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這個世界有兩個陳倉，一個住在長江頭，一個住在長江尾。兩個陳倉把一條江抬在肩膀上，像推著石頭上山的人，到處亂跑，一路狂奔，沒日沒夜。

我前幾年寫過一首詩《兩個碑》，大意是我奔波的一生，需要建造兩個墳墓，一個建在長江頭，建在清清小河邊，建在金黃的麥地里，用來安埋我的影子，另一個建在長江尾，建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邊，建在霓虹艷影中，用來安葬我的肉體。

我的故鄉位于秦嶺南麓，我出生的村子叫塔爾坪，那里的山特別大，動不動就把天戳出個大窟窿。在我們眼中，最大的就是山巒，巴掌大的就是天空，到現在為止，還不通班車，還沒4G信號，在信息化時代，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被隔在了時代的外面，我們的時光完全不同。

我們家門前有一條無名小河，是從石頭縫里憋出來的。我們那里從來不養魚也不養青蛙，但從來不缺少這些精靈。我曾經非常迷惑，無論陰晴，無論旱澇，無論秋冬，小河里總是潺潺流動，而且春天就冒出了魚秧和蝌蚪，夏天就長出了魚和青蛙，它們不知道從何處來，小河也不知道從何處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但是絲毫也不影響我們向著遠方流去。

這就是源頭！源頭是貧瘠的，是荒涼的，是沒有上游的。如果要追溯的話，上游就是大山，就是山頂的白云，就是白云之上的天空，以及日月星辰和神靈。而源頭，卻是源源不斷的，卻是源遠流長的，卻是一直低著頭的，它們中間的每一滴水，都有一個神圣而偉大的目標，那就是抵達大海。

我們日夜奔波，最先流入武關河，那是李涉筆下“遠別秦城萬里游，亂山高下出商州。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武關。然后流入丹江，自此慢慢脫離三秦，在佚名氏筆下“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丹江口并入漢江。然后在崔顥筆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的武漢匯入了長江。

這條小河無論翻過多少山，拐過多少彎，經歷多少歡愉和苦難，從不放棄，不改初衷，最終從上海注入了大海。那么，我們的動力來自哪里呢？我覺得，應該來自落差！這個世界，甚至另一個世界，都是由落差組成的。沒有落差，所有的世界都不存在。正是有了落差，才有了波浪，才有了風景，才能滔滔不絕，才有滾滾向前的力量，我們人類才有生生不息的繁衍，才有永不磨滅的理想和文明之光。

我在二十年前寫過另一首詩叫《落差》：我站在山的一邊/你站在川的一邊/我站在孤單的一邊/你站在擁擠的一邊/我站在莊稼的一邊/你站在食品的一邊/我站在草的一邊/你站在藥的一邊/我站在羊的一邊/你站在肉的一邊/我站在一滴水的一邊/你站在波浪的一邊/我站在墳的一邊/你站在魂的一邊/我與你之間/形成了很大的落差/現在你應該知道了/是誰在吃力地抬著一條江在朝著大海趕來。從這個角度來看，作為小河里的一滴水是幸運的，如果僅僅生活在源頭，那還是一滴水。正因為十滴水、一百滴水、一萬滴水，大家結伴而行，浩浩蕩蕩地來到了上海，來到了這個有海的城市，這樣一條江就形成了，大海就形成了。我們這些卑微的生命，就是源頭的一滴水，參與了小河的奔涌，參與了長江的奔流，也參與了大海的澎湃。

我好多年前還寫過一首叫《如果我不在上海》的詩：如果我不在上海/我就會與家鄉的小河分流/我就會與親人的汗水分開/就會失去落差，我注入的長江/就不會如此長,如此澎湃//……如果我不在上海/我的自豪就沒有姚明的高/我的榮耀就沒有劉翔的快/我的心就沒有白玉蘭的玉/就沒有白玉蘭的白……

抬著一條河狂奔的兩個陳倉，其實就是一面鏡子，源頭和大海是互為鏡像的。當我的影子是源頭，我的肉體就是大海；當我的前世是源頭，我的來生就是大海。從源頭到大海，從大海到源頭，從源頭到源頭，從大海到大海，我和我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我自己是自己的坐標和參照。不過，當我生活在秦嶺山中時，大海就是我的目標和遠方，當我生活在上海時，源頭就是我的目標和遠方，每個循環或者叫輪回，都包含著順流而下，甚至是逆流而上。

所以，長江是一個過程，大海是一個車站，是一滴水換乘的地方。我們抬著一條江，哼哧哼哧地來到上海，只是走過了一半的行程，那另一半的行程怎么走呢？我曾帶著父親來上海看海，他問我這么多的水從哪里來的？我就告訴他，我們家門前的泉水，他流的汗水，我媽流的淚水，我姐受傷后流的血水，最后都流到上海來了。父親又問，海里的水又流到哪里去了呢？

對呀，海里的水流到哪里去了呢？我就告訴他，這里的水不走了。其實，我心里明白，我們老家的水，順著長江流到大海，然后就升天了。以云，以霧，以雨以雪，以電閃雷鳴，以日月星辰，在天上繞了一圈，繞過秦漢，繞過唐宋，繞過明清，繞過天庭神府，又回到了源頭，又回到了大地。

所以地球是圓的，世界也是圓的，任何事物的最佳狀態和結果都是圓的，比如月圓、湯圓、團圓、圓房、圓夢、圓滿、圓寂……可以說，我是在源頭和大海之間不停往返的人，也可以說我是一個希望把世界描述成圓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