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5年第8期|冉也:舌鈴(節選)
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
——秦腔《三滴血》
她剛來吐虎瑪克鎮的時候,幾乎每一個到金順商店買貨的顧客都會朝坐在里間門口的女人快速瞄一眼。他們在付錢的空當,眼皮都不抬地問一句柜臺后的男人:“金順子,你們老婆子哪兒的人?”
金順朝她這邊看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的食指和拇指搓在一起,在牙床上輕輕碰一下,說:“外路來的。”
來人“哦”一聲,又看女人一眼,“你們老婆子不咋愛說話呢?”
“找你零錢。”金順把錢遞過去。這個時候,來人才看清他干裂的嘴唇里,一嘴被煙草熏黃的牙七倒八歪,像兩撥對峙的醉漢。
“她來這兒沒幾天。”金順說。
人們不忍心繼續看他的牙,又扭過頭看女人。
這個時候,她的屁股從四腳的白楊木小板凳上移開。她的頭發全部攏向后面,穿淺粉色的方格襯衫,領口敞開著,可以看到里面不同于小麥色臉蛋的皮膚。她站起來一笑,算是打招呼。
“繼花。”顧客走出商店大門后,金順叫她名字。金順跟她說話時的聲音很大,大到讓出門走了三五步遠的顧客突然停下,回頭看一眼,確定不是喊自己后才再次邁開步子。
繼花是她出生時就有的名字。她沒上過學,沒有學名。那年,她到110團場的派出所辦身份證,戶籍民警問她的名字,她不說話。民警問得急了,大聲喊:“你是啞巴嗎?”潮紅瞬間從她臉上的毛孔溢出來。
民警又喊:“你叫個啥名字?”她說了句什么,比蚊子抖動翅膀的聲音稍大一點,聽不真切。
“啥?”民警貼近她發燙的耳朵說話,嘴里噴出的熱氣讓她忍不住抬起肩膀阻擋。
女人指了指桌子上的鋼筆,拿起來哈口氣。110團場的女書記也有一支這樣的鋼筆,每次寫字的時候都要哈一口氣。她學得有模有樣,好像寫字前本該有這個動作。她在手心里寫下“繼花”兩個字,歪歪扭扭的。手掌伸開后,字就被掌心的繭紋扯散了。
“姓啥?姓!”
繼花又寫了個“鬼”字,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個變調的發音:wei。
“是魏吧?”民警坐回去,寫:魏繼花。
走出派出所的大門,風從戈壁深處吹過來,吹走她臉上的紅。
她聞到風里甜甜的香味。不遠處,戈壁上黃色的沙棗花被風吹得搖晃。她想到家鄉的油菜花,也是這個顏色,只是開得稍微早一些。每年四五月,家鄉的油菜花開滿山塬,農民躡著腳走過清瘦的田埂,吼一聲秦腔:祖——籍陜西——韓——城——縣——
這個場面曾反復出現在她的夢里。
那幾年,老家有很多人上新疆。每年臘月初八一過,上新疆的人又回到村里。糧食歸倉,宰殺年豬,村里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大聲吹牛皮。從新疆打工回來的年輕人韓平生喝醉了酒,手伸進懷里掏出大拇指厚的一沓錢,喊:“看看!上新疆,不干活都有肉吃、有酒喝,還有錢花!”
“上新疆?沒出息。”說話的是一個從南方打工回來的小年輕,留長頭發,黃色,“沒出息的人才上新疆呢。說到賺錢,還是得看人家上海,得去廣州、深圳,你知道吧?”
韓平生說:“南方人小腦子多得很,還是新疆好!”
兩個人話不投機,沒幾句就借著酒勁扭打在一起。十六歲的繼花在旁邊看著、聽著,她只聽清了韓平生說的話。
繼花從小跟著媽洗衣服、做飯,跟著爸務莊稼,她小小的身子在鍋灶旁和莊稼地里陀螺一樣轉。她認得山、塬、圳、灘上的每一種花,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韓平生說的“有錢花”。那樣拇指厚的一沓錢,捏在手里是啥感覺呢?湊近聞又是啥味道呢?
