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xué)》2025年第8期 | 玉才:墻根不倒
玉才,本名霍玉才,2001年生,山西應(yīng)縣人。有散文、小小說見于各級報刊。
一
墻根下坐了兩群人。
二
墻根正面,是生者的原鄉(xiāng)。
曉光微露,雞鴨鵝舞,這是晨啟信號。窗簾慢慢收窄,憑霜紋覺出全日的冷暖,決定衣物厚增或輕減,為首要事。下地,送爐灶柴芯,鍋內(nèi)舊水添新米,幾小塊金瓜,焰火微騰半刻鐘,顏色為油黃。副灶另蓋了爐板,大概切幾片濕饃饃,攤開,烘焦脆。瓷壇摻咸菜,蘿卜或青芥,擦絲,擺小碟。
天緩緩放亮,米粥、干膜、菜絲,一樣接一樣,吃進嘴,經(jīng)年不變的俗態(tài)。桌下還常昂揚著貓頭,黃的、白的,最黏人的是黑的,早食是幾塊甜餅。撤去鍋碗,做了手臉的潔凈,兩腳開始在地上騰挪。到屋外,給雞鵝們備了餐飯,眼反復(fù)眺望外山。回屋,立不住,眉梢徘徊在窗格,或反復(fù)查驗皮袋里的煙沫,敲打煙鍋積厚的灰渣,有什么東西在催人發(fā)急。
終于,太陽的一輝從山脊打出,霞光迤邐,街巷里半壁暖黃。老狗們驚覺,幾聲汪喝,聯(lián)動南北,隨后汪聲如潮,裹挾驢螺牛羊豬,院墻內(nèi)外,各樣口器肅然地拉開了唱兒。人得了指示,遙望霞山,臉上油色的光亮,一切消磨的動作猛地收緊。繼而定身,微調(diào)儀態(tài),規(guī)整衣裝,幾點笑,露出滿意。搬椅,出門,順手止了畜們的長調(diào),又小步快走,近靠暖墻,嬰兒似的貪享。到了巷口,霞輝這時慷慨起來,洋洋灑灑鋪展,踏入,恍若十幾條古金船,逶逶迤迤朝街心來了。
“來啦?”“來啦。”
“吃了么?”“吃啦。”
“好天氣。”“是好天氣。”
“你坐。”“你也坐。”
招呼、點頭、相笑、謙讓,一溜兒規(guī)矩地倚靠墻根,人影緩緩下落,陽光逐個點名,面上神態(tài)隨即延續(xù)昨日:瞇眼的、露笑的、仰目的、舒眉的、撫須的、抱臂的、埋首的、斜倚的、蹺腿的、哼曲的,無拘地袒露給太陽,以示安然。
這之后,便是短暫的靜默。身體借著光的熱,思想也融了冰霜,無數(shù)話題開始醞釀,等一個呵欠,或一記噴嚏,一聲低喝,一口唾沫,引線就呲了火,喧嚷就擺開了勢。
這是一張政治的長桌,一個社會的喇叭。
貪官污吏是這里的慣客。芝麻小的,蚊蠅大的,新下的,相隔幾年的,本土的,外域的,沒有五官輪廓,只以肥瘦高矮呈樣。有姓氏的,以姓為呼,不知的,冠以這、那,后綴東西、玩意兒、家伙、夯貨。具體罪目,由音頻或坊間傳來,不甚詳?shù)模瑓s也憑著經(jīng)驗,說出個貪錢貪權(quán)貪色貪名來。
隨后,各家的嘴演繹為屠夫、包公、醫(yī)師,圍攏長桌,將要撻伐的罪客置平,細細審糾。身體的各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要拍打、掀看、抓捏、拳捶,找出禍亂的罪虱。還不夠,套繩拉動,吊于半空,眾目刺視,帶著戾氣、高怒、喝聲,場面如洪流奔涌,高山不可擋。
一把利刀,突然直插罪客的皮骨,屠夫的手翻轉(zhuǎn)抖旋,皮開骨斷,筋肉分離,臟器見世,污血橫流,屠夫喝一聲:“包公,你來斷!”
