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撫河畔
驟雨初歇,梅雨反復洗濯的街巷,被璀璨的霓虹燈、人海、戲臺和笑語喧闐的酒樓、餐廳、茶館晾干。藕絲糖、狀元糖的甜味兒,火鍋的花椒味兒,各種小吃美食和奶茶咖啡的香味兒,騰起在撫河沿上。來自河面的野風,從一條條巷口潛入沸騰的主街。文昌橋堍邊的古城,將蓬勃的生氣注入當下,也回饋給歷史曾經哺乳的這片文化昌盛之地——文昌里。在撫州臨川的撫河邊,曲徑通幽、庭院深深的萬壽宮里,一座戲臺上有一副對聯:天上文昌星,人間文昌里。撫河養育的文昌里,已經煙火鼎盛了1200多年,如今依然光彩照人。最為熠熠閃光的不是夕照下的正覺寺萬佛寶塔,不是粉色的圣若瑟大教堂,而是這里誕生的眾多“文曲星”:王安石、湯顯祖、曾鞏、晏殊、晏幾道、陸九淵等。湯顯祖,則生在撫河之畔的文昌里,也最后長眠在這里。
我曾兩次拜謁湯顯祖的墓園,我對湯顯祖懷有的崇敬之情,緣于他的文學主張書寫靈性、意趣神色、自然靈氣,影響了我家鄉的公安性靈派三兄弟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對我直接的影響是,我借用了他的劇名《還魂記》,書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還魂記》即“臨川四夢”中大名鼎鼎的《牡丹亭》,原名《還魂記》,或者《牡丹亭還魂記》。我的小說是寫一個人死后還魂回到故鄉的魔幻故事,而湯顯祖的《還魂記》寫的是借杜麗娘的還魂,與柳夢梅結為佳偶,回戀人間的千古至情。被稱為“東方戲圣”的湯顯祖出現在晚明,是這片煙火彌漫的市井氣息與人文氣息相互浸潤、猛烈碰撞的結果。戲曲從來是勾欄瓦舍、下里巴人之愛,只是文人的參與,賦予了它偉大、精美的品質,“臨川四夢”是文藝從書齋走進廣場的一次凱旋。
撫河的寬闊,超出了我的想象,她是一條大河,有浩蕩的四方眾水。梅雨蒙蒙的夏日,在大片層云下面,撫河閃耀著盛大且沉醉的青綠色。河的東岸是文昌里,這里曾有42條街巷,現存13條老街,近200棟古建筑。東倉鄉,曾是江南地區糧食集散中心,太平館碼頭,是交通樞紐,曾有大量倉廒囤積著江南的谷物。史書記載“臨川古為奧壤,號曰名區,翳野農桑、俯津阛阓,北接江湖之脈,賈貨駢肩;南沖嶺嶠之支,豪華接袂”。橫街、直街、老谷廠、下谷廠、李家巷、東湖庵、竹里街、三角巷、汝東園、河東灣……聽戲的、喝茶的、品酒的行商坐賈、閑客旅人、販夫走卒,各種匠人、各種小吃、手工藝品、滿街古玩,店鋪騎樓、高墻深院、老舍古屋、碼頭倉庫,書院老宅、古橋寺庵,豐沛的流水帶來了豐沛的人文氣象,優秀的生命是河流澆灌而出的,挾著水的智慧和力量。
一場雨,讓河流清湛。隨著河流出現的人物和煙火,有的成為瓦礫,有的成為豐碑;有的倏忽在天際線熄滅,有的卻頑強地燃燒著,像地心涌出的魔火,文昌里就是這一蓬魔幻之火。這里“名儒巨公,彬彬輩出,不可勝數”。被王勃在《滕王閣序》中盛贊“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的那支筆——謝靈運,曾在此做官,他深刻影響了撫河臨川的一代代人,爭取功名、培養文心、著書立說,于是,“臨川才子”們參與了中國文化主體建筑的建設,湯顯祖即是其中之一。
在街頭墻角,擺放著各種老物件,石槽里種著奇花異草,竹編、木雕的器物精美異常、琳瑯滿目,千年風雅,書香盈盈。“千年書香不散處,半部臨川文昌里。”文昌橋、文昌門、文昌堂、文昌樓、文昌閣、文昌軒,文氣昌盛,不可勝數。中國自然山水詩派的鼻祖謝靈運紀念館也在這里,館前的對聯是他的詩句:“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刻寫者或許是想說,謝公的歸隱愿望大約也會選擇他曾經的為官之地撫河臨川吧。
沿街可見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大幅畫像,在贛派建筑的白墻上,或者干脆成為一座建筑的大門。銀鋪里打造的杜麗娘銀飾式樣繁多,美輪美奐;商鋪里各種書簽、各種文玩,都與《牡丹亭》故事有關。到處是戲曲的念唱聲,紅男綠女手牽手悠閑慢行,女的云鬢上插著時尚的金釵,穿著古代仕女或者杜麗娘的霓裳青綾,綺羅紅綃,或者“蓬萊”“煙波如縷”“絲路弦”“書香客”等各式裝束,聚集在高大古老的愛情樹下,在粉煙紅霧中許下各種愛情誓言、生活愿景。
聽當地人說,萬壽宮中的那棵古樟樹,就是湯顯祖《南柯記》中槐安國的靈感來源,但在晚明時,湯顯祖的周圍一定有更多古老的樹。我們可以在當下這棵古樹邊懷想當年湯顯祖寫作的場景,面對故鄉風物獲取靈感,而文昌里的煙火一定會助他一臂之力,一定會一頭撞入他的筆下,那生活氣息濃厚的對白、書寫的腔調、勾人的結構、場景的安排、人物的悲歡、直面觀眾的表演形式,都與文昌里的興盛有緊密關系。
在僅存的興魯書院遺址里,一口宋代古井仍然清波蕩漾,井欄上刻有敦厚穩重的“濯纓”二字,這里是當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講學之地。
我們的晚餐是在臨河酒樓的一間“牡丹亭”包廂里,桌上是“湯翁家宴”。窗外,正對著高矗的萬佛寶塔,在雨后的夕光中巍峨輝煌,席間一抬頭,撫河碼頭的粼粼波光,在萬家燈影的揉搓下,迷離絢爛,火樹銀花,恍若幽夢。
進入“尋夢牡丹亭”實景演出場地,我們熟知的劇中情景,梅花庵、麗娘墳、閻王殿,《游園驚夢》《魂游尋夢》《三生圓夢》幾個折子戲,亭臺樓閣、燈光煙靄,將湯顯祖的《牡丹亭》意境演繹得大氣磅礴、如夢似幻。那個被愛情的夢境弄得神魂顛倒的進京考生,與幽魂杜麗娘在花園相見,由此產生的一段生死之間的戀情,綿綿不絕,打動了400多年后今天的人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對《牡丹亭》的題記,道出了他對愛情的綢繆繾綣、至情至性。“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人間值得留戀,江南更是仙境。
幽深的街巷,在夜色中閃爍著燈籠的暗紅,在檐下清涼的晚風里搖曳。已是深夜,但依然人潮洶涌、川流不息,沒有打烊的店鋪,只有亢奮的游人。水韻悠悠,鄉風烈烈,在無數的燈火之中,頭頂浮出了一彎寶石般的月牙,穿行在神話和現實的天空。文昌里,一座不夜城。
(作者系湖北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