天一黑,金順就關了商店的門。金順說:“我的眼睛不好,晚上啥都看不清,賣貨找不清楚錢。”
繼花沒有說話。她看著金順把抽屜里的錢按面值大小整理好,再分別用細橡皮筋扎緊。回到里間,他從枕頭下摸出一只鋁制飯盒,把錢全部放在里面,蓋上盒子后放回去,再用枕巾苫上。她看到一條枕巾上繡著的兩朵荷花被頭油浸得發黃,另一條新買的枕巾是水紅色的,上面繡著一對水鳥。
金順做這些的時候,沒有避開繼花。繼花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枕巾,趕在金順回頭看她前,她轉過身子,眼睛看向別的角落。
晚飯是金順做的。住進金順商店的這半個月,繼花像一尊被供在桌子上的菩薩,突然好像啥都不用做了。她有些過意不去,拿起抹布擦灰。金順說:“那個你不管了,明天早晨我擦。”繼花去切菜,金順說:“你不管,屋里的燈不亮,小心切到手,可不得了。”繼花叉著兩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她坐回到小板凳上,看著金順忙碌。
金順做飯很熟練,他用加鹽的溫水和面,用搪瓷盆洗菜。他切菜的時候速度很快,動作連續不斷,直到把摁在指頭下的土豆全部切完。第三次揉面的時候,金順問她:“你們老家,也主要吃面食,對吧?”她沒有說話。
金順站直身子,用右手腕背部捶自己酸疼的后腰。“我說,”他左手舉著面團,回頭大聲問,“你們老家人,也愛吃面,對吧?”繼花點點頭,看著他笑。金順跟著笑了,繼續彎下腰揉面,“那就好。”
他做的是揪片子湯飯。繼花看著金順在煤氣灶前忙碌,晃得她眼睛花。煤氣燃燒時撲哧響,鍋里燒開的水咕嘟嘟。她突然有點困,頭一挨上門框就睡著了。
飯做熟后,金順把靠在墻角的棕色折疊餐桌撐開。他不擔心桌腿摩擦的聲音會吵醒她,但他還是小心翼翼。他盛好飯,揭開墻角的倒撲形土陶壇子,用勺子挖出一小碟韭菜腌制的咸菜。擺好碗筷,他突然想到什么,拿起手電筒走到后院的菜地里,摘了兩根黃瓜,用涼水清洗后去皮。拍黃瓜前,他輕輕搖醒她,指了指餐桌。繼花睜開眼,抹掉嘴角的涎水。她站起身,揉揉眼睛。
“先吃飯。”金順說。他一手橫著菜刀,把黃瓜拍碎后澆上蒜水和醋。
他們坐下來,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口面。
“香不?”金順笑著問她。繼花也笑了,豎起左手的大拇指。“多吃菜,”金順往她的碗里夾咸菜和涼拌黃瓜,“你要是真愿意,啥都不用干。”金順把一筷子面推進嘴里,盯著餐桌上白瓷碟里的黃瓜。有一塊黃瓜的皮沒有削掉,他看不真切,但他知道上面一定有被醋浸濕的瓜刺。他伸出筷子,把那塊黃瓜夾到自己的碗里。
一個沒有被真正愛過的人,面對突然降臨己身的好,總會不由得慌張。繼花想,她得在這里做點什么,去抵抗他的好。她想讓自己的心更踏實一些。
晚上,他們躺在一張床上。
她第一次見這樣的床。紅松木的榫卯結構,床頭床尾和邊緣有紅、藍、黃色相間的植物紋樣,漆料因為長年磨損變得斑駁。床身貼近地面,兩頭翹起,像一枚月牙。小鎮上的哈薩克族人喜歡這種床。
“真好看。”繼花想。她脫掉外套,金順也脫了。
這是繼花住在這里的第三個禮拜。他們此前一直和衣而眠。“我都這個年紀的人了,又不是年輕小伙兒。”金順說,“你放心睡吧。”
