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嘉興
■ 敬畏和感悟
嘉興南湖不僅發生過開天辟地的大事件,也有沈鈞儒、褚輔成、汪胡楨、朱生豪等先賢留下的精神印記。踏上這片土地,在淅瀝春雨中,南湖的紅船、煙雨樓、梅灣街等承載歷史記憶的景致撲面而來。而雨“滋養萬物,潤物無聲”的特質,煙雨南湖的精神感召,先賢精神對后人的影響,恰可作為探尋嘉興文脈傳承與愛國精神內核的一個意象。深入歷史長河,方可與先賢靈魂對話,我希望以自己的文字,反映對嘉興這片土地孕育的精神財富的敬畏和感悟。寫作過程中,我始終在思考如何讓歷史人物與當下讀者產生共鳴。沈鈞儒強調青年要讀書、實踐、修身,朱生豪主張文學反映時代、作用于人生,這些理念穿越時空,為當代的人們提供著啟示。文中引用的詩句、日記片段,都是為了讓人物更鮮活可感。如沈鈞儒獄中日記里對行云飛鳥的觀察,朱生豪信中對門前景象的描述,這些細節讓杰出人物變得親切,他們的喜怒哀樂與普通人并無二致,卻在關鍵時刻展現出超越常人的格局。沈鈞儒的“堅”與“善”,朱生豪的“癡”與“勇”,共同構成了嘉興這片土地上動人的精神圖譜,他們的品格正如南湖的雨,看似輕柔,卻具有滋養堅韌生命的力量,先賢們的精神,必將在歲月流轉中,不斷浸潤著后人的心靈,讓更多人感受中國知識分子在時代浪潮中的家國情懷與文化擔當,這正是此文寫作的初衷。
一
嘉興古稱嘉禾,“禾”者,嘉谷也,此地文脈昌隆,士美民秀,更因20世紀20年代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件而為世人銘記。南湖是海鹽塘、平湖塘、嘉善塘等多條河流交匯處,梅灣街的石板路、湖心島的亭榭、紅船的木槳、煙雨樓的飛檐、畫舫的窗欞,處處見證著歷史的印記,前人有詩云:“煙雨樓臺聽春雨,清風輕拂和細語。分煙話雨伊人去,落花還戀靜夜雨。”雨,作為南湖的核心意象,滋養萬物,潤物無聲。今春,我乘著時斷時續的輕雨,傾聽歷史回音,領悟文化傳承,經歷了一次難忘的精神洗禮。
在開國大典上,一位留著長髯的儒雅老者,站在距離周恩來不遠的地方,他便是浙江秀水(今嘉興)人沈鈞儒。沈鈞儒為新中國第一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一生愛國憂民,追求國富民強,與共產黨榮辱與共,肝膽相照。1936年10月22日,魯迅先生的葬禮上,覆蓋魯迅靈柩的白布上“民族魂”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便出自他之手。參觀沈鈞儒紀念館,瀏覽歷史文獻,讓我深深感受到,幾千年來優秀中國讀書人的思想傳統,在他身上得以傳承,在他的身上,既有吳文化的親厚、友善、忠義、愛家等風范,又流淌著剛毅、堅貞、頑強的越文化血液。良好的家庭環境熏陶,尤其是祖母的耳濡目染,更讓他終生銘記。他曾深情回憶:在慈祥仁愛的祖母理想中,世上不應有沒有飯吃和沒有衣穿的人,她不念經拜佛,只將善意化作具體行動。小時候住屋的一個窗口正對著貧民窟,祖母常與窮人交談,有時在窗口遞出衣物;還親自為害了病的窮苦人開藥方、買藥,給害腫毒的擠膿、貼膏藥。當時家中并不寬裕,求助者多了,祖母就賣掉自己的皮袍做善事,即便如此,她仍覺得不夠。
沈鈞儒生于1875年,當時已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風雨飄搖,沈鈞儒剛涉世就對祖國和人民飽受欺凌與蹂躪有了切身感受。日本發動對華侵略的“九一八”事變后,沈鈞儒明確意識到,救國和民主密不可分,要動員群眾起來救國,就必須保障人民大眾的民主自由權利,從事抗日救亡運動時,他把爭取和保障人民的民主權利聯系在一起。為了保障人權,沈鈞儒參加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保護和營救愛國人士,倡導和推動冤獄賠償運動,領導民眾抗日救亡運動;他主張全國各黨派團結一致,消除內爭,聯合抗日。1935年12月12日,沈鈞儒和馬相伯、陶行知、鄒韜奮等,積極響應中國共產黨《八一宣言》號召,發表《上海文化界救國運動宣言》,發起組織“上海文化界救國會”。