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只有身體在場,才能真正聆聽到大地的教誨
原標題:薛濤談枕邊書
先談談《廢墟居民》(作家出版社)吧,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契機是什么? 多年后再版有什么修訂嗎?
薛濤:寫作《廢墟居民》時是1997年,我26歲。那年我參加了在江西三清山召開的大幻想文學研討會,會后我躍躍欲試想寫個長篇。恰逢那年西藏尼瑪發(fā)生了大地震,于是以地震為背景寫了一個關于“生死”“重生”的故事。我不到一個月就寫完了初稿,感覺非常颯爽。它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后贏得讀者的肯定。此次作家出版社將我早些年寫的長篇小說以系列的形式推出,還選入了《精靈閃現(xiàn)》和《圍墻里的小柯》。《圍墻里的小柯》是我女兒的最愛,超過我的其他所有作品。女兒的喜愛讓我自豪。
這次作家出版社再版時,我對《廢墟居民》做了一些修訂,比如涉及“靈魂”“死亡”的描述,我做了適當?shù)奶幚怼!毒`閃現(xiàn)》修訂最多,從前的版本有關于“吸煙”的描寫,責編建議刪除,我遵照責編的意思一一做了處理。新版本肯定比初版本好多了。
27年過去了,現(xiàn)在看《廢墟居民》仍然耐讀,如何看待作品的生命力?
薛濤:我不知道作品怎么活下去,但是我知道作品怎么死的。作品如人命,活著很難,想死太容易。我寫第一篇文字時就告誡自己——功利、討好、應景的文字必然“速朽”,盡量不寫。我時常翻看經典,努力從中找到它存活至今的道理,我好像看到它的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狀態(tài),那便是——自然,真摯。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
薛濤:我從少年時代就想當作家了,在鐵嶺師專讀書時寫出幾十篇散文練筆,21歲在省刊發(fā)表小說,作品以少年為視角,可以說起步就是兒童文學。那時候,我還有幸結識了鐵嶺籍兒童文學作家肖顯志和“遼寧兒童文學的祖母”趙郁秀,我省的名編寧珍志、鄭小凱,他們給予我指引和鼓勵。我從邁出第一步開始,眼前就有很多岔路口,我“鬼使神差”選擇了兒童文學的路口,然后興致勃勃走下去。它適合我,我也熱愛它。
你曾多次獲得兒童文學大獎,能否以獲獎作品為例,分享一下你對兒童文學作品的理解?
薛濤:寫《廢墟居民》《隨蒲公英一起飛的女孩》的時候,我對兒童文學的理解是,要張揚想象力,鑿破四周的現(xiàn)實墻壁,因此要大膽冒犯常規(guī)的現(xiàn)實主義鐵律,突破現(xiàn)實與幻想的界限,突破生與死、靈魂與肉體的界限。寫《小山羊走過田野》的時候,我又找回了情感的爆發(fā)點。那時候我就想,拿“虛假”的文字給讀者就是欺騙,是不道德的。如果兒童文學能夠喚醒人類沉睡在心底的美妙情感,那必然是偉大的。寫《砂粒與星塵》的時候,我在探索人何以為人、人將何為,書中的男孩砂粒和星塵“前赴后繼”,不知疲倦地走在奔赴理想境界的路上,他倆的舉動多像人類的流血又流汗的心靈發(fā)展史。寫《樺皮船》的時候,我又想好好講一個精彩的故事,并力求在立意、結構、人物、細節(jié)等多個方面用盡“心機”,讓通篇的文字更圓融、通透。職業(yè)使然,我不能用文藝理論解決創(chuàng)作實踐的難題,只有通過一篇一篇文字去探索,并盡可能接近兒童文學的本質。有一天晚上,巨大的圓月爬上山頂。我第一次距離它那么近,以至于我要熱淚盈眶了。很多年過去了,我感覺自己也在一點點接近真正的兒童文學。
你的閱讀最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哪些作品讓您印象深刻?