繼花睜著眼睛到后半夜,她的覺好像在吃飯前睡完了。金順也沒睡著,他仰躺著,看著從門頭窗上照進來的月光斜投在墻上,菱形的花格窗欞把那光分成了幾塊。后院菜地里的蟲子也沒睡覺,使勁兒地叫,叫得他的心像被繩子反復松開又束扎緊。
他知道繼花也沒有睡著,她睡著后會打呼嚕。她的呼嚕聲很響亮,呼吸間伴隨著“噗噗”的聲音。他倒是不煩她打呼嚕,她的呼嚕聲讓他心里踏實。他在等她的呼嚕聲響起,壓過蟲鳴,驅散他幾十年的孤獨。
繼花在小聲啜泣。金順本以為是她睡著后發出的聲音,或者是因為夢魘。他已經習慣了白天沉默的她在深夜里發出奇怪的聲音。她面對著墻睡,啜泣聲卻一個勁兒地往金順的耳朵里鉆。他試探性地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回應。他伸出手,輕輕按上她的胳膊。
“繼花……”
她還是哭。哭聲像掉落在地上的玻璃一樣尖銳,那聲音足夠刺痛他。
他爬起來一些,側過身把她摟進懷里。繼花轉身踢開被子,左腿反壓在他的身上,右臉貼上他的耳朵。她的臉好燙,能把他的耳朵燙傷。房間里沒有聲音了。他聽到她牙齒咬合的聲音,通過聽小骨進入他的身體。沉悶的,閉上嘴咀嚼黃瓜的那種聲音。她的手也粗糙,像砂紙一樣打磨著他的后腰。他的身體發抖,比她抖得厲害。她張開嘴巴,舌尖點進他的耳窩。她吐出的灼熱氣息像是某種明亮的信號。他突然想到鎮小學的下課鈴聲,丁零零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孩子們會歡呼雀躍地沖出學校大門。她知道自己的咽舌子在唱歌、在跳舞、在尖叫,想要隨著呼吸從嘴里逃出,鉆進他的耳朵。他聽到的是更悅耳的鈴聲,那種小孩子的八音盒玩具發出的聲音。他的兩只大手隨著她擠出來的音樂抖動,沿著她的后背滑到腰部,鉆進她的衣服后,像風一樣吹回她戈壁灘般貧窮的后背。
他四十六歲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繼花醒來得早。她從床上爬起來,輕輕挪到床尾。金順還睡著,他很瘦,皮膚是暗淡的灰褐色,像一截曬干后的紅柳柴火被人塞進被窩。繼花年輕他十好幾歲,鎮上的人都不相信她會跟金順好好過日子。
人家圖他啥呢?
繼花走到后院,她找來干柴,給院子東南角的爐子生火。這些活,她從小就做。她用鋁壺燒水,水開后刷牙、洗臉,用金順送給她的桃木梳子梳頭發。拾掇好自己后,她在不銹鋼的臉盆里重新倒上涼水,端到圈圍花園的磚臺上。他還沒有醒來。
她回到火爐旁燒奶茶。她剛來新疆沒幾年就會燒奶茶了。她到新疆后不久,去兵團的110團場謀營生,跟著中年婦女們負責團場的果園。她年齡最小,除了日常的勞作,還得為大家燒奶茶。
磚茶燒開的時候,金順趿著鞋走到后院。“起來了。”他說,嘴角掛著笑。他側身看到洗臉盆里清凌凌的水,蹲下身洗臉。繼花拿起暖壺,兌了一些熱水進去。
“沒事兒。”金順說著把手伸進盆里,撈起水洗臉,嘴里發出“噗噗”的聲音。她站在他身后看,他掬起水撲在臉上的動作像是在啃西瓜。
金順走過來,他想接過繼花燒奶茶的活,卻被她推開了。“我來。”她往鍋里添牛奶的動作沒有停下。她的吐字不清楚,但聲音聽上去很尖銳。
