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友權:從玄幻到現實——網絡文學的回歸與超越
摘要:從“青春主打”到“玄幻當道”再到“現實出圈”,庶幾形塑了中國網絡文學30余年的歷史進程。如果說打造飲譽世界的玄幻小說帝國是媒介紅利、文化傳承與市場動能“歷史合力”的結果,那么,網絡創(chuàng)作大幅“轉場”現實題材則是網絡文學功能向度的時代選擇。取材現實并非網絡敘事的終極“靶的”,創(chuàng)作者需要規(guī)避“觀念空轉”,走進藝術審美,并注意區(qū)分“現實題材”與“現實主義精神”的不同內涵,超越“題材秀”而回歸價值及物的“精神值”。只有這樣,才有望在不同題材代際選擇的邏輯鏈條中建構起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層倫理,這正是中國網絡文學從玄幻到現實,在回歸中實現超越的要義所在。
關鍵詞:網絡文學;題材“轉場”;深層倫理;回歸與超越
從玄幻滿屏的類型小說到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主脈轉向的歷史進程,形塑了中國網絡文學的發(fā)展樣態(tài),也規(guī)約了這一樣態(tài)的藝術底色和意義結構。時至今日,反思這一轉化進程的動因,發(fā)掘現實題材回歸與超越的歷史必然性,并建構其藝術有效性的價值倫理,不僅可以揭示網絡文學“史跡”的理論邏輯,更可以為它的未來走向找到正確的路由選擇。
一、題材轉場:網絡文學功能向度的時代選擇
誕生時間不長的中國網絡文學是以題材主脈的代際“轉場”螺旋式遞進前行的。回溯30余年的現場“史跡”,其轉場節(jié)點大抵可分為“青春主打”“玄幻當道”和“現實出圈”相繼遞進的三個階段。
最早的網絡寫作是以青春言情類題材登上網絡文壇的,這一階段大約經歷了10年(1994—2003)。1991年誕生于北美華人留學生之手①的漢語網絡文學,伴隨國際互聯網挺進中國②的腳步迅速進入國人視野,引發(fā)了本土網絡文學的第一波熱潮。基于青年知識群體的“文青”身份和文學追夢熱情,以及早期互聯網傳播效能的限制,這個階段的網文寫作主攻“青春”和“言情”題材,并且以紀實散文、短篇故事、抒情詩歌和紀實性作品為主,篇幅相對短小。如1998年開始熱傳于網絡的第一部青春言情長篇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也就13萬字,獲1999年榕樹下“首屆網絡原創(chuàng)文學作品獎”小說大獎的《性感時代的小飯館》不到6 000字,當時扛鼎女頻作家安妮寶貝的《告別薇安》等作品,多是幾千或萬字左右的短篇,名重一時的獲獎作品《蚊子的遺書》,也是飽含青春孤獨與感傷的精短散文,它們的共同特點是聚焦青春夢想,追求隨性自由和激情活力,加之那時候的網絡寫作尚處于無功利期,不以字數賣文,而Web 1.0時代的網絡傳播力也正好匹配了青春短文和媒介轉型期網民的閱讀習慣。
此后,便進入“玄幻當道”的類型小說期,也經歷了10年左右(2004—2014),這是網文創(chuàng)作題材的第一次“轉場”。此時,風靡網絡的青春網戀、校園言情或紀實敘事類中短篇作品悠忽間消隱不見,代之以玄幻奇幻、武俠仙俠、靈異修仙、盜墓穿越、歷史架空類的大長篇類型文覆蓋各大文學網站平臺。這次題材轉場的原因下文另議,單說其出現的意義就非同凡響。首先是激發(fā)了網絡文學工業(yè)化生產的躍進,誕生了一大批明星寫手和數量浩瀚的類型小說,網文市場幾乎成為“玄幻男”的天下,唐家三少、天蠶土豆、我吃西紅柿被封“網文之王”,耳根、蝴蝶藍、夢入神機、忘語、烽火戲諸侯被稱作“五大至尊”,還有所謂“十二主神”“百強大神”等群星閃耀,備受網民熱捧。龍頭網站起點中文網自2006年開始,每年發(fā)布“白金作家”“大神作家”名單,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以幻想題材大長篇榮膺種種頭銜并登上網絡作家富豪榜的。一時間玄幻類作品增量驚人,幾乎成為網絡文學的代名詞,《悟空傳》《誅仙》《九州縹緲錄》《佛本是道》《盤龍》《慶余年》《惡魔法則》《斗羅大陸》《斗破蒼穹》……這些入選各類榜單、引得無數粉絲追更打賞之作,無一例外屬于玄幻仙俠題材小說。其次,這次題材轉場催生了網文行業(yè)的商業(yè)運營模式,包括作家簽約制度、穩(wěn)定的內容生產、VIP付費閱讀及訂閱打賞、作品運營與推薦機制、作家培養(yǎng)與分級體系、IP開發(fā)與全版權運營,以及讀者互動與社區(qū)共創(chuàng)等。正是這一商業(yè)模式的創(chuàng)立,奠定了中國網絡文學在全世界的領先地位,打造了網絡文學的“中國時代”。
以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為轉折點,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再一次迎來新的變化。具體表現為男頻主宰、玄幻霸屏,被人譏之為“裝神弄鬼”[1]的現象得到改變,一直被忽視的現實題材得到社會主流話語的倡導和網文界的重視,關注現實、回應時代、書寫民生的作品逐年增多。創(chuàng)作題材的豐富與拓展,讓網絡文學走上了一條主旋律與多樣化并存的發(fā)展之路。短短幾年,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便呈整體性崛起之勢,“現實出圈”成為延續(xù)至今的“現象級”文學現象。有統(tǒng)計表明,2021年全國主要文學網站新增現實題材作品27萬部,同比增長27%,現實題材作品存量超過130萬部。在各大網站平臺發(fā)布的年度新作品中,現實題材作品占60%以上[2]。2023年新增現實題材作品約20萬部,總量超過160萬部,繼續(xù)保持高速增長態(tài)勢[3]。據部分平臺網絡文學大賽數據,2024年,閱文集團主辦的第八屆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征文大賽參賽作品達49 102部,同比增長28.9%;2024年第四屆七貓中文網現實題材征文大賽,投稿參賽小說超7 000部。在以玄幻為主的男頻龍頭大站起點中文網,現實題材作品也增長迅速,截至2025年3月12日,現實類作品存量達43 492部,都市小說374 244部。