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玲小說《我和我的小尾巴》:天真爛漫的情感拓撲
《我和我的小尾巴》,張曉玲著,童菲菲繪,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25年7月
兒童文學是“淺語的藝術”,追求“輕逸”品格,這已成為創作者的共識。然而,真正能將“深入淺出”這一藝術命題表現得爐火純青的高手,仍是鳳毛麟角。棘手之處往往不在如何“深”,而在怎樣“淺”——要“淺”得貼合兒童的生活本真與生命綻放,且淺中寓深知、納深情、藏深意、含深味。尤其以兒童視角敘事的作品,行文需如童言自述,卻無刻意放低身段的矯揉造作之氣。這對作者無疑是極大考驗。
張曉玲的小說《我和我的小尾巴》,講述二胎家庭的有趣生活,字里行間滿是天真氣息。書名既點明第一人稱兒童敘事者的身份,也揭示了角色關系,暗喻家庭結構從“恒星中心”到“雙星并峙”的秩序變化。小說中的“我”從自己將滿4歲時開始講起,訴說了從媽媽孕育妹妹到妹妹長至4歲間的生活變遷。小姐姐“我”發現并經歷的“奇奇怪怪”的點滴,構成一則則可愛有趣的小故事。每個故事均可獨立成篇,有完整的前因后果與高潮起伏。全書以“我”和妹妹的成長為線索,以幼兒口吻自述的方式,將這些氤氳著時光與情意的小珠子串聯成串,映照著一路跌跌撞撞卻逐漸自洽的成長身影。
身為家有二寶的媽媽與才情橫溢的作家,張曉玲對生活中孩子的趣事信手拈來。她熟稔孩子的語言、情態、行為與心理,落筆時總飽含深情,字里行間滿是生活的溫度。比如大寶“我”對新來的妹妹——這個看似“奪愛”的家庭成員,態度幾經起伏。在《記得還》中,“我”絮絮叨叨地說,自己用過的物品可以送給妹妹,不用還,“但這個抱著你的媽媽是我暫時借給你的,你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記得還”。這樣的鋪陳與對比,以率真稚拙的口吻,既展現了孩子的大度,也流露了源于對媽媽強烈愛意的“小氣”,鮮活又動人。作者以細膩的筆觸,記錄孩子們的言行心理,描繪出一幕幕姐妹紛爭與日漸深厚的手足情誼。
構筑親情與反映成長,是這部小說的主旨。家人間雖難免有波瀾,親情卻始終堅不可摧。姐姐因妹妹到來不得不事事“讓著”,妹妹學會告狀后,姐姐常會受到批評,承受了不少委屈與憤怒。原本是家庭“唯一恒星”的孩子,必須學著適應“雙星系統”的新格局。正視這些“負面情緒”的存在與合理性,本身就帶有一定的治愈意義。所幸父母的智慧勸導與意外之喜,化解了諸多矛盾與委屈,讓姐妹關系愈發親密。動物園里,姐姐為讓妹妹看到孔雀開屏,不厭其煩地親自逗引。長大后分房睡,姐姐心甘情愿忍受妹妹的蠻橫睡姿。當發現彼此想法諸多契合,姐姐甚至愿將妹妹當作“閨蜜”。這一路的轉變,清晰展現了手足間從“對抗”到“共生”的和諧生態。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小說中的父母形象同樣鮮活可愛,他們在摸索中學習如何更好地愛孩子、教育孩子。父母敏銳捕捉到姐姐的狀態,用心調和家庭關系。他們愿意早起陪孩子看日出,全家相擁觀日出的場景,定格成溫馨動人的家庭剪影。
“天真”成為作者獨特的認知方法與哲學立場。當成人作者放下居高臨下的啟蒙姿態,將敘事權力真正讓渡給兒童,經由天真視角的觀照,一些被日常經驗和成人思維固化的問題,便會顯露出本真面貌:有時,兒童未經污染的“直覺”,比經過規訓的“常識”更接近事物本質。
《我想當妹妹》中,“我”發出這樣的“天問”:“我的爸爸和媽媽總是固執地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大的要讓著小的。可是,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是這樣的?!逼降纫庾R,是孩子在與成人世界的博弈中逐漸萌生并強化的獨立精神標志,這源于其對被尊重的深層需求。孩子的成長環境從未是隔絕現實的“真空”或“無菌艙”,他們會直面并思考各種看似“奇怪”的現象與規則,并嘗試形成自己的應對策略。隨著年齡增長,其思考也漸趨理性,比如關于“變大還是變小”的思索:“這世界已經向我展現出越來越多有趣的事物,原來模模糊糊的東西漸漸清晰,吸引了我更多注意力。我知道只有長得更大,才能看到更多、知道更多,所以,如果有人問我想變大還是變小,我……我想想,還是變大好了?!边@雖是稚嫩的想法,卻包含對生活命題的辯證思考。
小說中最動人的教育哲學時刻,出現在《妹妹的小樹》這個異想天開的小故事里:姐姐沒有用科學理性去戳穿妹妹拿竹簽當樹苗種的荒謬,而是選擇維護這個美麗的錯誤,呵護妹妹的天真信念。姐姐雖不相信竹簽會長成樹,卻依然相信世界總會帶來意外驚喜,這一態度體現了包容、欣賞與合作:“誰知道這兩根竹簽子種進泥土里,又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呢?這個世界有多奇妙,我們人類啊,根本不知道。”兒童是天生的現象學家,常會懸置判斷,讓事物如其所示地呈現。小說以此結尾格外美妙,既自然展現了兒童認知的珍貴品質——對可能性的開放態度,也表達了對成長的未知性與豐富性的理解和擁抱。
小說尾聲《寫在后面的話》,是長成小學生的“我”(也是作家自身)的心語表白:“不管我們是不想長大,還是希望快點長大,日子都會這樣不緊不慢、不長不短地過去,誰也不能拖著我們往后退,誰也不能拉著我們往前跑,每一分鐘、每一小時、每一天,我們都只能用自己的速度前行?!敝链耍P于成長的思考既有了日常的平穩感,也有了存在論的哲理深度。
文學具有鏡子與窗戶的功能:作為鏡子,這部小說讓兒童讀者看到自己的影子;作為窗口,這部小說讓成人讀者看見并理解孩子的內心世界,或許還能促使他們以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人生。成長關乎每一個“個體”,是個體在每個瞬間與周圍世界及自我內心協商的動態過程,因此有著獨特的方向、速度與節奏。《我和我的小尾巴》不回避家庭結構變化給兒童成長帶來的心理裂痕,以平實的筆觸,描繪了從這些裂痕中生長出的新的情感可能。它用趣味豐沛的故事呈現童年生命的情感軌跡,也以天真視角刷新我們對世界和成長的固有認知,完成了一場由兒童主導的認知革新。如此清淺,又如此通透。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