金順囑咐她小心燙傷。回到前屋,他打開商店門里邊的U形鎖。這是金順商店開門最晚的一次。平常,斜對面的回民飯館有人吃飯的時候,金順商店也開門了。這是夏忙時間,給地里澆水的農民在對面吃過早餐,走到金順商店買三塊錢一包的紅河煙,買被當地人叫作“綠棒子”的烏蘇啤酒。
他看到門口放著一只奶桶。每天早晨,鎮上養奶牛的哈薩克族老鄉會送牛奶過來。他統一收集后,一部分賣給鎮上的農民,一部分送去奇臺縣城。每家的奶桶上都有不同的標記,他把牛奶提進去,翻出賬本,找到對應的那家養牛戶的名字,補上“正”字的一筆。
他把抹布打濕,細心地擦凈柜臺和靠近馬路邊貨架上的灰塵。他回到里間,把枕頭下鋁制飯盒里的零錢放一些到柜臺的抽屜里,鎖上。這會兒,繼花正在炒菜,她可以熟練地使用煤氣灶。
昨天,他還什么都不讓她干。現在,他突然接受了這份幸福。她想做的事情,他不會制止。她不想做的事情,他更不去強求。他聽著菜在鍋里攪動時發出的嚓嚓聲,第一次感受到成家的滿足。他坐在柜臺后面,看到陽光從門口灑進來,貼上沾了泥的長方形地磚。
他聽到繼花關煤氣灶的聲音,緊接著是盛菜時鍋鏟和鐵鍋摩擦的聲音。他回到里間,餐桌上擺著一盤炒白菜、一碟西紅柿炒蛋,裝著窩窩馕的塑料袋解開敞著。她正在倒奶茶。
他坐下來,不著急動筷子,看著她把兩個人的奶茶倒好。
“我也算是,有個家了,”金順拿起筷子,“啊?”
繼花看她一眼。她沒有聽清,只是笑了笑。
“我說,”金順指了指飯桌上的菜,提高聲音,“家。”
繼花抿了抿嘴唇,她想說話,但還是什么都沒說,低頭吃菜。她扭曲的腔調,讓她每一次開口說話變得猶豫。在一次次的猶豫中,那些嘴邊的話變成罩在她心頭的一重重暗影。
“攢錢,”金順大聲說,他的左手在半空里比畫,指著自己的耳朵,“手術一下,就好了。”
她看向金順,眼圈發紅。金順想,她肯定是感動的、幸福的。他還在笑。直到他感覺到繼花目光里冰凌樣的尖和冷。他方才笑時露出的牙被厚厚的嘴唇緩緩蓋上,像戲臺上的丑角結束一折戲后,大幕緩緩閉合。
他著急解釋,但她端著碗背過身去了。
二十年前,韓平生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那年臘月,媽給她做了一件條絨布衣裳,算是新年新衣。剩下的一點布料,挽成一朵小紅花。年初一,那朵小花綁在了黑毛驢的前額上。
她是去河灘里飲驢的時候碰見韓平生的。韓平生也來飲驢,鼻青臉腫。他家的驢脖子上掛的紅被面。驢低頭喝水的時候,韓平生把被面在驢脖子上繞幾圈,以免被泉水浸濕。韓平生家的驢喝飽水搖搖頭,被面下露出一只小銅鈴,輕輕晃。
韓平生一回頭,看到了繼花。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新衣裳的繼花變了個人一樣。繼花的衣服偏小,把她的身體裹得緊緊的,前胸的兩團火燒得真旺。從下往上數第二顆扣子剛好卡住她的腰。韓平生的目光落到繼花的前胸、細腰、雙腿,又快速移到她的臉上。
繼花討厭韓平生毛驢舌頭一樣的目光,潮黏的,恨不得舔上來。真惡心。
繼花家的驢等不及要喝水,蹄子在小河的冰面上踢踏。繼花回頭拍了拍黑毛驢的脖子。
“繼花妹子。”韓平生跟她打招呼。
繼花突然想到他喝醉酒后手里捏著錢的樣子。她沒聽清韓平生說的啥,只是對他點點頭。
“妹子,”韓平生提高聲音,“人跟你說話呢,你咋不言傳一聲?”