不時涌現的優(yōu)秀現實題材小說,讓網絡文學正以“文學”的方式證明自身,《網絡英雄傳Ⅰ:艾爾斯巨巖之約》《明月度關山》《浩蕩》《寫給鼴鼠先生的情書》《大醫(yī)凌然》《朝陽警事》《北斗星辰》《何日請長纓》《陶三圓的春夏秋冬》等作品的口碑和業(yè)績,讓“轉場”現實題材的網文作品贏得了尊重。短短幾年,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用不容小覷的文學力量表明,網絡文學仍然可以擔負傳承中華文脈、弘揚時代精神的使命,它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接榫與呼應所承接的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功能,已經使其成為社會主義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現在看來,催生現實題材代際“轉場”有其必然性——它是網絡文學功能向度的時代選擇。
一是源自時代歸因下的價值觀引導與行業(yè)自律。文學題材選擇并不是題材本身競爭的“閉環(huán)”之舉,現實題材的崛起是社會主流價值觀積極引導達成的網文行業(yè)自覺踐履的必然結果。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互聯網技術和新媒體改變了文藝形態(tài),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文藝類型,也帶來文藝觀念和文藝實踐的深刻變化。由于文字數碼化、書籍圖像化、閱讀網絡化等發(fā)展,文藝乃至社會文化面臨著重大變革。要適應形勢發(fā)展,抓好網絡文藝創(chuàng)作生產,加強正面引導力度”,“我們要擴大工作覆蓋面,延伸聯系手臂,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他們,用全新的政策和方法團結、吸引他們,引導他們成為繁榮社會主義文藝的有生力量”[4]。這要求作家創(chuàng)作生產更多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體現中華文化精神、反映中國人審美追求,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有機統(tǒng)一的優(yōu)秀作品。2015年10月,《中共中央關于繁榮發(fā)展社會主義文藝的意見》提出“加強內容管理,創(chuàng)新管理方式,規(guī)范傳播秩序,大力發(fā)展網絡文藝,讓正能量引領網絡文藝發(fā)展”。基于這一指導思想,各級政府部門聯合文學網站平臺迅速采取一系列有效舉措,引導網絡文學行業(yè)聚焦“國之大者”,主動承命擔責,秉持文化強國的歷史使命,貼近時代規(guī)范創(chuàng)作,取材現實以走出玄幻的小天地,讓網絡文學在主旋律與多樣化的融合中開拓審美空間,實現高質量發(fā)展。2015年,中國作協(xié)開始舉辦網絡小說排行榜活動,為創(chuàng)作好作品樹立標桿;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也在同年推出優(yōu)秀網絡文學作品推介活動,把價值導向放在首位。這兩個榜單均把現實題材作品作為首選,為其留出一定上榜名額,意在鼓勵和引導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2017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出臺《網絡文學出版服務單位社會效益評估試行辦法》,為網絡文學的價值觀引導與行業(yè)自律提供了有針對性的評價標準。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院和各省市作協(xié)及文化主管部門,陸續(xù)舉辦網絡作家或文學網站從業(yè)者培訓班,引導網文行業(yè)樹立正確的價值觀,為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提供了強有力的政策和輿論環(huán)境支持。許多網絡作家開始把文學目光投向現實,就連唐家三少這樣的玄幻大神也轉場創(chuàng)作了《為了你我愿意熱愛整個世界》《擁抱謊言擁抱你》《隔河千里秦川知夏》等青春言情類的接地氣的現實題材小說。中國作協(xié)聯絡全國50余家大型網站平臺組建網絡文學聯席會議成員單位,以定期聯席交流的方式,呼吁全國網絡作家主動履行社會責任,以實際行動扶持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行業(yè)內部也主動探索創(chuàng)作題材、作品類型多樣化的路徑,以關注現實、回應時代的文學立場積極開辟新賽道,拓展消費市場,把政策引導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落實到時代歸因下的文學價值導向。閱文集團通過提供平臺支持和資源傾斜,鼓勵作家創(chuàng)作更多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品,連續(xù)舉辦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征文大賽,拓寬了現實題材的書寫半徑和深度。七貓中文網設立百萬元獎金,以“注目家園,書寫時代榮光與夢想”為主題,舉辦現實題材征文大賽,投稿參賽作品超過5 000部。番茄小說聯合《青年文學》雜志發(fā)起“青舟計劃”,投入1億元現金扶持30部以上精品內容,并優(yōu)先推薦現實題材作品的影視改編、出版和推優(yōu)。這些利好舉措的成效十分明顯,使得現實題材作品數量呈遞進式高速增長態(tài)勢。近10年來,重視現實題材,倡導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現實題材,已逐漸從自發(fā)走向自覺,從鼓勵走向主動,從政府倡導走向行業(yè)行動。正是這次題材“轉場”,讓網絡文學的功能向度融入時代主流,在價值賦能上贏得了自身的歷史合法性。