薛濤:最早的閱讀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我母親是一位鄉(xiāng)村教師,她將學校訂閱的《紅小兵》借回家里給我看,封底的系列漫畫故事《丁丁和寧寧》每期必看。我還從小伙伴馮穎倫那里讀到科普讀物《動腦筋老爺爺》,讓我一度對科學產生興趣。后來,我還在昏暗的倉房發(fā)現(xiàn)一摞書,那是姥爺送給我們的。其中一本精裝的《魯迅全集》第二卷令我印象深刻。母親告訴我這是文學家魯迅寫的書,了不起的書。在我看來,一本書的裝幀如此豪華必有它的道理,我常常把它從精致的匣子里抽出來輕輕撫摸,再一頁一頁翻開。我感覺里面的每一個文字都無比神圣,雖然不懂卻不容褻瀆。這本書讓我對文學產生了不可名狀的敬意,也對作家這個職業(yè)產生濃厚興趣。
在那間倉房,我還讀到了《西湖民間故事》,書中關于美食的傳說讓我愛不釋手。中學時我受強永飛、孟慶遠等老師的影響接觸到古典文學,花費很多時間研讀、抄錄唐宋時期的詩詞。強永飛老師推薦我讀了張承志的小說《黑駿馬》。到了高中我還讀到叔本華的書,他的母親是一位作家,他經常跟母親通信。后來我也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熱衷跟母親通信探討生活與讀書。我慶幸在遼北小鎮(zhèn)遇見了有見識、有思想、有才華的啟蒙老師,這其中當然包括我的母親。我也慶幸在開始閱讀的年代,“改革開放”的車輪也開始轉動,一個少年搭上這輛馬車行走在遼闊的書的田野,他采擷到了色彩斑斕的文學之花。于是,書中的養(yǎng)分凝結成激蕩的力量在我的血液里面奔涌。在高中時代我一度想成為演說家,用聲音表達些什么。不過,經過成功的嘗試之后我“知名”了,但是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最終,我還是安靜地坐在一盞燈下面默默操弄文字。
你的創(chuàng)作總在不斷求新求變。
薛濤:我熱衷于求變求新,但是不確定是否做到了。創(chuàng)作看似沒有邊界,其實有一條界線時刻束縛著我。我不服氣,跟這個界限搏斗,求新求變的心絲毫未曾倦怠過。思想立意的挖掘是最難的,其次是藝術手法的翻新,還有題材領域的拓展……每一件都不容易。我動筆寫新作時會有個預期,如果思想立意方面挖不出新東西,就在藝術手法上創(chuàng)新,倘若這個也做不到那就突破原有的題材領域。近些年,我居住在遼東山區(qū)的白旗鎮(zhèn),把身體擱在了一個偏遠的新鮮地方。山居的日子,我與一條魅力四射的小狗如影相隨,一起巡山,一起看落日。我也跟鄰居成了好朋友,一起采藥,一起耕田地。從前我認為靈魂和身體可以脫節(jié),井水不犯河水,現(xiàn)在我認為這兩者不能分割,身體的處境對靈魂的影響最大,超過了閱讀的力量。如果真心重塑自我就將身體放逐,突破自我必須從身體開始。圣艾克蘇佩里說,大地給予我們的教誨超過所有的書本。我要說,只有身體在場,我們才能真正聆聽到大地的教誨。
寫作多年,你的閱讀發(fā)生過怎樣的變化? 有什么樣的閱讀習慣?
薛濤:早些年我讀到見識,讀到思想,讀到智慧和樂趣。隨著寫作成為職業(yè),我讀到“寫作經驗”,讀到精彩處我會捫心自問,如果是我會怎么寫,會不會寫得更好,閱讀變得更功利了。目前,我正在回歸從前的閱讀,無欲無求地讀,隨心所欲地讀。
我喜歡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讀書。我故意將臺燈的光調得暗一些,這樣周邊的物品都隱去了,空間變小了,小到只剩下我和一本書。小時候我喜歡抄錄詩詞,現(xiàn)在這個習慣基本被我拋棄了。在山區(qū)小鎮(zhèn)居住,我開始寫日記,記錄生活和思考,也記錄讀到的好書。我喜歡慢慢讀,沒人要進度,急什么?
最近在讀什么書? 會重溫讀過的書嗎?
薛濤:我不常重溫讀過的書。最近重讀的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荷蘭作家威爾海根的《小矮人》、宮澤賢治的詩歌《不畏風雨》,還有陶淵明、張若虛的詩歌。在山里我重獲新生,從前讀過的書也不一樣了,它變成了新書。
你有枕邊書嗎?
薛濤:躺著讀書真舒服,一直有枕邊書。目前的枕邊書是曹保明的“東北文化源頭記錄”叢書之《打狼》《放排》《淘金》,這幾本書就放在我山居瓦房的炕頭。在寒冷的冬天,把身體放在熱炕上面,翻開一冊東北書,靈魂非常自在。
對你來說,寫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薛濤:寫作最大的魅力是,我行走在無邊無際的天地中間,雖然腳步常被才華限制,但是仍有可能去探索那些未曾抵達的疆域。
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會選哪三本?
薛濤:《戶外生存手冊》,這書沒別的用處,就是用來延長生命。《西湖民間故事》,書中的美食傳說可以填補無人島的空白。《小王子》,小王子能在沙漠為靈魂找到歸路,我也能在無人島找到它。
假設策劃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你會邀請誰?
薛濤:我準備在紹興設宴請魯迅吃飯,之所以在紹興請他是體現(xiàn)我的誠意。我想請他看看,100年過去了他筆下的中國人是否還是從前的樣子。我希望看到他微笑,然后呷一口酒,給我說說寫作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