繼花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韓平生從泉邊拉走自家的驢,把繼花家的驢讓過去喝水。
韓平生走近些,大聲說:“我以前聽你媽說過……你有兩個咽舌子。”
繼花緊閉著嘴,瞪他。
韓平生擺擺手,說:“我沒別的意思。兩個咽舌子也能說話,你得練習說話。”
繼花臉上的怒色漸漸散開。
“跟我上新疆吧。”韓平生說,“掙了錢,可以做手術。”
繼花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又很快被一層霧氣遮住了。像泉眼處的一塊石頭被人輕輕撥開,她的眼淚懸在眼眶里。
爸說韓平生不是個老實娃,讓繼花躲著走。有什么用呢?韓平生的眼睛長在繼花的后背上了。只要她一個人走出家門,他就會從身后突然竄出來。
“縣劇團的戲,《三滴血》,你看去不?”韓平生跟在她后面問。
她搖搖頭,想跟他拉開距離。
韓平生堵到前面,說:“人家的戲臺上有擴音喇叭呢,聽著清楚得很。”
她一猶豫,跟著去了。路上,韓平生一直在說新疆的風景多好,掙錢的路數也多。有些她聽清楚了,有些沒有。
最后,韓平生說:“你想好,待在老家,你一輩子就這個樣子。咱在新疆賺了錢,手術一做,多好哩!”
她打斷他,說:“我爸問大夫……先天的,手術……做不了。”
“你且聽你爸說呢,”韓平生上下嘴唇一錯,“有了錢,咋可能做不了?縣醫院做不了,西安醫院還多著哩。”
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縣劇團的設備攢勁,離戲場還有一段距離,她就聽到戲中李遇春的唱詞。
韓平生的話像多足的蟲,一個勁兒往她腦袋里鉆。戲也沒好好聽進去。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念叨:“新疆……”
“不瞞你說,我在新疆跑運輸。你的話,兵團招人呢,我找朋友幫忙給你辦手續。”
繼花快走幾步,突然回頭問:“路費……多少錢?”
韓平生笑了,跟上去:“這你不管,你跟我走就好哩。”
繼花扭過頭,她不想用韓平生的錢,還有,爸媽肯定不讓她走。
“路費算借你的,以后你賺了錢還我嘛!你爸媽肯定不愿意,他們思謀著給你在別村找個對象,換彩禮錢哩。”
“你滾!”繼花眼窩里像要迸出火花。
爸媽是韓平生說的那種人嗎?其實繼花也拿不準。她才多大年紀?她只知道自己被同齡人笑話,背后被村里的長輩們議論。就因為她聽不清,他們就在她的身后肆無忌憚地說。他們聊到她的時候,聊天的目的似乎變成了誰的調侃更俏皮好笑、更難聽。他們會不由自主提高聲音。他們忘了,她不是一個完全失聰的女孩。
這是她的童年,是她的命。
現在,韓平生出現了。他說給她聽的是另一種活法、另一種命運。至少,她能離開這個地方。脫離不變的生活本身就意味著另一種可能。
四月的凌晨,月光下的油菜花隨輕風微微擺動。當她的腳步走過家鄉的小路時,路兩邊的蟲子立刻噤聲。這讓她緊張,她總覺得爸的手正從她的頭頂落下,媽的手從后面伸過來扯住她的衣角。她害怕深夜里的眼睛。
星期六早晨,金順說要去縣城送牛奶。他原打算商店“暫停營業”,直到他從縣城回來。他一回頭,看到繼花手里攥著的賬本。
金順明白她的期待。他用不干膠便箋寫上常售貨物的價格,貼在貨架上。臨出門,他跟繼花說:“再有不知道的,你發短信給我。”