二是基于路徑依賴與套路瓶頸的創(chuàng)作破局。創(chuàng)作題材“轉場”用“現實出圈”消解了“玄幻當道”的格局,網文創(chuàng)作從此走出了“題材峽谷”,而從文學審美的技法創(chuàng)新來看,這又是對類型化創(chuàng)作套路的有效反撥。歷經多年的實踐積累和市場檢驗,網絡小說形成了眾多類型,每一種類型都有自己的技法套路,特別是玄幻奇幻、仙俠武俠、修仙靈異類小說的套路最為鮮明。僅以玄幻小說為例,在故事情節(jié)架構上的常見套路就有廢柴逆襲、打怪升級、逆天運氣、金手指、位面換境、扮豬吃虎、反派打臉、越級挑戰(zhàn)、登上巔峰等。在人物塑造上,主角通常出身平凡甚至低微,從小遭受不幸或欺凌,但他堅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在偶然機遇下碰到高人,獲得秘籍、神器或強大功法,隨后,踏上升級打怪之路,不斷戰(zhàn)勝比自己境界高的對手,在門派、家族中嶄露頭角,最終戰(zhàn)勝強敵,稱霸玄幻世界。例如,《斗破蒼穹》(天蠶土豆)、《絕世唐門》(唐家三少)、《凡人修仙傳》(忘語)、《擇天記》(貓膩)等小說主角的成長路線、機遇獲取方式和沖突設置,都是走的這一路線。這些套路技法繼承了古代神話、歷代民間傳說和港臺通俗文學傳統(tǒng),凝聚了無數作者的智慧,并經受了閱讀市場檢驗而成為提煉與創(chuàng)新文學爽感模式的主要手段。有研究者認為它是一套最易導致成功的成規(guī)慣例和寫作策略:“因為這些‘套路’本有價值,并且是原創(chuàng)價值,就像麥當勞、肯德基、可口可樂、永和豆?jié){、老北京炸醬面的獨家配方。只不過,網文套路的配方是開放式的,有開創(chuàng)者,沒有專利擁有者,是在無數‘跟進’創(chuàng)作者的積累中自然形成的,是一種集群體智慧的文學發(fā)明。這些扎扎實實的類型套路構成了網絡文學的‘核心資產’,是建造這座金字塔的基石。”[5]不過類型化套路有兩大突出的短板:首先,技法的重復使用形成了套路瓶頸,容易使得情節(jié)橋段千篇一律,故事架構雷同撞車,人物設置跟風模仿,爽點淚點大同小異,甚至出現“晉江三千小吊帶,起點十萬種馬文”之類的“擦邊”套路。類似作品陳陳相因,形成了套路敘事的“標簽化”。另外,路徑依賴遏制了文學創(chuàng)造力,類型化套路使得網文創(chuàng)作者傾向于模仿熱賣作品,而不是嘗試創(chuàng)新,因為創(chuàng)新存在風險,可能不被市場接受,于是進一步強化了路徑依賴,套路瓶頸難以被打破,導致整個行業(yè)創(chuàng)新動力不足。這正是出現“現實破圈”的重要原因,也是題材拓展的價值所在。
三是受制于消費市場的選擇,用多樣化題材置換類型小說的審美疲勞。長期被玄幻套路作品“轟炸”,讓那些“老白”讀者對大量情節(jié)相似、人物雷同的玄幻作品形成故事預判,從而降低了對小說的閱讀興趣,久而久之會對這類小說失去新鮮感,降低爽感期待值,產生審美疲勞,甚至拉低網文消費市場的段評、章評,一度“萬靈”的創(chuàng)作套路終而成為消解情緒價值的陷阱。“當下很多幻想類網文寫作,仍陷于既有的類型窠臼……在大的文體、主題等方面則少突破而僅有娛樂性。特別是平臺附加的類型標簽‘穿越’‘系統(tǒng)’和‘玄幻’‘架空’,仍停留在二十多年來在幻想類網文里早已熟透了的人設和故事老套路,缺少有效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6]這時,就需要有新的題材、新的故事與人設、新的“黏性”方式來置換原有的“敘事槽模”,以適應難以滿足且不斷變化的讀者口味。在玄幻小說興起的早期,如起點創(chuàng)立付費閱讀模式(2003)、幻劍書盟從個人網站向商業(yè)化網站轉型(2004)、盛大文化資本大幅進軍網絡文學(2008)階段,玄幻題材創(chuàng)作如日中天,幾乎支撐起了整個線上消費市場,這樣的“好日子”一直延續(xù)到2015年閱文集團的成立。隨后,路徑依賴帶來的套路瓶頸便顯現出來,線上訂閱從止增轉向下滑,現實、科幻等題材的崛起,免費App的出現和IP分發(fā)新興市場的崛起,既是對原創(chuàng)玄幻滑坡的補救,也是置換審美疲勞的新賽道。起點、創(chuàng)世、縱橫、晉江、掌閱、17K等大型網站,一方面倡導現實、科幻、都市、言情等多樣化題材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拓展IP市場,開啟線下經營,以便引流大眾消費。許多網絡作家也主動適應閱讀市場的變化,嘗試創(chuàng)作不同題材。何常在早期創(chuàng)作古典休閑題材《人間仙路》,后來創(chuàng)作了官場小說《問鼎》、政商小說《交手》、職場小說《契機》,以及隨后的《浩蕩》《三萬里河如東海》《向上》《秘密關系》等,多幅筆墨既顯示了作者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也有利于讀者的多樣化選擇。歷史題材作家月關以《回到明朝當王爺》開啟了“穿越流”,后來卻創(chuàng)作了風格迥異的現代都市題材小說《一路彩虹》。唐家三少一直以玄幻小說端坐網絡作家富豪榜頭把交椅,2015年改筆創(chuàng)作了現代愛情小說《為了你,我愿意熱愛整個世界》,他認為創(chuàng)作現實題材作品是網絡作家積極承擔社會責任的體現。文學的星空本就該繁星閃爍、五彩繽紛,題材的轉場既是消費市場對創(chuàng)作者的要求,也是網絡文學自身發(fā)展的需要,更是網絡文學功能向度的時代選擇。
二、起底玄幻:媒介紅利、文化傳承與市場動能的“歷史合力”
玄幻小說通常是指那些融合了神話、傳說、武俠、魔法、異界、超能力、奇異種族等元素,具有豐富想象力和奇幻色彩的小說。在中國古代,玄幻小說被稱作志怪小說或神魔小說,如《搜神記》《子不語》《聊齋志異》《西游記》《封神演義》等,還包括《淮南子》《山海經》等古代神話傳說,它們通常描繪的是一個超越現實的世界,充滿了法術、仙靈、神獸、異境、奇物等元素,展現了人與自然、人與神魔之間的斗爭和冒險。在西方也有類似的文學作品,人們一般把這類作品稱作“奇幻小說”,代表作如《魔戒》(托爾金)、《冰與火之歌》(馬丁)、《哈利·波特》(羅琳)、《納尼亞傳奇》(劉易斯),以及美國人羅伯特·喬丹的《時光之輪》、英國菲利普·普爾曼的《黑暗物質三部曲》等。西方奇幻小說與中國玄幻小說的差異在于作品不同的文化背景,以及由此形成的人物性格特點、行為方式,而其中融合的魔法、神話、歷史等元素以及在超拔奇幻的想象力等方面,兩者則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真正把玄幻小說做成氣候的是中國網絡文學,不僅做成氣候,還做出了文學高峰,無論是原創(chuàng)作品數量、單部作品體量,還是作品的藝術創(chuàng)新性和市場影響力,都堪稱世界第一。