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余性”寫作的奔競姿態——評《師父是個好人》
1992年,著名學者薩義德發表了一系列精彩的演講,在談到當時挑戰知識分子的四種壓力時,他提出了著名的“業余性”觀點。薩義德深刻指出,所謂業余性就是不為利益和獎賞所動,只是為了喜愛和不可抹殺的興趣,而這些喜愛和興趣在于更遠大的景象。他認為知識分子在本質上應該是一種“業余精神”,他們的行動來自關切和喜愛,而不是利益和自私、狹窄的專業化。回顧吳玉龍的寫作歷程,他始終孜孜矻矻地秉承著薩義德所謂的“業余性”知識分子寫作。
吳玉龍最近發表的短篇小說《師父是個好人》是其“業余性”寫作的又一成果。該小說在意趣上純粹、灑脫。在文本上結構嚴謹、邏輯清晰,顯示出作者較高的敘事能力。無疑,這是一篇弘揚歷史、民族正義的小說,人物出場即是非分明,黑白道清,但就是這種無可辯駁的正義敘事,卻是出自一個帶有一點私心的懵懂學徒,由他一點一點撥開迷霧敘述,這種零度節制、若愚式的敘事,非冷靜高明的人很難做到,這是一種按照時間線索仿生的敘事緯度推進節奏,一種非全知敘事視角,這種敘事選擇是作者深思熟慮后有意為之,以低姿態、低時空、低氣壓、低(無)信仰的無奈現實狀寫介入國土淪喪的中國現場,真實的還原當時中國淪陷區人民的投機實利性和現實殘酷性。在抵抗失敗,國土大片淪喪的現實面前,貌似一切選擇都是合理的。地主鄉紳賈世仁搖身一變為漢奸偽縣長,在民族和身份認同上踏上千夫所指的邪路,只為一點暫時的亡國紅利,不惜失節失人,自甘自取其辱;父母雙亡后的“我”是亡國奴中千千萬萬懵懂的未成年人,生計無著,只為填飽肚子本能地活下去,但中華民族歷史天空中飄蕩的樸素浩然正氣有形無形地指引著“我”,亦師亦父的師父就是一盞若明若暗的燈;大匠人師父似乎平靜地接受了亡國命運帶來的安排,干活活命,貌似沒有任何立場和喜惡,所以當偽縣長賈世仁找到師父,道出為討姨太太歡心想修葺老宅以金屋藏嬌時,師父沒有流露出鄙夷的神色,相反很享受這從天而降的“財神爺送錢”之舉,而“我”比師父更加沾沾自喜。
作者借學徒“我”的視角寫到這里,讀者們已經憋著一肚子同仇敵愾之氣,這是高明作者的煽火敘事本領。普通人的活命法無關國家苦難,無關民族壓迫,這是如實狀寫無數底層人的現實,“我”、窯工王二、傭人天旺等等,都是為了活命,麻木而無奈地忽略掉國家公敵,而那些有關信仰和革命抗爭的話語需要有人振臂一呼,那是革命年代的常規敘事,將人后置,甚至湮滅為符號。吳玉龍深知其中肯綮,他將人還原、前置,用的是一種類似哥特小說的迷宮深入法,回到殘酷現場,不動聲色的描摹最接近現場的思維和動作。這些思維和意趣用在一個父母雙亡、生活無著、國家危亡意識淡薄的少年學徒“我”身上恰如其分,革命信仰和抗日斗爭意識并非一日天然成就的,它需要血雨腥風的洗禮而養成。
接下的敘事走向,就是在一次次誤會和猜疑中,師父的形象由低到高的嬗變過程。師父幫漢奸修繕老宅、給漢奸當管家、給鬼子看病等層出不窮的貼身陪護。同時,“我”在一點點覺醒,浩然正氣滋養的天然信仰不再為茍活而忽視國家正義,“我壯著膽子說:‘人家都說你干了偽事,是漢奸······’”這是普羅大眾的一次意識飛升,人不再懵懂混沌,師父聽后回答:“受人之托,終人之事,這樣的壞天氣我得去看一眼賈府的宅院去?!庇忠淮螌⒔⒃谡`會上的猜疑推向高潮,寫到這里,已經具備諜戰小說的部分元素。師父究竟是什么人?被高懸在“我”和讀者頭上。深受短篇架構的局限,作者只能盡快讓疑惑到骨子里的“我”看到復雜現實的結局,最后,一個潛伏隱忍在淪陷區的抗日戰士巋然矗立。在一個雪夜里,抗日先鋒的師父為救出兩名被俘關押的八路軍戰士,果斷出手,成就家國大義。
“我”的震撼是從內心發出一陣陣漣漪的,波紋漣漪所及,“我”對大匠人師父產生了似有若無的幻覺,小說敘事的尾聲是開放式的,留下了更大的歷史謎面,抗戰、內戰結束,全國解放后,解放軍軍官找“我”來做師父宋軍旗身份調查,又將歷史曖昧重放一遍:“宋軍旗為賈世仁修過宅子?宋軍旗做過賈世仁的管家?……”這些籠罩著團團濃霧的謎題已經為“我”所消化,“我”經由歷史血腥已然走出懵懂,“我”隱隱覺出師父又將陷入“我”當年對他的誤解泥沼中:“就在他即將合上筆記本的剎那,我猛然摁住他的右手,大聲說:‘師父是個好人!這句話你一定要寫上!’”這是一段意味深長的讖語,歷史永遠無法精準辨明自身,作者之所以如此敘寫,何其不是又將師父宋軍旗置于“我”的輪回的混沌影射中,這是吳玉龍理解的歷史時代病,一個回旋鏢式的周期律。
讓我們將話題回到廿多年之前,那還是上個世紀末尾之時,我和吳玉龍相識不久,總是就當時社會之事爭吵到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那時我們徜徉流連于北大一帶,揮斥方遒,我看過他的一些未發表的大塊文章,知道他將很多不安和感情意趣都寫進了他的小說。此后,很多年不見。再見到他時,他拿出了已發表在各種文學報刊的作品。我欣喜地發現,他的小說依然遵循著“業余性”寫作的理念。我感喟時光流蝕,光陰只是磨損了他的年輪,在知識分子承擔和作為上他并未退步,而且,他的小說總是有一種淡淡的人文感傷貫穿始終,失戀、失愛、失怙等等都是他小說經常出現的不安意象,敘事也以小人物的懵懂視角撩開時代病的各種癥候,最后,小說敘事結束時,讀者會不知不覺中感受到在落差中揭示病象本質的敘述力量,這種不經意的鋪墊和敘述在大相徑庭結果出現時,往往起到大吃一驚的吊詭效果,結局有時并非皆大歡喜,只是給人一點失望的希望,這與作者對光怪陸離社會的認識有一定聯系。
最后,再說一說“業余性”寫作。我們當然不能一成不變地照搬薩義德“業余性”寫作理論,但面對事實而言,反觀出中國當代文學“專業性”寫作產出的作品,卻有很大一部分處于惰性和消極性寫作饾饤之學范疇,這其中有很多受到了“專業性”自身利益附加的思想禁錮,使得自身只為利益施行者策令背書,有一些則是作者自身的局限性所致。由此可見當代“業余性”寫作積極性奔競姿態是多么的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