繼花看著金順的皮卡車從穿過鎮子的柏油路上消失。她回到商店里,從柜臺后搬出椅子,坐到臨街的窗子前。鐘表“咔嗒”響了一下,她歪頭看到墻上的時鐘走到整十二點。窗前那棵老榆樹投在窗戶上的最后一點影子被逼退。她的目光穿過玻璃上雨水曬干后留下的彎曲的堿水痕,街上空無一人,南邊那塊荒地上有幾峰駱駝在吃草,新綠的樹葉被曬得沒什么精氣神。她第一次完全放松地觀察這個小鎮,她等這一天很久了。
她站起身,檢視貨架上的每一種貨物和對應的價格。她的記性很好,兩遍過后幾乎可以記得大多數貨物的價格。
門簾突然被掀開。
繼花側身去看,是一個哈薩克族女孩,穿著縣四中的校服。繼花記得她,上周六傍晚她在金順商店里待到很晚。金順說過,這女孩叫阿麗婭,他就是從她爸爸那里接手了這處臨街門面房的。
女孩沒有看到貨架后面的繼花。繼花聽不清阿麗婭說話,但是通過她說話的口型可以推測出,她說的是“有人嗎”。繼花從貨架后走出來,笑著看她。
阿麗婭看到繼花,眼里閃過一絲詫異。阿麗婭向她打招呼,自己推開冰柜門,拿出兩根娃娃雪糕,拆開一根后咬在嘴里,騰出手拿買雪糕的錢。繼花走到柜臺后面,把那些錢放進抽屜里。
阿麗婭又說了句什么。繼花沒有聽清,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說,金順叔叔去送奶子了嗎?”阿麗婭提高聲音說。
繼花點了點頭。
“你需要幫忙嗎?”阿麗婭說,“我可以幫你看店。”
繼花還是沒有聽太清。她看到阿麗婭在笑,所以又點了點頭。
阿麗婭從第二排貨架邊搬來一張凳子,那是金順為方便從貨架高層拿東西準備的。阿麗婭坐下來,繼花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阿麗婭大聲問:“你的耳朵聽不清話嗎?”
“難聽……”繼花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平靜會讓她的表達更清楚一些。
“啊?”阿麗婭幾乎是在吼,“現在呢?”
很顯然阿麗婭會錯意了,繼花想告訴她的是自己說話的聲音“難聽”,而非“難聽清”。
“我……我……我話說不好。”繼花說。
“挺好的呀!”阿麗婭一臉認真,“沒事兒的,多說就好了。我上初中前,普通話一句不會說呢。”
繼花在心里感謝她的鼓勵,但她不想繼續對話。一個不擅長說話的人,選擇保持沉默是對自己的仁慈。
“你吃飯了嗎?”阿麗婭問。繼花搖搖頭。
阿麗婭“哦”了一聲,走出門去。繼花看著她小小的身影站在路邊,朝左右看了看,徑直沖向斜對面的回民飯館。繼花突然想起來,她是和阿麗婭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來的新疆。一路上,荒涼到讓人絕望的沙漠幾乎讓她退縮。有好幾次,她跟韓平生提出回家去。韓平生說:“還沒到新疆呢,到新疆就好了。”
火車轉汽車,他們最后在新疆奇臺縣落的腳。韓平生給她找了一份在飯館端盤子洗碗的活兒。對她來說,活兒倒不怎么累人,可沒多久,那家飯館搬去了烏魯木齊。韓平生竟真的想辦法讓她在縣城旁邊的110團場落戶了。他們商量好一起存錢,等給她做了手術就結婚。韓平生跑運輸,有時兩三個月回來一次,有時半年才回來。他們的錢都放在韓平生那里,他是她唯一能夠相信的人。
她期待一場手術,讓她可以像別人一樣大聲說話。
……
(節選自《湖南文學》2025年第8期)
【冉也,1994年生,新疆昌吉人,現居圖木舒克。有小說發表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綠洲》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