1936年1月28日,他與宋慶齡等發起并組織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魯迅先生逝世后,沈鈞儒作為治喪委員會委員之一,在覆蓋魯迅靈柩的白布上寫下“民族魂”三個大字。1936年10月22日,他擔任主祭,在魯迅先生葬禮上慷慨陳詞:“像魯迅先生這樣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不但我們人民對他表示尊敬,就是我們政府,也應當敬重他的!他現在雖得不到什么國葬,但今天可說是一個民族的葬儀。”沈鈞儒的一系列活動觸怒當局。1936年11月23日,沈鈞儒與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史良、王造時、沙千里被國民黨政府逮捕,是為著名的“七君子”之獄。為了抗日救國,沈鈞儒置個人安危于度外,不屈不撓同反動派進行斗爭,堅貞不屈。抗戰全面爆發后,國民黨當局才迫于形勢在1937年7月31日將“七君子”交保釋放。
沈鈞儒的精神世界豐盈飽滿,熱愛人世與自然,善于從生活中汲取詩意,回憶獄中生活時,他曾說:“我在看書寫字外,覺得到處充滿了詩意,有時正在盥洗,趕緊放了毛巾,找紙頭來寫;有時從被窩里起來,開了電燈來寫,想到就寫,抓住就寫,寫出就算。有的竟不像了詩,亦不管它,擇其較像詩的錄在本子上。”他在獄中寫的日記也很有情趣:“我從我們的天井里一二方丈的天空望出去,看見一片片的行云,還有飛鳥,都覺得羨慕,也增加了我心里的愉快與舒適。”他還說:“因為認識了幾個字,一刻離不開筆和紙,好像一離開就不能生活似的,那末,他們從來沒有認識過字的人們該怎么樣?他們是真可憐,他們是從來沒有踏進過這另一世界的門啊。”出獄后,他在南京鼓樓醫院留下了一篇美文《決念》,打頭的文字是這樣的:“黎明睡起,視表才五時,樓窗下視,綠草如茵,幾枝老樹,郁勃得可愛,一股朝爽之氣,撲窗而入。我靜靜地呼吸,欣賞;默念環境,俯仰萬端……”
“堂上一筆朱,階下千滴淚”,是沈鈞儒的名言。作為律師,他對每一樁案件均認真審核,遇冤獄更是反復閱卷查證,務必為受冤屈者昭雪。對無力承擔訴訟費的人,他分文不取,義務辦案,甚至倒貼資金為老百姓打官司,常資助窮苦青年。據他的外孫女沈蘇蘇回憶,新中國成立后,經常有上訪的人攔他的汽車,每逢此類情況,沈鈞儒必下車詢問,盡力解決問題,他這份對人、對事業的真誠,為他贏得了崇高威信,因此人們中間流傳著“截車告狀,有冤申冤,就找沈院長”的說法。
沈鈞儒很關心支持青年人。沈鈞儒三子沈叔羊之子沈寬曾與爺爺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他回憶說:“我聽長輩說,相當多的革命進步青年去延安或者去國外勤工儉學,他們來找我爺爺,爺爺就把身上的錢給他們,或者把手表、衣服給他們。這樣的事情他做了很多。”沈鈞儒還熱情支持青年人為國分憂。沈人驊是他長子沈潛的獨生子,后與周恩來侄女周秉德結為終身伴侶,鄧穎超第一次見到沈人驊的時候,了解到沈人驊曾經參加抗美援朝,就問他,“我記得兵役法上規定,獨子不當兵,你是獨子嗎?為什么會破例了?”沈人驊回答說,報名參軍前,擔心父母不同意,沒敢跟他們講,而是給爺爺寫了封信,爺爺立即回信支持。這正是沈鈞儒愛國情懷的生動體現。
有記者請教青年修養之道。他特別強調,青年修養的關鍵在讀書:讀書能增進能力,糾正錯誤,幫助反省,解決問題;他推薦青年多讀古今中外名人傳記和理論方面的書籍,以便“安心知止”;他強調讀書時“總要有一個我在”,把整個身心全部浸入到書里面去;倡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旅途中調查風俗,接觸民眾,體察疾苦,增加對現實社會認識,獲得真切學問。
我流連在沈鈞儒紀念館,那“坐看云起時”的假山石,形似太湖石的“雞骨石”等,讓我印象深刻。據說喜歡石頭是朱家七代的傳承。沈鈞儒選石、賞石、藏石,將自己的一個書房命名為“與石居”,并以“吾生尤好石,謂是取其堅”自勉。于右任、李濟深、郭沫若等均為“與石居”題詞,馮玉祥這樣題道:“南方石,北方石,東方石,西方石,各處之石,咸集于此。都是經過風吹日曬,雪侵雨蝕,可是個個頑強,無虧其質。今得先生與石為友,點頭相視,如舊相識;且互相祝告,為求國家之獨立自由,我們要硬到底,方能趕走日本強盜。”沈鈞儒與這些大家經常在這里相聚,賞石勵志,以石喻人,同氣相求。沈鈞儒一生的剛正清廉,恰與石頭形成了一種完美的互證關系。
