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影視:重構的是生產流程,不變的是人之靈性
近年來,伴隨著諸多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的出現及技術升級,業界涌現了一大批人工智能影視作品,如《三星堆:未來啟示錄》《中國神話》《千秋詩頌》《新世界加載中》等。面對這股創作新潮,我們不禁思考:人工智能影視的生產流程是什么?對創作者有何影響?生產優劣勢又是什么?生產趨勢及未來方向在哪?這些問題不僅關乎技術革新對影視行業的重塑,更引發了業界對藝術創作本質的深層探討。
從“人的分工”到“人工智能分工”
人工智能影視完全不需要人參與、由人工智能自動生成嗎?答案是否定的。人工智能影視也是影視工業化生產的產物。只不過相較于傳統影視工業生產那種從創意策劃一步步到成片的龐大工業格局及生產流程,人工智能影視的工業生產更智能、更精簡、更可控。
從“人的分工”到“人工智能分工”,是人工智能影視在工業化流程上對傳統影視工業的一種繼承式超越。諸多人工智能影視作品在生產前,相關創作者會進行一段時間的人工智能工具測試,然后根據不同人工智能工具的生產性能進行“工作流”劃分,生成“制作管線”,并形成“人工智能工具庫”。《三星堆:未來啟示錄》創作初期便經歷了上述階段。由此,傳統影視以“專精式工種”進行流程式生產的工業模式被顛覆,取而代之的是“人工智能工種”進行全流程生產的新模式。
從“等待成像”到“即刻成像”,是人工智能影視在整體生產流程與制作時長及成本上對傳統影視工業的一種顛覆式革新。傳統影視生產是“等待成像”,要經歷選題研判、創意策劃、選擇演員、實景拍攝等,直到最終成片的復雜且漫長的流程,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但在影像數據庫與人工智能工具即刻反饋的幫助下,人工智能影視生產則采取從即刻成像到導演調配的實時互動式生產模式。這對于制片而言,省去了選景、造景、選角、實拍等諸多環節,節約了時間成本與資金。對于導演而言,能夠即時根據人工智能生成的影像內容進行相關創意、畫面、人物、敘事的調整,增加創作的可控性,且能在某種程度上確保思想與觀念的表達。
將同樣是奇幻類型的院線電影《封神三部曲》與人工智能微短劇《山海奇鏡之劈波斬浪》做對比,前者制作周期長達十余年、涉及數千名工作人員、投資成本數十億元,但因其“等待成像”的制作屬性,片中以“殷郊法相”為代表的諸多創意想象場景在最終成片展示時效果不太理想;而后者制作團隊僅10人、制作耗時2個月,且劇中對奇獸等奇觀的影像呈現可圈可點。盡管兩部作品在制作體量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后者的成像潛能、成本及周期優勢卻也預示了未來人工智能影視工業化生產的某種巨大優勢。
拓展卻也束縛了導演的創意想象
表面來看,在人工智能影視的生產中,人工智能似乎取代了導演,成為創作主體。但事實上,導演的主體地位非但沒有被削弱,反而得到了加強。一方面,導演權力高度集中、職能被擴容。因為在諸多人工智能影視作品的生產中,導演往往身兼編劇、策劃、藝術指導、剪輯指導等數職,使其能像自由揮筆表達觀念的“作家”一般,貫徹并“落地”自己的思路和設想。另一方面,導演從“文生圖”開始,便對整個生產流程的細節、作品的風格、內容具有決定權。比如,前期要敲定創意,確定風格、分鏡、內容、情節,中期不斷在人工智能文生圖、確定首尾幀、人工智能圖生視頻等環節中做決斷,還可能會摻雜著導演人力介入人工智能生產的情況。以《三星堆:未來啟示錄》為例,該劇導演林渤倫表示,曾因人工智能生產內容與個人創意想象之間的差異問題,而刪減了部分情節;因當時相關數據庫缺少中國三星堆元素,與繪畫師繪制帶有三星堆元素的圖片后再投喂給人工智能,進行人工干預;因相關軟件人物一致性技術迭代的原因,不得不重新對某些人物及敘事進行調整。