太陽無聲播散,包公衣袍獵獵,一雙大手將全身肢干攤于長桌,幾番檢視,厲聲疾疾:“肉是酸的,骨是空的,筋是朽的,器是臭的,血是黑的,肉心發(fā)紅,卻向內(nèi)而縮,觀全貌,無一清妥!”大手一揮,高問:“醫(yī)師,可有法治?”
醫(yī)師長桌環(huán)繞,抖眉撫須,搖頭又點頭,嘴開又合閉,忽定身,揮臂刺言:“有治!”“怎樣?”“小劑醫(yī)表,大劑除根。”“小劑何為?”“牢獄,極刑。”“大劑哪般?”“良君!清政!”眾客歡呼。
沒什么不可論的。從寡婦墻頭,到婆媳嘴斗,連接鄰鄉(xiāng)流言,關(guān)聯(lián)省市百態(tài),最終囊括社會的萬象大千。如市集上的諸貨,從南至北的一條長龍,被各家一一撿起,經(jīng)過鄉(xiāng)語的激烈捶打,徹底印上一個是非的標記,之后從墻根迅速擴散,流為百戶晚夜的嚼子。
“要降溫了。”“是啊。”“降溫了。”“要冷。”“是啊,要冷。”“冷。”……
“三海和二孩打架了。”“咋?”“三海砸了人家的車。”“咋?”“貓尿喝多了。”“喝!”“愣頭青!”“咋處理?”“賠了八千。”“該!”“老實了!”……
“快發(fā)面粉了。”“多久?”“一兩天。”“多少?”“一袋么,要多少?”“旁村不是兩袋?”“咦!好事能輪到咱?”“驢日的!”“哪個給貪了?”“誰知道!”……
“要修房子啦。”“哪里?”“咱這兒。”“誰修?”“國家唄。”“修哪?”“哪家破修哪。”“真?”“真。”“咱沒錢。”“白修哩。”“胡扯!”“瞎說!”“做夢哩!”“沒有的事!”“假不了,旁村修上了。”“好事呀!”“好事!”“是,好著哩。”“好!”……
社會的底貌在這里鋪展,它有限的界域,不至于招來有心人的刁難。它是社會的喜怒哀樂。請它笑,它憨憨地展出一口煙牙,皺眼羞澀開出微小的一縫。教它哭,它不見眼淚,默默垂首,煙細細地抽。它會憤怒,臉抹著紅,永遠地叫嚷一句“驢日的”,還會狠啐一口,對著老天,對準大地。
三
墻根背面,是行者的憩鄉(xiāng)。
沒有雞鴨鵝鳴,闊大的平野,矮矮扭扭的泥房,孤散著,又聚成村落。天淡淡的墨,墨下的村,村周遭的樹,樹下的草花石,也幻成同色。有水,在屋后,有風(fēng),葉輕搖,一方墨色的僻界,一派微晃的幽涼。
擺脫了塵事的紛擾,卸下田畝的勞作,一切喧囂被擋在憩鄉(xiāng)外。行者們有大把時間,往泥院里的矮凳,屋后的溝臺,或是到無盡的平野里,挨著草,坐下。把過往的人人事事,齊齊翻出,攤于墨石上,按著喜怒哀苦的根性,一一梳理、分類、作記,來個細致的回想。還要做個樸實的鞋匠,給那些不忿的、遺憾的、抱愧的,穿幾針線,打幾個釘,補幾塊面,之后平平整整地擺放。偶爾拿起,拭凈,套在雙腳,慢慢走,慢慢咂摸、追憶,覺出新鮮來。
可最執(zhí)念的,如根一般地扎在心坎里的,還是那扇破舊的、綴滿裂痕的墻根。那里,是對往昔的復(fù)刻,對原鄉(xiāng)的召喚,對靈魂的洗滌,一切疑惑、迷茫,都有答案。太陽永遠地揮別,月亮卻默默長伴著了,行者們坦然接受,只等著記憶里的一刻。
終于,墨色消減,天現(xiàn)了銀色的光輪,地映出皎白的廓影。沉默打破,仍照著原鄉(xiāng)的慣俗,開門,搬椅,悠悠晃晃地朝街心來了。
“來啦?”“來啦。”
“吃了么?”“吃啦。”
“好天氣。”“是好天氣。”
“你坐。”“你也坐。”
仍是客氣招呼,頻頻點頭,彼此相笑,大方謙讓。人還是那些,容貌永久的定格,衣的樸舊,腰的微弓,面的壑紋,發(fā)的白霜,一排兒,遵著慣例,全顫顫地靠著墻根了。
如此,時空下的同一時刻,同扇墻根,這么兩群人,在黃陽和銀月的照耀下,輕輕背靠著了。
踏過生死,神態(tài)多了些坦蕩,少了計較,多了歡笑,少了悵惘,生死加給的,是心靈的重塑。可脾性仍循著舊:爽朗的,寡言的,好強的,憨厚的,幽默的,率直的,計較的,毛躁的,傻氣的,懶怠的,悲愁的,這些,都在月影下敞開了。
也是同樣的靜默,身體和思想浸潤月的光,再一次斟酌著話題,唯等一聲長嘆,便掀起歡沸的潮來。
這是一個歷史的撥算,一個生命的沙漏。
批判是它的根。文人之尺,丈量梟雄偉客,縱橫千百年的沉沉浮浮。它眼中的歷史,卻跨不過鄉(xiāng)史范疇,它替了管賬先生的職差,執(zhí)珠算清點過往。
“孫半貪,可還記得?”“喝!”“甭提他!”“忘不了!”“斃得好!”