中文互聯網上的第一部大長篇《風姿物語》(羅森,1997年上線),使用“平行時空”的敘事方法,借鑒電子游戲架構世界的模式,創(chuàng)造了龐大的“風姿宇宙”,為中國式玄幻小說開風氣之先。隨后的玄幻之作如《誅仙》(蕭鼎)、《小兵傳奇》(玄雨)、《飄邈之旅》(蕭潛)、《紫川》(老豬)、《搜神記》(樹下野狐)、《凡人修仙傳》(忘語)、《佛本是道》(夢入神機)等,可謂部部精彩,在消費市場掀起一波又一波閱讀浪潮。隨著文化資本的強勢介入和網站平臺成功的商業(yè)化經營,玄幻及與之相關的奇幻、武俠、仙俠、修真、穿越、架空、盜墓、靈異等作品排山倒海般涌入網絡,優(yōu)秀的作品層出不窮。2006年以來起點累計公布的400多位白金作家中,絕大多數都是憑借玄幻類題材而榮膺此殊榮。玄幻大神數量最多,并常年霸榜男頻,唐家三少、天蠶土豆、我吃西紅柿、貓膩、血紅、辰東、耳根、夢入神機、忘語、烽火戲諸侯、愛潛水的烏賊、妖夜、風凌天下、宅豬、我本純潔、平凡魔術師……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作品一樣在網文界“熱辣滾燙”。即使是在現實、科幻等題材異軍突起的今天,玄幻類小說仍然是起點、縱橫、掌閱、中文在線、逐浪、咪咕、紅薯網等原創(chuàng)平臺在線閱讀的主打作品,并大多是網文IP市場最具競爭力的大IP。
玄幻小說在21世紀初的中國互聯網上橫空出世,有其自身的歷史必然性,其中有兩大主因。
(一) 玄幻小說鉚合了互聯網崛起的時代紅利
文學的歷史就是傳播媒介的發(fā)展史,人類社會的每一次媒介變革都催生了文學的節(jié)點式升維。口語媒介造就了古代神話、民間傳說和勞動歌謠;文字的出現定格了文學文本的存在方式,印刷術讓鴻篇巨制創(chuàng)作成為可能,并使“紙壽千年”的作品實現跨時空傳播;電子媒介時代可以將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劇、廣播劇,拓展了文學的表現形式和傳播渠道,不僅讓文學傳播更加便捷,還實現了作品的視覺化和聽覺化;以互聯網為標志的數字媒介時代,從根本上改變了文學的存在方式,降低了文學創(chuàng)作門檻和傳播成本,讓“人人都能當作家”成為現實,還實現了作者與讀者、讀者與讀者間的互動交流;而文學的多媒體化和流媒體化,則使文學把視頻、音頻攬入懷中,迅速與藝術、娛樂、產業(yè)融為一體,將文字表意審美功能拓展至泛娛樂和大文創(chuàng)。并且,伴隨數字技術的升級換代,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和欣賞開始與VR(虛擬現實)、AR(增強現實)、MR(混合現實)無縫對接,形成“沉浸+虛擬+現實”的融合與擴展,打造出一個可人機交互的虛擬環(huán)境,體驗數字化藝術的酷炫和沉浸。特別是隨著ChatGPT、DeepSeek等生成式人工智能(GAI)的異軍突起,AI寫作讓人機融合、擬主體創(chuàng)作、智能體藝術生產成為文藝變革的技術推手,媒介革命的車輪或將顛覆文學舊制,創(chuàng)造數字化藝術新天地。
就互聯網本身的技術演進看,這個被稱作“宏媒體”和“元媒體”的新型媒介,伴隨通信技術1G→5G的進步,經歷了從PC端到移動端,從Web 1.0到Web 2.0和Web 3.0的不同發(fā)展階段。Web 1.0是互聯網早期階段,被稱為“只讀網”時代,靜態(tài)頁面、線性導航、瀏覽為主、目錄式網站是它的應用路標,其功能是單向傳遞信息,而網民則只能被動地接受。Web 2.0是社交網絡時代,其特點是從單向傳播模式開始向雙向互動轉變,強調用戶參與、互動交流和信息共享,互聯網實現了從被動的內容瀏覽工具向主動的內容生成工具轉變。Web 3.0被認為是下一代互聯網的代稱,也稱作語義網絡或者去中心化網絡,其特點是能提供智能化搜索和信息過濾,實現定制化的信息服務,可以通過區(qū)塊鏈等技術,實現數據存儲的分布和加密,還可以將互聯網數據互相鏈接,使用戶跨平臺使用數據和服務。當下的互聯網正處于從Web 2.0到Web 3.0的過渡階段。
玄幻小說乃至整個網絡文學的狂飆突進無不得益于互聯網技術的強勁支持,是網絡媒介饋贈的文學紅利,考辨網絡與玄幻小說的特性和它們之間的關聯,也許能發(fā)現某些端倪。比如,網絡的自由感契合了文學尤其是玄幻文學的自由本性。筆者曾指出:“自由是互聯網的精神表征,文學是人的自由精神的象征,網絡之接納文學或文學之走進網絡,就在于它們共享一個兼容的精神支點——自由。可以說,‘自由’是文學與網絡靈犀融通的橋梁,是藝術與電子媒介結緣的精神紐帶,網絡文學最核心的人文本性就在于它的自由性,網絡的自由性為人類藝術審美的自由精神提供了新的家園。”[7]網絡創(chuàng)作的自由感,如沒有創(chuàng)作門檻的自由、寫什么和怎么寫的自由,在線發(fā)表的自由,“軟載體”傳播的自由,與讀者交流互動的自由等,這些在傳統(tǒng)文學體制里的稀缺之物,在網絡文學包括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中均會被“自由的祛魅”。其次,網絡的虛擬性天然地適配玄幻小說飛放的想象力。從物理值的意義上說,網絡的虛擬世界沒有邊界,而人類的想象世界更是無始無終,在無窮大的賽博“魔盒”里創(chuàng)作玄幻小說,足可以讓作家天馬行空,視通千里,心游萬仞,因為它和這些網絡作家怪妙絕塵的奇幻想象和他們充滿青春朝氣的情緒狀態(tài)是那么的吻合!《斗羅大陸》描寫通過獵殺魂獸獲取魂環(huán)來增強自己的武魂能力;《雪中悍刀行》寫男主徐鳳年的各種修煉和奇遇所掌控的多種高深刀法和內功心法;《全職法師》讓一個凡人穿越到魔法世界覺醒各種系別的魔法,與妖魔及各種邪惡勢力的纏斗并最終守護人類世界等,可謂神思妙想,翻空易奇……浩瀚的玄幻小說,特別是那些優(yōu)秀之作,堪稱在網絡虛擬世界里嵌入神奇想象的文學故事而使人類的想象力超越古今的極致。還有,網絡的交互性放大了玄幻小說的傳播力。中國玄幻小說的興起與Web 2.0的出現(2004)大體同步,為玄幻小說的興盛提供了極為理想的技術工具,而Web 2.0的一個突出特點便是互動性,即網站不僅是信息提供者,還成為用戶之間交流的平臺。網文作品的交流必然帶來三大利好:一是提升傳播效率以增強作品影響力,二是干預作品生產,提高作家創(chuàng)作水平,三是擴大消費,創(chuàng)造“粉絲經濟”。愛潛水的烏賊2023年創(chuàng)作的《宿命之環(huán)》在起點國際月票榜上連續(xù)霸榜,上線三個月,總閱讀量達470萬,起點國際粉絲數為11 200人,收藏量為29 400次,以較大的優(yōu)勢奪得年榜第一,顯示了強大的市場號召力和讀者基礎。這樣亮眼的業(yè)績,如果不是網絡媒介的傳播力,在紙介傳播時代是不可想象的。