人工智能影視對導演主體性的加強不僅體現在制作中,還體現在創意里。人工智能影視能激發、拓展導演們的創意想象,并讓他們的奇妙創意想象落地。這是因為目前人工智能影視創作投資小、周期短,很多導演在院線電影或長劇中不敢嘗試的創意能在此盡情表達。《三星堆:未來啟示錄》將時間循環、宇宙更迭與古文明記憶相融合,讓三星堆文化活了起來;《中國神話》將神話寓言與當下精神相結合,講述了從“逐日”到“航天”等跨時空故事;《英雄》則借助現代青年胖哥與霍去病并肩作戰的故事,傳遞“人人都是英雄”的觀念……這些在常規影視作品中有些大膽甚至冒險的創意,在人工智能影視中得以較好較快地實現。此外,人工智能影視還能帶給導演意想不到的、打破慣有思維的創意反饋與想象刺激。林渤倫曾表示,在創作《三星堆:未來啟示錄》時,會被人工智能工具生產的不確定性內容,激發出更多靈感與創意。張吃魚、董潤年導演在借助人工智能工具分別制作《最后的防線》《新世界》后也表示,人工智能生成的內容給了他們很多創意、想象、敘事上的靈感,甚至很多人工智能生成的人物形象,具有顛覆人類固有認知的創意啟發效用。
然而,人工智能影視在賦能導演創作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新的制約。因為目前人工智能工具的“文生圖”類似于“盲盒抽卡”,有極大不確定性,很多時候導演可能忙碌許久也無法生成理想內容。在此過程中,導演不得不割舍掉自己的某些創意。也有很多導演長時間使用人工智能工具進行創作后,其思維方式被工具的邊界所束縛。林渤倫曾表示,他現在很多創意都因考慮人工智能工具無法呈現而舍棄。就此而言,秉承“創意驅動生產”“人工智能激發創意”,而非“在人工智能工具內創意”的創作觀念;進行多樣類型探索,以發掘人工智能影視的多重可能性;注重感知真實生活,從現實中發掘創意……這些應是未來人工智能影視導演們保持其作者性的重要路徑。
擅長呈現想象內容,但不擅長展現真實生活
人工智能影視有其優勢和劣勢,所以我們只有深諳其道,才能更好地讓其為人所用。一方面,擅長創作想象類、動畫類作品是目前人工智能影視的優勢。這與人工智能影像數據庫多以科幻影像為主、人工智能工具擅長生成大遠景想象類奇觀與非寫實性人物的媒介屬性有關。如今,人工智能在科幻影像生成方面的視效已有了院線大片質感。《太陽墜落之時》中的爆破場景、宇宙運行場景、未來基礎設施場景等視覺奇觀恢宏震撼。這也為未來“人工智能+傳統影視”生產提供了啟發。人工智能影視以呈現奇觀見長,那么傳統影視中一些高耗資的奇觀場景可以借助人工智能生產。人工智能擅長動畫生產,則可以為傳統影視提供預演服務,節省虛擬制片環節等所需的時間及資金。
另一方面,呈現真實生活、講述現實故事是人工智能影視的劣勢。用過人工智能工具的人都知道,這種工具難以呈現有真實質感的人。很多作品機械地依靠“人物露臉+畫外音講解”的方式推動敘事。而作為敘事主體的人物面部表情僵硬,表演不流暢,甚至前后鏡頭中的形象都不一致。這無疑會影響作品的敘事流暢度及故事可信性。人工智能影視也難以還原穩定的、真實的、細膩的生活場景。目前人工智能工具在呈現細部的場景時還存在人物穿模、異化真實人物生理特征、場景精細度不高的情況。創作者尚未完全探索出講述真實故事的創作路徑。有些創作以爭奪“首部”的名號為目的,并未將反思現實、傳遞思想作為核心主旨。這期間雖然也出現了嘗試講述真實故事的零星作品,但大多是以畫外音陳述、PPT式呈現的方式進行敘事,缺乏故事連貫性。
要發揚人工智能影視的優勢,突破其發展局限,關鍵在于保持創作者的主體性與藝術靈性。人工智能雖然無法如人類一般經過生活積累產生相應情感情愫,但創作者可以為人工智能注入具有個人靈性的生命體驗,以此不斷訓練人工智能,增強人工智能生成真實生活內容的能力。此外,創作者還應不斷為當前以科幻為主的人工智能數據庫注入更多真實影像資源,這能為人工智能生成真實景觀提供數據支撐。此外,人工智能雖然是冰冷的、機械的,但人工智能影視的主題及故事可以是溫暖的、真實的。如人工智能動畫《種子》以小女孩的鄉村記憶為內容,對人工智能影視探索現實主義創作提供了有溫度的參考。當然,要突破人工智能影視在真實呈現方面的局限,不僅需要形式與類型上的創新,更需要在思想層面深化對現實的反思與表達。比如近期上線的人工智能故事集《新世界加載中》借助科幻的外衣,呈現并反思真實世界中的社會問題。其中的《好夢》單元借助動物實驗故事引發人們對實驗倫理問題的關注,《宇宙肥腸》借大眾將進步星球的“肥腸烹飪手冊”當作技術珍寶的荒誕故事來審視時下存在的技術激進觀念。
總之,在人工智能影視的發展浪潮中,人類創作者的獨特靈性始終是核心競爭力。面對這一技術變革,我們不應回避或擔憂,而應主動擁抱、善加利用、積極引導,實現人機協作的良性發展。可以預見,一個以人機共創為特征的人工智能影視時代正在到來。
(作者:張明浩,系浙江大學國際影視發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