“收租,四六的規(guī)矩,要緊著好糧。一袋袋驗,交不上,拉個胖黑臉,便使喚人毒打。一罪。”
“水井,差人立了牌,刻自個兒的姓,人來擔(dān)水,他黃口金牙,要收水錢,一月一結(jié),不給,亂拳腳踢。二罪。”
“修橋,縣里撥款,破石朽木,他自家里耍樂,卻強征人做工,只管飯不補錢,修得糟亂,半年就塌。三罪。”
“天理昭昭,因果循環(huán),罪人終得罪人難!”
溯往昔,苦難在它頭頂一層層封蓋,要挑它的脊梁,破它的骨骼。它眉眼傻傻地笑,手無措地擺,話里帶著謙卑,求恩賜,請寬厚,仍是無止的磨難。它只好把一切壓在心底,相信天道好輪回,終有機會,把過往盤算個明白。
月華綽綽,萬物悄然,行者們說得乏了,就默契地閉了口。心預(yù)備著尋些事做,把鋤頭再磨磨,鐮刀再蹭蹭,簸箕再穿穿,簍子再繞繞,可想想,卻都是最合適的了,只好打消。望望墨天的月輪,望望街心的南北,一種空靈的環(huán)繞,不得不把眼皮拉下來,頭埋垂著,漸漸陷入空冥中,凝成一尊尊肅穆的石像。
原鄉(xiāng)是蓬勃,是生命的釋放之所,憩鄉(xiāng)是靜休,是靈魂的安息之地。
很多時候,他們到墻根來,還為著同件事。靜默在風(fēng)的低流中,一月,十月,百月,關(guān)注著腳下的月影。由這月影,他們就想到了各自背靠的人,面容、言笑、衣著、舉止,全幻象在這影的輪廓里。生命在這里被拆解、還原:王老漢捉了煙絲,往煙鍋里送,嘴勤快噴吐,面紋閉合又展開;劉老漢把眉攥在一起,說幾句帶火氣的話,胳膊不倦地揮動,瞟瞟各處反應(yīng),覺著達到了目的,便又松開;孫老漢老摩挲著手,屁股不住地動,頭常轉(zhuǎn)著,喉嚨跟著咕嚕嚕地叫;周老漢閉息著,好幾個時辰,木然無聲,有時睜開了眼,兩側(cè)看看,咂咂嘴,又昏了去……
在這里,原鄉(xiāng)人的生命有了可預(yù)見的定數(shù)。行者們是觀眾,目睹生者們從曦光中來,在日昏中去,剩下的日子被包裹成一粒粒黃沙,隨著光影,沙漏一般掉落。落到墻頭,傳出腳步聲、啞笑聲,碰到墻腰,聽見咳嗽聲、低嚎聲,墜到墻根,是磕碰聲、骨裂聲,最后滾落到地上,發(fā)出離別前的哀鳴聲。
四
墻根是生死的通道。
日頭不會等人,把一群人送走,又得分分秒秒迎接另一群人,永遠地懸在西山,是生者們的癡想。各自起身,舒展僵骨,互道的一兩聲別語,就顫巍巍地邁步。背,再也不會直挺地朝天了,腿,多少掙扎后不得不向大地屈弧,一只只離港的孤船,借著天底短暫的明輝,飄飄搖搖地向海面的四處。
回家,心還牽連著墻根,不急著走,慢慢落在院門的扁石上。要把白日的所聞、所見,從頭捋順了,把一些不忿的人和事,按著自己的標準重新審判:“不對哩!”“要遭報應(yīng)呀!”“丟人哩!”“小心著哩!”這樣的一通,心底的苦悶就消散了去。終于往院里走,母雞們已收了籠,狗埋縮了頭,天色漸暗,仍憑著余力,驅(qū)使身體一圈圈閑轉(zhuǎn)。累了,往老樹或門檻,再坐,卻沒了思想的涌動,各處的念頭收息,風(fēng)起,臉呆傻地撐著。
