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幕赤聲撥時弦
話劇《屈原》(一九四二年)定妝照。
圖為話劇《一年間》(1939年)劇照。
圖為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1937年)劇照。
圖片為王羿提供
1934年初夏,黃浦江碼頭,工人們正艱難搬運貨箱——他們不知道的是,箱子里滿載著日本侵略者的軍火。
目睹這一幕的聶耳如鯁在喉,很快與田漢合作新歌劇《揚子江暴風雨》,其中的《賣報歌》傳唱至今。1937年四行倉庫保衛戰,崔嵬、王震之等人提筆寫就《八百壯士》劇本,歌頌中國軍人的不屈精神。1938年臺兒莊大捷,錫金、羅蓀等人在歡慶游行隊伍中開始醞釀《臺兒莊》的創作。1941年皖南事變,阿英的《洪宣嬌》,歐陽予倩的《忠王李秀成》,郭沫若的《屈原》接踵而至,以歷史的隱喻撥動“堅持團結,反對分裂”的時代呼喚。
抗戰戲劇誕生于民族危亡之際,其對現實之敏銳,超過以往。運筆為矛、鼓舞民志,要迅速反映現實,意味著劇作者需與時間賽跑。1937年7月,21名劇作者僅用5天就完成了《保衛蘆溝橋》定稿,當日付梓,首印1萬冊,全國發行;他們自愿放棄著作權,只為讓這出戲演遍全國。如今翻開這份已泛黃皺卷的劇本,我們仍能看到當時的排版工人以突出的黑體字印出的一行行激蕩人心的口號,飽蘸民族的怒吼。1938年9月,夏衍落下《一年間》的最后一個句號,這個僅用“十二個上午”就寫成的劇本細膩地表現出全面抗戰一年來國人的心態變遷。1944年6月14日,盟軍諾曼底登陸后,延安文化溝青年運動場上演了《慶祝第二戰場開辟》,這臺緊跟時事的廣場演出從無到有,前后只用了3天。《泰晤士報》記者哈里森·福爾曼用相機記錄下一幕幕畫面:萬人圍觀之下,“艾森豪威爾”拄劍傲立,“希特勒”撕扯著“東條英機”的軍服……福爾曼不懂中文,但他按下快門的每一瞬間,何嘗不是世界反法西斯聲浪在此刻的同頻共振!
抗戰時期,對創作而言真正的難題是,如何在匱乏的物質條件下保證演出質量。“文夕大火”后的長沙,有段時間無法使用電燈。為了不影響演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敵演劇二隊便在劇場里搭起木架,上懸掛配置遮光板和色片架的簸箕形木盒,內嵌汽燈,演出時通過滑輪繩索操控燈光變換,是為“汽燈照明法”。為適應敵后演出需要,晉察冀軍區抗敵劇社發明了“篷帳舞臺”——每到一地,就支起長方口、半漏斗形的篷帳,配上紅幕,就是一片演出空間。這一“發明”,很快流傳到戰線劇社、抗大總校文工團、火線劇社等多個劇團,敵后演劇活動因之更為頻繁。
當正常的舞臺演出被戰爭打斷,戲劇從某種程度上就已經超越內容本身,成為民族解放戰爭的一部分。1932年1月28日晚,暨南大學禮堂里正演出話劇《亂鐘》,當演到東北淪陷一幕時,“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禮堂外傳來的炮聲恰與舞臺上的炮火音效交疊。在場觀眾當即召開臨時集會,宣誓保家衛國。同樣的場面在5年后再次上演。1937年8月13日,日寇借“虹橋機場事件”炮轟上海市區,中國軍人奮勇迎敵,淞滬會戰吹響號角。這天,《保衛蘆溝橋》被迫中斷了晚場演出,上海戲劇工作者迅速組成抗敵演劇隊,將抗戰戲劇的星火播撒開來。
抗戰時期,以《放下你的鞭子》《盲啞恨》為代表的一批街頭劇風靡全國,開拓了觀演新的可能性,這種探索在抗戰時期從未止步。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抗敵劇團曾演出過應景劇《軍帽》。臺上,劇中人各抒己見,但接下來導演劉保羅別出心裁地安排政治部主任鄧子恢以劇中人“黨代表”的身份登臺講話,于是,作為觀眾的戰士們便進入戲劇事件中,由“觀看”變成“親歷”。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當晚,身在成都的中華劇藝社正演出著《上海屋檐下》,新中國劇社則在昆明演著《金玉滿堂》,劇宣六隊的《碧血花》也正在瀘縣上演。當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喜訊傳來,各地的演出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現實“中斷”,演員甚至忘記換掉戲服就興奮地與觀眾一同沖出劇場,匯入歡慶的海洋。抗戰14年,戲劇與現實正是在這樣的持續互動中譜寫出民族解放的歷史新篇、戲劇新篇。正如田漢所言:“演員四億人,戰線一萬里,全球作觀眾,看我大史戲”。
無數藝術人才,在抗戰戲劇中受到啟迪、收獲鼓舞。1937年11月,19歲的夏淳和22歲的刁光覃在蕪湖觀看了軍委會訓政處抗敵劇團的演出,立志從藝。不久后,他們在漢口加入了抗敵演劇二隊,選擇以抗戰戲劇作為藝術之路的起點。1940年,12歲的田華加入了晉察冀軍區抗敵劇社兒童劇團,在《紅槍會》《子弟兵和老百姓》等一系列演劇活動中迅速成長,矢志不渝地把創作的初心緊貼在人民的脈搏上。1942年11月,蘭心大戲院的舞臺上正演著朱端鈞執導的《云彩霞》,10歲的胡偉民在觀眾席中好奇地窺探著戲劇世界的奧秘,那時他不會想到,40年后的自己將與林兆華一同掀起小劇場話劇的浪潮。
今天,我們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的偉大時刻回望,不難發現:中國話劇觀照現實的優良傳統在抗戰戲劇創作中得到了充分彰顯,時至今日仍是戲劇工作者文化心理、創作主題的關鍵內容。
正如光未然在《戲劇抗戰》中寫的,“……我們用戲劇從事宣傳,舞臺是我們的堡壘,街頭是我們的營盤。臺上臺下,打成一片!演員觀眾,一致抗戰!”抗戰時期,戲劇人曾高唱著這段旋律奔赴各地,如今,紅色血脈在一代代創作者心中恒久流淌。
(作者為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