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雨
今年夏天,北京極熱。那天清早,忽然有涼風陣陣,心想好久沒去天壇了,趁這時候涼快,趕緊去那里轉轉。誰想,走到半路,下起雨來,不過,還好,雨不算大。跑到天壇,好家伙,剛進門,就像戲臺轉場,雨說大就一下子大了起來,瓢潑一般,傾瀉而下。趕緊打著傘,一路小跑,奔向長廊避雨。長廊里面已經密麻麻擠滿了人,地上濕漉漉的,看樣子,大雨已經下了有一陣子。
真沒想到下這么大的雨,還有這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沿著長廊,一路往前走,全都是人擠著人。走到長廊盡頭的拐彎處,往左拐,是祈年殿的入口,游人更多,大概都在排隊等候進入祈年殿。右邊是宰牲亭的神庫,平常的日子里,進去參觀的游人很多,今天,卻不見什么人進去,我在門口往里看看,地面積水嚴重。
我站在長廊里,想等雨小點兒,出去往北門的方向走走,起碼得走到皇乾殿的后墻吧,也算沒白冒著這么大的雨來一趟天壇。在天壇,能夠遇到這樣大的雨,也不容易。無所事事,四下張望,往西望,每棵白皮松樹干四周,前些年新裝的一圈圈棕色木椅上空無一人,嘩嘩的雨點兒濺到上面,飛珠跳玉般蹦得正歡,自娛自樂。往東望,雨霧中的草坪和柏樹格外綠。草坪蔥嫩,如小孩子的臉蛋兒掛滿淚珠兒,不知因為什么原因有些不開心;柏樹蒼綠,像老人皺紋縱橫的大手擎起綠色的大傘,在等候什么人的造訪。
多少年了,來天壇多少次了,從來沒有遇見過天壇里面下這么大的雨。旁邊有人在說話,一位說:只要一下雨,天壇里的雨,比附近的雨下得都大。另一位問:這是什么理兒呢?那一位說:什么理兒,天壇厲害唄!又一位說:你們不知道嗎?天壇這地方聚雨!說罷,三人呵呵地笑。望著擠在長廊里密密麻麻的游人,我心里說,天壇不僅聚雨,還聚人氣呢!
不見雨小下來的勁頭兒,更不見雨有停下來的意思。心想,不能就這樣憋在長廊里看雨吧?這么多悶熱的日子,終于有這樣一場大雨淋漓,還是得出去淋淋雨吧,夏天里能有一場痛快的雨淋淋,就跟冬天遇上一場紛飛的大雪一樣難得。這時候,看見一個人影,在我的身前一閃而過,一身藏藍色衣服,戴著紅臂章,是位保安。他撐開一把傘,走出長廊,我也跟著走了出去。
甬道上,積水很多,道不平的地方積水更多。看著前面走著的保安,赤腳穿著涼鞋,蹚著水,噼噼啪啪地濺起水花,無所顧忌,一直往前走。我緊跟著他,也一直往前走。左邊是祈年殿高高的外墻,墻上的螭首口,噴水如注,嘩嘩有聲,似乎在為這場大雨吶喊助威。我不住轉過頭,看隔不多遠便是一個螭首,整齊有序,林立一排,贊嘆著古人的智慧,建祈年殿時就想好了下雨積水的問題。祈年殿外四周的柏樹林,基本上是這些年后種的,沒想到從祈年殿里噴射出來的水,派上了用處,可以澆灌這一片干渴的柏樹林。不是下如此大的雨,見不到天壇里螭首噴水這樣的壯觀。這是大雨中天壇給游客額外加演的贈品。
保安不管這些,對于螭首,大概常見而見怪不怪,就那么蹚著水徑直往前走,雨實在太大,單薄的傘管不了什么用,他的身子已經濕淋淋的。一把傘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像花開搖曳,把雨水瀟灑地甩在了身后。
他一直走到皇乾殿的后墻,這里有一片開闊的草坪,擺滿五顏六色的鮮花。平常的日子里,站在花壇前的欄桿旁打卡拍照的人很多。站在這里,不僅可以照到皇乾殿巍峨的紅墻和藍琉璃瓦頂,還可以照得到祈年殿的一角,既省下了進祈年殿的門票錢,還省下了一進一出的時間。今天,這里卻一個游人都沒有,靜悄悄的,只有雨敲打著地面和樹木的聲音,花壇里的花,顯得有些寂寞。
保安還在往前走。跟著他,我也往前走。走到皇乾殿后墻的中間,這里是天壇的中軸線,從最南面的南天門,到圜丘,到回音壁、皇穹宇、丹陛橋御道、祈年殿,再到這里的皇乾殿,串聯起天壇最重要最輝煌的建筑,是游客最為密集的地方。這里朝北正對著北天門,甬道兩旁高大的銀杏樹,秋天滿樹金黃,才是盛景。今天,沐浴在大雨中,在北天門的紅門紅墻的映襯中,它們筆直參天,光亮水滑,換了一套裝束一樣,綠得那樣清新醒目,出演一年四季中天壇最難得一見的壯觀角色。
這時候,我看見,有一位保安,手里打著一把傘,腳下踩著水花,從銀杏樹下朝這位保安走了過來。他們在交接班。他們都已經渾身濕透。平常的日子里,這里常見有保安執勤,既為保護建筑古樹,也為游客排憂解難。在這里,他們見慣了那么多南來北往的游人,紅男綠女,老、少、老外。沒有想到,今天下這么大的雨,空曠無人,他們還在堅守崗位。
大雨中,雨點兒噼里啪啦,打在他們頭頂的傘上,激越的聲音,像擊打著鑼鼓點兒。他們的四周,草青樹綠花艷。
(作者:肖復興,系《人民文學》雜志社原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