(二) 古代神話、港臺武俠和電子游戲的傳承和借鑒,構成了網絡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化源頭
網絡玄幻小說的出現和快速崛起并非從零開始,而是有自己的藝術文化源頭,具體來說主要有三大來源。一是古代神話傳說。如《山海經》《淮南子》《搜神記》《太平廣記》等,其中許多精彩的故事和人物,對網絡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都產生了重要影響。例如,從樹下野狐的《搜神記》中能明顯地看出《山海經》的神話元素,作者大量借鑒《山海經》中的奇珍異獸,像九尾狐、饕餮、窮奇等,還以伏羲、女媧、炎帝、黃帝等神話人物為主角,演繹出一段波瀾壯闊的神話故事,該小說中還借鑒了神話傳說中關于修仙、魔道、佛道等不同修行體系的設定,豐富了作品的世界觀架構。傳統(tǒng)神話中的三界(天界、人界、地界)也被許多玄幻小說傳承和借鑒。如小說《誅仙》就構建了一個類似“三界”的世界觀,作品里有天界的神仙、人界的凡人以及地府的鬼魂等,其中有許多山川風物、仙界魔道、靈異鬼狐等,都能從古代神話和傳說中找到文化淵源。王祥在《人類神話:網絡文學神話學研究》一書中曾說:“中國的網絡作家們從華夏遠古神話、道教神話、佛教神話和《西游記》《封神演義》等明清小說中,汲取世界設定、角色創(chuàng)造、故事情節(jié)的資源,創(chuàng)造了神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奇跡。”[8]
二是現代武俠小說的影響。現代武俠小說,特別是港臺武俠小說,在敘事手法、人物塑造、武功描寫及文化內涵等方面,對網絡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隨處可見。武俠小說中常見的江湖恩怨、武林爭霸、俠客行俠仗義等,為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題材和可資參照的故事架構。金庸、古龍、梁羽生等人的作品,在情節(jié)設計、人物塑造和武功描寫等方面,影響了許多網絡作家,他們的文學風格和敘事手法成為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模仿的對象。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以宋、金、蒙古三國對峙為背景,圍繞郭靖的成長,描繪了一個龐大的江湖世界,其中包含了各種門派紛爭、民族矛盾等。網絡玄幻小說《雪中悍刀行》采用了頗為相似的故事創(chuàng)意——以北涼王世子徐鳳年的江湖游歷與成長為主線,構建了一個有著南北割據、江湖門派林立、廟堂與江湖紛爭不斷的復雜世界,情節(jié)跌宕起伏,徐鳳年多次陷入生死危機,又憑借自身努力和機緣化險為夷,這與《射雕英雄傳》中郭靖在江湖中歷經磨難的敘事方式十分相似。在貓膩的玄幻小說《將夜》里,主角寧缺從一個邊城小軍卒開始,憑借自身的努力、聰慧以及諸多機緣,一步步走上修行巔峰,成為世間強者,這與梁羽生《云海玉弓緣》中的金世遺,出身低微,性格亦正亦邪,在江湖中歷經無數挫折,不斷成長的經歷也有著或隱或顯地借鑒模仿關系。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描寫小李飛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無虛發(fā)。”短短幾句話,便將小李飛刀的神奇和威力渲染得淋漓盡致,而網絡玄幻小說《牧神記》(宅豬)中,對主角秦牧的武功“霸體三變”等招式的描寫(如“天地變色,風云涌動”等)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能讓讀者充分感受到武功的強大和神奇。許多網絡玄幻作家都談到武俠小說對他們創(chuàng)作的影響。貓膩說,金庸就是自己“看著的前方的那座山”,“連‘如癡如醉’‘廢寢忘食’‘挑燈夜讀’這些成語都是在看金庸小說的過程里學到的”。我吃西紅柿坦言:“金庸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位武俠小說前輩”。風凌天下也說:“金庸先生是我們這一代網絡作家的啟蒙老師。”“現在的很多網絡作家,都是看金庸的武俠作品長大的,可以說,我們只是在武俠文化的肩膀上,繼續(xù)往前走了一小段。”[9]
三是電子游戲對網絡玄幻小說的深度嵌入。網絡作家大都比較年輕,他們是網絡“原居民”,睜眼看世界時看到的就是網絡世界,玩網絡游戲成為他們中許多人的童年記憶和“娛樂圖騰”,他們對游戲的故事架構、升級通關套路和種種玩法,不僅十分熟悉,還可能非常精到甚至癡迷,當他們開始創(chuàng)作網絡玄幻小說時,“網游情結”就將影響他們的文學思維和藝術表達。許多電子游戲如《魔獸世界》《最終幻想》等,構建了龐大而奇幻的虛擬世界,有著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jié),其獨特的種族設定、魔法體系、科技元素等為網絡小說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有的網絡玄幻小說作家大膽借鑒游戲中的世界觀設定,創(chuàng)作出充滿奇幻色彩的小說,如《全職法師》(亂)就有著類似游戲的魔法體系設定,不同的魔法系別有不同的等級劃分,讓讀者仿佛置身于一個奇幻的游戲世界中。小說《驚悚樂園》(三天兩覺)采用類似游戲的多線敘事結構,主角在不同的副本任務中經歷各種奇妙的故事,每個副本都有獨立的情節(jié)和結局,卻又與主線劇情緊密相連,這種架構方式直接借鑒了電子游戲中常見的多線敘事、深度嵌入分支劇情的套路,玩家的不同選擇會導致不同的結局。有研究者將這類創(chuàng)作命名為“游戲化向度的網絡文學”,認為“電子游戲領域的諸概念、結構方式與敘事手段,直接或(經由日本動畫、漫畫等非游戲類文藝作品)間接地融入了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作程式,改變了人們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理解文學作品的方式”[10]。這種判斷是符合網絡小說尤其是網絡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實際的。