對于生者,夜間和白日只是隔了一個短促的夢。夢把更古老的事展現(xiàn)給人。一條浪跡多年的狗在院門吠叫,一把磕了牙的釘耙重新使喚在手上,一張竹椅開始搖搖吱響,一個未謀面過的人,一句未說過的話,一段未踏過的路,真真假假,虛虛幻幻,齊填充在頭腦里。卻不料,這零碎的一夢,給人憑增了多么大的困擾。到醒,疑惑、迷茫,反復(fù)推敲,不得關(guān)鍵所在,只得惶惶地裝了夢,全帶到墻根,在一日的光影中苦苦求索。
生者們把更多的力氣扎在夢上,眼常閉著,嘴緊抿著,手把頭遮擋,忘了身邊的人,蔽了周遭的動。等哪天釋惑,再抬首打量時,卻覺察墻根下的一排已有了無聲的空影。
“走了?”“走啦。”“兩天啦。”“笑著走的哩。”“好事。”“好啊。”“好事哩。”
沉默。
夢里得見那個空影:眾人埋首,他立起來,臉上最后一點紅光,小步挪開,不舍地回頭,擺了擺兩手,緩緩走遠了。回了家,四處看,嘴里喃喃,終于臥下來,臉上笑笑,閉了眼。人很快給他潔身,穿衣,輕輕入殮,一口黃棺,掛了他的喜像。敲鑼打鼓,禮炮彩扎,院門披了白,院里裝了灶,老樹上幾對燈籠。有人跪首,有人燃紙,有人和他說些心坎的話。連同著黃棺里的他,被幾個漢子抬出來,像無數(shù)個等候曦光的早晨,他出了院,照著天上的黃陽,煌煌地朝街心來了。
墻根是生死的見證。多少離別日,一個個孤獨的空影,一口口肅默的憩棺,載著生前的悲喜,必要到墻根來。短暫的停駐,是懷想,是作別,也是把往事的塵埃拂去,為后來者騰出空位。最關(guān)鍵的,是要請墻根在身上打上一個莊重的紋印。這紋印,是對行者身份的證明,是行者在原鄉(xiāng)的確切坐標。此外,同墻根的作別,亦是同墻根下生者們的作別。生者行者皆肅目,彼此躬身三度,幾句“好走”,幾聲“珍重”,才拾衣?lián)]手,向街北,向村口,緩緩步入蒼茫中。
生者離鄉(xiāng),行者入鄉(xiāng)。墻根背面,是行者的憩鄉(xiāng)。從墻根離去,再返回墻根,完成了生者到行者的轉(zhuǎn)換,也是生和死的交接。
蒼茫之后,即無盡的平野,天淡墨一色,月輪熠熠無聲,繼續(xù)向前,是幽靜的村落。早已有客靜候,墻根下的一排,齊整整立著,眼里急盼的喜悅,望著行者走入平野,走進村落,走向街心。
“來啦?”
“來啦。”
“坐,坐。”
“各位也坐。”
一陣歡喜,一陣寒暄,又全都緩靠著了。
五
晨陽照舊,從街口一端,有腳步信信而來。十幾雙眼露出笑。
“來啦?”
“來啦。”
落座,墻根又是如常的沸喧。
行者遠去。生者歸來。墻根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