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溪沙的麻鷹
住在烏溪沙,落地窗朝著吐露港波平浪靜的海灣。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到日落的余暉在水面上鋪灑金光,繪出千姿百態的圖案。紅日墜入海灣對面的山巒,在最后的三四分鐘里,變化多端,氣象萬千——先是閃爍刺眼的金光,然后隨著八仙嶺的浮塵與嵐氣,呈現叆叇的橘紅。若有飄浮的云層閃過,就像在案板上切開了新鮮的橙子,讓人聯想到周邦彥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很有點溫婉明艷之感。落入山脊的片刻,日頭突然轉為朦朧的暈紅,像隔著錦繡羅紗的水晶球。從天穹墜落后,它隱去了燦爛的身影,留下一片迷茫的霞光。
傍晚時分,我喜歡坐在陽臺上,看晴空中風云變幻,日落月升。有時癡癡望著海灣上的波縠,冥想億萬年之間,滄海桑田。彼時,山崗是不是山崗,海灣是不是海灣?眼前的山海交錯,是大化有意為之,還是不經意的地殼變動?一切亦真亦幻。在億萬年后的今天,它們成了我作息相伴的美景。
有許多年,每天一大清早,與妻子沿著烏溪沙的海灘,從渡頭灣村,一路沿著長徑村的海濱小徑,走到馬鞍山的濱海長廊,呼吸清新而帶點咸澀的空氣,任憑熹微時分的海風輕拂發絲。幸福的感覺如此真實,深深鏤刻在記憶中,回想起來總是鮮明如畫,完全未受時間磨蝕。偶爾會看到低飛的白鷺企立在水邊,不曉得是在欣賞海灣的寧靜,還是在等待魚兒游過,準備奮身一擊。這一帶蚌類很多,不過都深埋在海灘下,想來鷺鷥的長喙沒有雷達的本領,無法探知蚌貝躲藏的位置。倒是有許多小螃蟹,大概就是廣東文人稱作“禮云”的蟛蜞,不知自己身處險境,在沙灘上探頭探腦,舉手作揖,招惹鷺鷥來襲。
或許是年事漸長,也許是冗事太多,免不了案牘勞形,早上出門散步,逐漸減少,最后變成在傍晚時分,放下身邊冗務,跨出落地玻璃門,在陽臺上觀海,看世事浮沉。不禁想起曹操的《觀滄海》一詩:“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生活中少了海邊散步,自然是遺憾,也有違醫生囑咐的養生之道,但我還能在陽臺上觀海,感受海風吹拂的溫馨,一樣看日落月升,開放胸懷,與天地自然混為一體,可算作自我安慰。
在陽臺上觀海,未曾看到的畫面帶來了驚喜。原來,在這里可以瞻望麻鷹的翱翔。它們在天地間上下翻騰,御風而行,為山海交錯的寧謐帶來了無盡的律動。麻鷹,又名黑鳶,是香港常見的猛禽。我最先注意到麻鷹的迅猛與機智,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帶領我們的行山隊,翻越港島山脊到達大潭水庫,在水庫堤壩上欣賞風景,觀賞壩下魚群聚集的場景。我們從堤壩上將面包屑扔到水庫中,立即有大群游魚前來吞食。令我沒想到的是,突然就有幾只麻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沖而下,瞬間叼起魚兒,振翅而去。速度之快,只能說是電光石火,眨眼之間就撈取了鮮美的食糧。
這讓我想到歷史上的契丹族與女真族描繪的海東青,這是東北地區最敏銳、兇猛的鷹隼,宋遼期間的繪畫中還有海東青襲天鵝的圖像,以及海東青作為族徽的記載。《滿洲源流考》記載:“羽族之最鷙者,有黑龍江之海東青焉。身小而健,其飛極高,能擒天鵝;搏兔,亦俊于鷹鶻。”康熙皇帝還寫過一首詩,贊揚海東青的神俊:“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他還描寫了海東青捕獵前后的迅猛姿態:“軒昂時作左右顧,整拂六翮披霜翎。……勁如千鈞激砮石,迅如九野鞭雷霆。原頭草枯眼愈疾,砉然一舉凌高冥。”康熙大概想到了王維《觀獵》中所寫的:“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這是北方草原猛禽霸峙天宇的寫照,不料我居然在遠離高樓大廈的香港郊野公園,于山林環繞的大潭水庫,得以目睹同樣是“身小而健”的麻鷹,表演了一出“砉然一舉凌高冥”的戲碼。
麻鷹的個頭不大,身軀只有五六十厘米長,但翅翼展開來,有體長的三倍之多。劃過長空的姿態,讓人慨嘆這是造物主創造的羽族美的極致。麻鷹飛翔時夭矯優雅,襲取獵物則如雷霆電光,其動靜協調快慢有節,有如四手聯彈,讓觀者應接不暇。我在陽臺上觀賞到的麻鷹,一般是鷹擊長空之后,伸開翅翼悠然滑翔,從烏溪沙村的南頭,向海灣遨游,繞了一圈之后,再升高向北,飛過我們的屋苑,消失在氣流中。
本地的環保組織對麻鷹的生存十分關注,開展過一些宣傳活動,向人們普及麻鷹的生態價值,呼吁人們保護麻鷹。他們指出,麻鷹對人類有益無害,在自然界扮演了清道夫的角色。烏溪沙的海灣一帶,時常漂浮著海洋生物、鳥類及其他小型動物的尸體、腐肉,這些都是麻鷹的主要食物來源。樹叢中隱藏的鼠類,以及麻雀之屬,也是麻鷹的獵食對象。總之,麻鷹可以保持自然界食物鏈的平衡,確保生態環境的穩定。
我不是觀鳥迷,也不是積極參與實踐的環保主義者,然而我非常贊成保護麻鷹的主張,也相信自然界要實現平衡、和諧,需要我們的關注和保護。烏溪沙麻鷹的愜意翱翔,讓我想起蘇東坡在《赤壁賦》中說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自家的陽臺上可以看到麻鷹自由飛翔,確實是生活中的一大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