的是藝術的要求。”這段話正是潘玉良藝術特點的寫照。
此次展覽選在北京魯迅博物館,把觀眾拉回新文化運動影響之下的那個求新求變的時代。潘玉良更用作品合成了一位不拘一格、不斷進步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