古代神話、現代武俠和電子游戲的傳承和借鑒,已成為網絡玄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內生動力,不僅使玄幻類小說擁有龐大的讀者群,還實現了網絡類型小說與文化源頭的文學銜接,催生了網絡小說的爆發(fā)式增長。浩瀚的網絡類型小說就像一個巨大的“蓄金池”,期待市場的力量去開發(fā)和引流。
(三) 市場動能催生了玄幻小說的“引力場”
網絡文學本身就是市場化的產物,是文化資本尋租網絡媒體的文化附加值。這不是武斷妄議,而有著來自網絡文學發(fā)展史的佐證。誕生于海外的漢語網絡文學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回歸中國本土后,迅速躥紅網絡。那時上網玩文學,不是作為事業(yè),而是一種時尚,網站不為營利,寫作也不為賺錢,類似于“文青”聚會“玩票”,是一幫“三無”(無身份、無性別、無年齡)人員的非功利、秀才情行為,多半是沖著對網絡的好奇和對文學的熱情臨屏發(fā)帖、聯網沖浪。1998年,美籍華人朱威廉投資創(chuàng)立的“榕樹下”網站上線運營時,前兩年火爆全網,迅速成為中國最大的原創(chuàng)文學網站,一度風頭無兩。但好景不長,由于缺少營利手段,很快就入不敷出,難以為繼。此時,恰趕上世紀之交互聯網泡沫破滅,2002年榕樹下不得不低價轉讓給貝塔斯曼傳媒集團,2006年又被折價轉手給了歡樂傳媒公司,直到2009年被盛大網絡收購才換來命運轉機。
這個轉機的“金手指”就是網站運營的商業(yè)模式。這個商業(yè)模式不是針對榕樹下的,而是用于整個網文行業(yè)的市場化經營范式和營利路徑,即“VIP付費閱讀模式”,業(yè)界稱它為“起點模式”,因為它是由起點中文網于2003年秋實驗成功的。其基本商業(yè)路徑是:面對網文作品(主要是小說),讀者試讀一定字數后按章節(jié)付費,比如千字3分或5分錢,用戶可根據自己的需求選擇喜愛的章節(jié)閱讀;或者采用會員制,用戶購買會員卡后,按月或按年計費,如每月30元或300元一年,用戶可以享受無限量閱讀,并擁有去除廣告等特權。由此衍生出續(xù)更—追更、月票和盟主制度、打賞機制,以及作家簽約、分級和培養(yǎng)制度等。付費閱讀模式是中國化的商業(yè)原創(chuàng),它讓網絡文學一舉扭轉行業(yè)疲態(tài),生發(fā)出源源不斷的市場動能,獲得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經濟支撐力,奠定了網絡文學商業(yè)化的基礎。這一商業(yè)模式能得到原創(chuàng)網站的普遍推廣,是因為它締造了一個三贏局面:創(chuàng)作者可以據此獲得相應的勞動報酬,消費者掏錢不多便可讀到心儀的作品,而文學網站不僅通過與作者的收益分成而獲利,還能以商業(yè)手段凝聚作者和讀者,在市場經濟規(guī)制下做好粉絲經濟,將作品存量引入版權市場,延伸IP產業(yè)鏈,為后續(xù)影視、游戲、演藝、有聲等泛娛樂產業(yè)開發(fā)提供“內容孵化池”,以擴大行業(yè)生產和再生產,把平臺做大做強,直至劍指網文出海,做出世界大市場的“商業(yè)經”。可以說,市場動能催生了玄幻小說的“引力場”。現在,中國的網絡文學平臺已出現三家上市公司④,創(chuàng)造了世界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商業(yè)奇跡。
玄幻小說是這一商業(yè)模式的最大受益者,同時玄幻類題材創(chuàng)作也成就了這一商業(yè)模式,二者的相須為用共同打造了中國玄幻小說帝國;并且,玄幻題材創(chuàng)作也很好地適應了網絡作家的特點——生活閱歷不深的年輕作者,對于靠生活積累才能寫出思想深度的現實題材,可能不具優(yōu)勢,而玄幻類創(chuàng)作是可以在虛擬的想象世界完成的。青年作家老慕就曾說,寫別的題材自己的閱歷不夠,“還是寫玄幻最適合自己,可以天馬行空,只要熱血沸騰”。在這些因素的相互影響下,無論是網站作品存量還是年度作品增量,網絡文學中類型作品最多⑤、故事性最強的是玄幻題材小說,篇幅最長、閱讀受眾最多的也是玄幻類小說。故事性強就意味著可讀性強、吸引力大,而篇幅長不僅有利于字數營利,也意味著作品黏度高,“滾雪球”般壯大的粉絲多。類型小說開啟的“續(xù)更—追更”方式,無疑為“起點模式”的創(chuàng)立和應用奠定了穩(wěn)固的作品和讀者基礎,營造了玄幻升級的“引力場”。
玄幻當道的類型小說為網文市場提供龐大的優(yōu)質內容,豐富的文化傳承和借鑒為玄幻小說的繁榮提供了強勁的內在驅動力,而網絡又為玄幻小說提供了理想的傳播渠道,市場更是為玄幻小說提供了念茲在茲的“鐵粉”擁躉,正是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而不是某種單一要素,才成就了中國蔚為壯觀的網絡玄幻小說世界。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提出,歷史發(fā)展是合力,是多種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其中經濟因素具有根源性和最終性,但不能否定其他因素對事物發(fā)展的作用,恩格斯說:“無論歷史的結局如何,人們總是通過每一個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覺預期的目的來創(chuàng)造他們的歷史,而這許多按不同方向活動的愿望及其對外部世界的各種各樣的合力,就是歷史。”[11]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借此來理解媒介紅利和市場動能之于玄幻小說興盛之間的“歷史合力”關系呢?
