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風——讀金暉小說《先生》
與金暉的結識,始于他為我一篇小說寫的評論。一日偶然在刊物公眾號讀到,先是訝異,繼而涌起重重感激——素昧平生的人肯為文字費神,總讓我生出“何德何能,何其榮幸”的惶愧。我此刻落筆,絕非出于回報,而是打心底喜歡《先生》這篇小說。我不懂評論文法,不過是寫些讀后的零碎感觸罷了。
大約我是《先生》的第一個讀者,這篇發表在《人民文學》第三期的小說,早在金暉構思時,便有幸聽過他斷斷續續地講述。此前只知他善寫評論,竟不知小說也寫得這般好。
《先生》這篇小說情節并不復雜,講了一個一輩子守在鄉鎮中學的余老師,去省城找昔日學生辦事。開篇從南京長江大橋寫起,“汽車在橋上走,火車從中間過,輪船在橋下行”。這句看似漫不經心的話,實則為全文定了調,暗喻著人各有其階層軌跡。他懷里揣著妻子李梅泡的青梅酒,要送給如今成了“大人物”的學生丁小義。這趟尋常的省城之行,原是一場穿越30年的精神還鄉,讓我們在玻璃瓶的反光里,窺見一代教師的命運底色。
那瓶青梅酒,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碎在地上。李梅泡制時的虔誠,層層塑料袋浸出的汗漬,余老師懷抱時的小心翼翼,都在為最后的破碎蓄力。當溫和到近乎窩囊的余老師遇上兒子的工作難題,當師道尊嚴撞上現實困厄,這壇酒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余老師在丁小義單位門前的徘徊,打電話時的語無倫次,飯店里等待時的坐立不安,都透著知識分子面對權力場域的本能局促。小說里反復寫塔鎮中學的水杉林,與文末省城校園的水杉林遙相呼應。35年前,青年余老師踩著滿地細長杉葉走向講臺,“像根粗壯、筆直、近乎透明的蠟燭”;35年后,老年余老師在相似的樹蔭下趔趄,看綠色扁刺蛾墜落,手中酒瓶應聲而碎。兩個時空在水杉的木香氣里重疊,讓人看見一個教師如何在日復一日的課堂里,把自己熬成“燈芯將滅,蠟油耗盡”的模樣。
這條水杉道是余老師的精神原鄉。他在這里挨過學生的惡作劇——紙團砸后背,紙條貼脊梁,被喊“慢一拍”;也在這里見過教育的微光——王武每年的短信,丁小義模糊的記憶,留守少年的成績進步。鄉鎮中學的升學率不高,學生們“如泥牛入海”,但這些散落天涯的名字,湊成了他全部的人生刻度。
余老師的“慢”貫穿始終。騎車時“不緊不慢地哧啦聲”,被學生捉弄時“不緊不慢撕下紙條”,妻子催得緊了便“一拖再拖”,連生氣都“虎頭蛇尾”。這種在功利世界里格格不入的性格卻是他最珍貴的質地。拒絕培訓機構的邀請,堅持不收留守少年的輔導費,在飯店里反復調座位只為得體見學生——這不是懦弱,是近乎固執的尊嚴。
這種“慢”與時代的“快”形成尖銳對比——汽車在城里“左沖右突”,丁小義“忙得半路返回開會”,連李梅都急著用青梅酒換取現實利益,而余老師始終站在原地,用40年的光陰證明:教育是農業,不是工業,需要等待,需要包容,需要“慢一拍”的耐心。
青梅酒最終流淌在水杉下,濃烈的香氣卻意外地成為全文最明亮的意象。青梅帶著“清冽、熱辣又甘甜”的滋味,在余老師的口腔里綻放。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當禮物的功能消失,酒才回歸酒本身;當功利的訴求落空,人情才顯露本真。余老師終于可以為自己品嘗這壇酒,就像他終于可以接納自己平凡的一生一樣。
金暉沒有給故事一個俗套的結局——丁小義沒有出現,兒子的工作沒有著落,余老師必將帶著空酒瓶回到塔鎮。但正是這種不圓滿,讓故事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物質主義盛行的當下,余老師的“失敗”反而成了精神的勝利。
金暉的《先生》,像一壇封在時光里的青梅酒,初讀覺得清冽,細品才知醇厚。文中有許多值得回味之處,青梅酒,水杉林,南京長江大橋,都是巧妙隱喻。夢境也可謂神來之筆,電話是否真實——或許這一切只是金暉對余老師的極度悲憫。當然,為這篇小說增色的還有它的語言,準確而克制,三言兩語便把人物立起來:“頭發稀少,頭頂漸禿,‘蠻好的’是他口頭禪”——這是余老師;“女人總能找到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對于吵架,李梅有兩件輔助武器,即回娘家和搟面杖。前者用來對付余老師,后者用來對付兒子。”——這是李梅。字句落處,人就活了。
此時我想起作者本人,因為從余老師身上我看見了金暉的影子——善良,本分,兢兢業業,對學生的牽掛,對教育的熱忱。我曾看過一段他上公開課的視頻,視頻沒有聲音,他在講臺上“揮斥方遒”。不知那堂課金暉講了什么,卻令我想起小說里余老師講“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的片段,這一刻,金暉與余老師的形象重疊了。“先生”不光是指余老師,是金暉,也是無數個在教育事業中默默奉獻一生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