二
近代以來歐風美雨,西學東漸,民智開啟,經典普及,端賴翻譯。而說到現代翻譯,嘉興人朱生豪無論如何是繞不開的。在我們國家的土地上,幾乎有書店、有學校、有圖書館的地方就有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此次來到嘉興,我兩次前往朱生豪故居,緬懷這位翻譯大家。朱生豪故居地處南湖區人文薈萃之地梅灣街,距離水利專家汪胡楨故居、韓國獨立運動領袖金九避難處不遠,位于嘉興南湖區禾興南路73號(原南大街東米棚下14號),為一座二層小樓,門口矗立著朱生豪、宋清如雕像,故居一層按時間軸對朱生豪、宋清如生平的展陳細致動人,讓人感慨,在故居后院,是小小的草坪、一間灶房、餐廳,沿狹窄的樓梯上到二層,是復原了的朱生豪夫婦舊時臥房和書房。桌床椅凳,書柜衣櫥,睹物思人,讓人唏噓。這個位置地處梅灣街,梅灣因梅而得名。相傳明萬歷年間,此地曾植梅筑園,故有此街名,又說因街形曲折如梅枝而得名,是嘉興南部鄉鎮進入嘉興城的必經之路。這座朱生豪的出生地和故居,朱生豪一生停留的時間并不多。他在1935年4月30日在寫給宋清如的信中曾這樣描述門前景象:“……街道前有一條小河,常見上城下鄉的船只、桑葉船;去南湖的旅船,載著貨色的大舢板船,也有腳劃船,每天早上便有人喊叫開船了,到朔望燒香或迎神賽會期間,門前擁擠不堪,連店堂里也擠滿了人。”可見他對這里印象之深。
朱生豪原名朱文森,生于浙江嘉興一個沒落商人家庭。朱家之前靠經營為生,一度曾頗具規模,但是到了朱生豪出生時家道已經衰落,所經營的布店、油瓷店和小型襪廠連續虧空,家境不再殷實。朱生豪是朱家盼了許久才盼來的男丁。5歲那年入讀嘉興南門梅灣的開明初小,9歲時以甲等第一名考入嘉興縣立第一高級小學,平時住在大姑媽家,周末和節假日與家人團聚,飽覽家中藏書《聊齋志異》《三國演義》《山海經圖說》《唐詩三百首》等,汲取了豐富營養,學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朱生豪10歲時,體弱多病的母親撒手人寰,過了沒幾年,在他12歲時父親又去世。他由寡居的大姑媽撫育,另外兩個弟弟寄養或過繼別家。由于幼年失去怙恃,嘗盡生活辛酸,導致朱生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在姑媽幫助下,他插班到秀州中學,正式改名叫朱生豪。在這里,朱生豪的各門成績,尤其是中文和英文取得長足進步。對《新中華國語與國文》《復興初國文》《中國文學小史》《四部備要》,以及英文《新中華》《標準英語閱讀》《準確英語》等的學習,進一步打牢了他的中英文基礎,蘭姆姐弟的《莎氏樂府本事》,以及《哈姆雷特》《裘力斯·凱撒》等原著,使他對莎士比亞產生強烈興趣,拜倫、雪萊、濟慈、華茲華斯、白朗寧、斯溫伯恩等也進入他視野,為他打開了新天地。
就是這樣一個孤僻的人,1929年高中畢業時成績優異,特別是英文好,詩作得好,為一致公認,但他身體瘦弱,體育成績不佳,加之家境苦寒,眼看就要錯失上大學的機會,開明的校長黃式金想盡各種辦法,將朱生豪保送到杭州之江大學深造,且得到全額獎學金。朱生豪在之江大學主修中國文學,兼攻英語,他不負眾望,學業品行很快就讓他脫穎而出。對這位總考第一的學生,亦師亦友的之江大學國文系講師、詞學大家夏承燾評價甚高,他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多次表達對朱生豪的贊賞,比如在1931年6月8日的日記這樣寫道:“閱朱生豪唐詩人短論七則,多前人未發之論,爽利無比。聰明才力,在余師友間,不當以學生視之。其人今年才二十歲,淵默如處子,輕易不發一言。聞英文甚深,之江辦學數十年,恐無此未易之才也。”朱生豪學業優異,但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而是有著心懷天下的志向。“九一八”事變發生后,朱生豪曾擔任校“抗日救國會”文書股負責人,積極參與反日活動。