三、如何“現實”:回歸與超越的深層倫理
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從倡導走向自覺踐履,不僅有利于網絡文學融入中國當代文學,也使它更貼近中國人的當下生活。然而在這個過程中,有時卻不得不面對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姑且將其稱之為叫好不叫座的“落地尷尬”現象。比如,有些現實題材小說作為出版物面世時,得到傳統(tǒng)媒體較高評價,但該作品在網絡發(fā)布時,網友的關注度卻不高,抑或反應平淡;有書寫現實生活的作品在重要網絡文學獎項中榜上有名,但網絡訂閱數據卻并不盡如人意,有的甚至應者寥寥,而網絡文學如果不具備“網絡”的人氣,還能算是優(yōu)秀的“網絡文學”作品嗎?這種情形并不少見,譬如,頗受關注的現實題材小說《明月度關山》,以對山區(qū)支教青年與農村留守兒童的深情關切而榮獲第二屆網絡原創(chuàng)文學現實主義題材征文大賽一等獎、2019年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年度十大影響力IP等多項殊榮,還入選“2018年度中國十佳數字閱讀作品”,以及2020年度最具版權價值網絡文學排行榜等,但查詢該小說的網絡反響數據和粉絲評價,除得到豆瓣評分6.3分和起點女生網總推薦4 501次外,沒發(fā)現其他有效數據。對比同期網絡熱傳的玄幻小說《圣墟》,網絡全渠道訂閱已經超過20萬,創(chuàng)起點中文網月票第一紀錄,收藏量為5 998 235次,書城收藏為394萬,粉絲數量達1 084萬人,總推薦達3 184.94萬次,被網友評為榮耀五星作品⑥。然而從紙媒評價和榮譽指數上看,該小說除上過2017年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風云榜外,并未獲過其他獎項。類似這種現實題材小說現實“叫好”網絡“不叫座”、玄幻小說網絡“叫座”現實“不叫好”的現象,在題材“轉場”的網絡文壇并非個例,它說明了什么呢?其背后的原因正是我們要討論的“回歸與超越”的深層藝術倫理。
首先,需要厘清“回歸”的路標,認識到取材現實并非文學敘事的終極“靶的”。倡導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現實題材的主要目的有二:一是豐富創(chuàng)作題材領域,消除網絡文學題材單一、玄幻作品一家獨大的偏失,打破固化的類型結構和規(guī)則,引導這一文學走出“題材峽谷”,重塑網文創(chuàng)作的敘事方式、情感表達和人物塑造,讓現實生活的每一抹輝光都能在網文寫作中得到映射,這一點的實際效果十分明顯。二是作品價值趨主流化,期待網絡文學在爽感娛樂之外,還能更多地關注現實、書寫民生、回應時代,以便與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同頻共振,成為社會主義文學的生力軍。在這方面,也取得了一定成效,至少在一些網絡作家的觀念自覺和網站平臺的社會責任意識上有了明顯改觀。2024年榮獲“五個一工程”獎的網絡作家卓牧閑說,他在《韓警官》《朝陽警事》《濱江警事》等小說中寫過各種各樣的警情故事,它們都是很有時代感的民生事件,如土地房產拆遷糾紛、外來人口清理、社區(qū)綜合治理、城市暴雨水災、買房、騙貸、制售假證、城管、廣場舞老人、朝陽群眾、網紅民警……讀者讀到的也不只有家長里短,還有由主線人物體現出的如何將法治觀念、政策規(guī)則、政府訴求落實于最基層的工作,卓牧閑總結說:“網絡作家要有社會責任感,也要有社會擔當。”發(fā)表卓牧閑小說的起點中文網副總編輯李曉亮認為,網絡作家來自各行各業(yè),他們在創(chuàng)作現實題材方面有自己的優(yōu)勢,“今天我們看現實主義,無論是《韓警官》還是《大國重工》,文風都是很自信、樂觀、明朗的,從小說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民族在走向強勢過程中的自豪感和自信心。這種網文風格的變化也代表了時代的變化,看到中國社會經濟文化的發(fā)展,老百姓內心是充滿自豪感的”[12]。這就是網絡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要追求的社會主流價值的最大化,也是現實題材“回歸”要聚焦的路標。因為網絡創(chuàng)作“轉場”到現實生活領域的目標,不是“打卡”現實,也不在于簡單地給生活畫像,而在于通過現實生活的真實書寫,把文學的關注重心放到人民利益、社會責任、時代精神和歷史進步主潮這邊,取材現實只是“寫什么”的“引線”或“入口”,并非文學敘事的終極“靶的”。
其次,回歸現實題材需要規(guī)避“觀念空轉”,走進藝術審美。現實題材之“現實”不是一種標簽,一種符號,或一種“宏大敘事”的觀念,而應該是一種創(chuàng)作立場,一種藝術信仰,一種審美追求,或一種藝術創(chuàng)新力的精致表達。就像有研究者所追問的:“把網絡文學整體上看作一個鏡像,那么它是否就是現實之‘我’‘我’之現實的全面映射與幻化?如何追認這種異次元化的巨型敘事的現實基因、現實作用、現實價值?……且我們究竟要網絡文學成為怎樣的現實性敘事,即構成怎樣的時代文學‘現實’?”[13]任何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的價值都必須通過藝術審美來實現,這是唯一途徑,除此再無其他選擇,離開藝術審美的途徑,任何題材選擇和創(chuàng)作動機,都將流于“觀念空轉”。譬如,由網絡小說《歡樂頌》改編的同名電視劇播出后,有評論者指出,這部寫現代都市職業(yè)女性生活的作品,本意是想通過幾個女性的職場打拼和情感經歷,反映一代年輕人的奮斗精神和勵志情懷,但由于在人物塑造中缺乏對生活的深度發(fā)掘,讓作品淪為“以少量的社會現實描寫作為老故事的修飾”,“不過是諸多都市情感劇中嘗試關注現實的‘肥皂泡’”。文章在分析了安迪、曲筱綃、邱瑩瑩等人物塑造的缺憾后指出,“《歡樂頌》的確記錄了個別的不幸事件和社會現象,但只是單純把現象、情節(jié)等要素進行了機械合成,缺少獨立、深刻的思考。用‘有錢人’的視角解讀某些社會現象,否定‘普通人靠奮斗可以獲得更好生活’”,因而“離‘用現實主義精神關照社會生活’的目標實在太遠”[14]。類似的情形在網絡創(chuàng)作中并不鮮見,這也是許多現實題材作品“叫好不叫座”的重要原因。避免“觀念空轉”,只能走“莎士比亞化”路子,即如恩格斯說的,“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jié)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作家不必要把他所寫的社會沖突的歷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硬塞給讀者”[15],而不能是“席勒式”,即馬克思批評拉薩爾《濟金根》時所說的“席勒式地把個人變成時代精神的傳聲筒”[16]。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一方面要用正確立場和價值觀去體察、反思和評判生活,以敏銳的眼光挖掘人與現實、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另一方面要有獨到的藝術創(chuàng)新力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把社會鏡像和社會問題的深度思考納入藝術獨創(chuàng)的故事創(chuàng)意、人物塑造和敘事風格之中。
最后,還需要廓清“現實題材”與“現實主義精神”的不同內涵,這種區(qū)分涉及網絡文學的“價值植根”,即如何超越“題材秀”而回歸“精神值”的問題。一般而言,現實題材是指以現實生活中的事件、人物、社會現象和社會問題作為書寫對象的一種題材選擇,而現實主義精神則是指文學作品描繪生活的真實性、深刻性,蘊含有思想內涵和價值評判,能給人以感動與力量的意義形態(tài)。前者是“寫什么”,屬于前置對象,后者靠“怎么寫”,屬于效果評判;一個是創(chuàng)作基礎,一個是為創(chuàng)作基礎實現價值賦能。倡導網絡文學回歸現實題材,不僅要確立一種“寫什么”的自覺意識,還要求通過“怎么寫”讓作品關注中國社會當下的境況,共情人民的苦樂,直面現實生活中的矛盾,以獲得更強烈的“現實感”,從而能感應時代,干預生活,影響人的精神世界,成為一種有積極意義、有正面價值的藝術文化產品。評論家雷達說:“現實主義精神至少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內涵,一是對人民的生活命運和思想情感的深切關懷,二是富于人文深度的批判精神和批判品格,三是熱烈的理想主義情懷。沒有這些,現實主義精神將會變得空洞無物。”[17]題材是作家體驗過(哪怕只是想象性體驗)的生活,而生活有好壞、是非、善惡之分,因而題材是有差別的,有重大題材如歷史風云、社會變遷,也有小微題材如男女愛情、個人喜怒哀樂等,作家王躍文說過,每個人的庸常人生都可為文學,我們每天瑣瑣碎碎的生活,無一人一事不可以進入小說。題材的大小與作品價值的高低不一定成正比,網絡創(chuàng)作可以寫大題材,如《大國重工》《何日請長纓》寫中國現代化工業(yè)變革,同時也不排除小題材,如《寫給鼴鼠先生的情書》表現緝毒警察的愛情生活和奉獻精神,《上海凡人傳》寫一個家庭的變遷和人物成長,從作品價值上看,它們都具有積極的、正面的價值,都有著藝術的感染力量。因而,我們并不能以題材的大小來判定作品價值的高低,而判定價值的關鍵就是看作品是否具有“現實主義精神”。一個網絡文學作品如果不具備現實主義的精神品格,即使寫的是現實題材,也不會是好作品;反之,如果一部小說并不是寫的現實題材,比如寫玄幻修仙或歷史架空題材,只要作品能蘊含人文精神和情懷道義,并能以新穎的故事創(chuàng)意、生動的人物塑造、飽滿的細節(jié)描寫和傳神的語言表達等,蘊含正確的價值觀,富含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內涵,給讀者提供豐沛的情緒價值和思想啟迪,盡管是非現實題材,我們仍然可以稱它為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時下網文創(chuàng)作流行的跨界融合新類型,如“現實+奇幻”(如《十日終焉》)、“現實+科幻”(如《我們生活在南京》)、“現實+修仙”(如《重生日常修仙》)、“現實+穿越”(如《阿嬋》)等,顯示出現實主義文學精神在網文創(chuàng)作中的新變和拓展。可見“題材決定論”是站不住腳的,僅靠題材的“光亮”照不亮作品的“暗角”,也立不起文學的精神“光標”,唯有現實主義精神才是倡導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所要追求的終極目標,因為它關涉作品的“價值植根”和“意義鑄魂”。成功的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終究需要超越“題材秀”而回歸價值及物的“精神值”,這就是網絡文學從玄幻到現實,并在回歸中實現超越的要義所在。
四、結語
網絡文學歷經30余年發(fā)展,從“青春主打”到“玄幻當道”,再逐漸轉向對現實生活的深度觀照。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創(chuàng)作題材的大幅“轉場”有其必然性,主要是出于功能向度的時代選擇。思想性是檢驗網絡文學能否走進歷史、切入現實的意義之“根”,也是判斷網絡文學是否可以作為人類文學一個歷史節(jié)點的價值確證[18]。取材現實并非文學敘事的終極“靶的”,而在于通過現實生活的真實書寫,把文學的關注重心放到人民利益、社會責任、時代精神和歷史進步的主潮之中。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者需以正確的價值觀洞察現實,用藝術創(chuàng)新力將社會思考融入故事創(chuàng)意,進而超越“題材秀”,回歸“精神值”,擔負起歷史使命,匯聚創(chuàng)新力量,在主旋律和精品化的文學賽道上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