朱生豪大學四年級時遇到了出身書香門第、很有個性的宋清如。他倆因詩結緣,經常魚雁傳情,以詩會友,互訴衷腸。因國文和英文成績優異,朱生豪大學畢業前就收到上海世界書局聘書,任英文編輯。1935年的上海文化出版界掀起了一個翻譯熱潮,這與魯迅先生應對國民黨“文化圍剿”,提倡“拿來主義”不無關系。魯迅不僅身體力行翻譯果戈理的《死魂靈》,還寫了三篇關于莎士比亞的文章,希望林語堂翻譯莎士比亞,未果。朱生豪所在上海世界書局決定翻譯出版莎士比亞全集,英文部負責人詹文滸慧眼識珠,推薦他擔此重任,朱生豪欣然應允。當時日本軍國主義步步緊逼,中國尚無中文版莎士比亞譯作,竟被日本人譏笑為文化落后,朱生豪將翻譯莎劇視為一項“民族英雄的事業”,才華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寫信給宋清如說:“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朱文振)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莎士比亞)譯成功以后。因為某國人曾經說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我這兩天大起勁……”朱生豪以實際行動踐行了“肩上人生的擔負,做一個堅毅的英雄”的誓言。
朱生豪從1936年上半年開始動筆翻譯莎士比亞,他選擇《暴風雨》作為翻譯的第一部莎劇,是看重該劇“其中有的是對于人間的觀照”。后來的“八一三”事變、珍珠港事件,讓他數度失去全部譯稿和搜集的資料。但挫折從未動搖他的意志。他一次次從頭再來,誓要“替近百年來中國翻譯界”完成這項“最艱巨的工程”,以此回應日本侵略者的傲慢。
朱生豪翻譯莎士比亞的事業,始終有愛侶宋清如的見證與鼓勵。1942年,苦戀十年的情人終成眷屬,老友夏承燾送上婚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宋清如概括得更精準:“他譯莎、我燒飯。”朱生豪用他短暫的生命翻譯莎士比亞近十載,共譯出莎士比亞悲劇、喜劇、雜劇與史劇31部半,達180萬字之多,當這些朱譯莎翁戲劇1947年世界書局以《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之名首次出版時,國內外譯壇為之震驚。愛國者的本性,使他能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鍥而不舍,詩人的功底和氣質使朱生豪能在莎士比亞的藝術星空里自如翱翔,以自己年輕的生命為我國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為民族爭了氣。
朱生豪成功翻譯莎士比亞同樣得益于他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正如黃源先生所說,“朱譯莎劇顯示出譯者具有精深的中國詩詞的修養,他的詩才滲透在漢譯莎劇的字里行間。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詩人,若沒有相應的詩才,是無法使洋詩中化,恰到好處的。”朱生豪熱愛詩歌,古體詩和新詩創作方面均顯示了他的詩才,在傳統文化方面同樣有很深功底。婚后他在宋清如娘家居住期間,見到不少唐、宋、清名家的詞集、詞選、詞綜、詞律等書,朱生豪就與宋清如在飯后茶余或譯寫的間隙,一起系統翻閱瀏覽這些詞書,將自己喜愛的“唐宋名家詞”選輯起來,特意將岳飛的《滿江紅》這樣膾炙人口的詞也列入其中,由宋清如仔細抄錄,展現了朱生豪對詞的源流、發展和衍變頗為獨到的眼光和見解。
在朱生豪故居門口“詩侶莎魂”雕塑的底座上,刻著朱生豪致宋清如一封未寄出信里的這樣兩句話:“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這一對伴侶的靈魂是永遠在一起的。宋清如是朱生豪最堅定的支持者同道者,很幸運的是,朱生豪完成譯作的大部分時間都有宋清如參與意見,交世界書局出版時,宋清如認真校對,精益求精,她還以自己精湛的中英文學養,補譯了朱生豪沒有譯完的莎劇,畢生致力于光大朱生豪的愛國精神。1954年,朱生豪所譯《莎士比亞戲劇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出版社寄來了相當于2萬元的稿費。這一大筆稿費宋清如曾經兩次退還,出版社堅持支付。宋清如接受后,捐了5000元給嘉興市委宣傳部,用于建設有線廣播網,捐了1000元給朱生豪的母校秀州中學,另外買了1.2萬元的經濟建設公債支援國家。一篇題為《宋清如買公債的故事》的報道在《人民日報》刊登后,抗美援朝前線的志愿軍戰士寫信給宋清如,向她的愛國行為致敬。一位叫趙風岐的志愿軍給朱生豪的兒子朱尚剛寄來抗美援朝紀念章,還有一位志愿軍給宋清如寄來了朝鮮三級國旗勛章。
社會上多年流行著一種說法,說朱生豪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翻譯了莎士比亞,二是最會寫情書。首創這個說法的人有意無意曲解了朱生豪。我們在朱生豪故居,既能看到他那些飽蘸生命激情的珍貴翻譯手稿,看到他給宋清如的情書真跡,更能看到發表過大量朱生豪洋溢愛國主義熱情文字的珍稀報刊,一件件實物昭示著:朱生豪首先是偉大的愛國者,他以一己之力為民族解放奔走呼號,將自己的翻譯事業與為民族爭光聯系在一起,他深知民族大義,作為一位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一貫關心國家人民命運,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鮮明反對“攘外必先安內”和任何形式的茍且偷生。他雖然只是文弱書生,出現在侵略者面前時,卻是一個“金剛怒目”的文化戰士。他主張:“如果人人知道他的國家的不可愛,而努力使她變得可愛起來,那么這國家才有希望。”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使他融入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過去他對屈原的忠誠和陶淵明的超然都十分喜愛,而在國家危亡時刻,則否定了陶淵明在社會矛盾面前的明哲保身,熱情肯定屈原置自身榮辱禍福于不顧的精神,表明“屈原是,陶潛否,思欲叩,天閣訴”的鮮明態度,為抗戰事業吶喊助威。在日偽勢力籠罩的上海“孤島”,在隨時都有被綁架暗殺的恐怖中,他以筆作為武器,與日偽法西斯進行短兵相接的斗爭,以一千多篇旗幟鮮明的時政短論,痛斥侵略者和漢奸走狗,鼓勵民眾團結抗戰,爭取最后勝利。
朱生豪一直秉承的文藝觀,更是其品格和境界的體現。讀讀他早年發表在《青年周報》《秀州鐘》等報刊上的文學評論文章,我們就能清楚地看到,他主張文學作用于人生的現實主義,反對無病呻吟。如在《論讀書》一文中他說:“中國的詩人中間再沒有比杜甫更親切有味的了,尤其是對于我們這種身受亂離的人。如果文學是時代的反映,那么現時代是比杜甫的時代更偉大百倍的時代,照理應該有比杜甫更偉大百倍的詩人出來傳達出不單是他個人,同時也是整個民族的呼聲,這樣的人也許會有,我們是在盼望著。”在1938年8月出版的進步文藝期刊《紅茶》第5期上,他一下子就發表6首詩詞,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對侵略者的憤慨,為抗戰文學留下了一筆珍貴遺產。今年適逢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乘著微微的細雨,我置身于嘉興南湖的梅灣,回顧朱生豪文化抗戰的業績,再次為中國知識分子博大胸襟所深深觸動。
【梁鴻鷹,曾用名梁紅鷹,筆名文羽。現任《文藝報》總編輯,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家協會文學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