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崎藤村:千曲川的回聲
島崎藤村(1872—1943)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早期以《嫩菜集》《一葉舟》《夏草》等浪漫詩集為日本近代詩的發展開拓了道路。之后,他轉向小說創作,發表了《破戒》《春》《家》等作品,成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隨筆集《千曲川速寫》標志著他從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的轉變,這部作品既是地理意義上信州千曲川流域的風物志,也是作家在自然凝視中沉淀的哲學手記。而近期推出的新譯本則使我們得以在21世紀的河床上,觸摸到兩種語言碰撞出的嶄新波紋。
《千曲川速寫》的創作,與藤村在長野縣小諸義塾擔任鄉村教師的經歷密不可分。1899年,作為新體詩人已經成名的島崎藤村收到恩師木村雄二的邀請,赴信州的小諸義塾擔任英語和國語教師,之后在此生活了七年。這段時間被稱為“島崎藤村的小諸城時代”。小諸是江戶時代的古城,地處千曲川東岸、淺間山西麓。島崎藤村在小諸城變幻莫測的氣候中,走過山間的樹林、溪流、亂石,踏足鄉間的桑園、水田、菜地,觀賞四季的朝霜、暖雨、夜霧。“青綠色的田野里彌漫著猶如蒸汽升騰一般的光亮。目光所及之處,麥田周圍的樹木全都披上了新綠,枝芽上新生的嫩葉生機盎然。空中蕩漾著云雀的啼鳴,時而混雜了麻雀的叫聲,間或還能聽到葦鶯尖銳細長的鳴叫聲。”“二十日的月亮比起前一日,升起得又遲了些。溫泉的流水聲響徹枕邊,讓我怎么也無法入睡,索性起身,開始欣賞這里的月夜。憑欄靜聽,蟲鳴聲和流水聲相映成趣,融合在一起,傳遍了山谷中的每一處角落。”《千曲川速寫》中,這樣的描寫隨處可見,讓人想到約翰·拉斯金的繪畫美學與屠格涅夫的田野觀察。島崎藤村在《千曲川速寫》中觀察自然,接近自然,順應自然,在這種自然觀的作用下,文本也從靜態的“風物志”升華為動態的“生命史”。閱讀中,我們聽見的不再是田園牧歌的余韻,而是原始的自然生命力。
《千曲川速寫》表現了島崎藤村自然觀的兩極:“一極是風土的自然,另一極則是人的自然。”這一時期,遠離都市喧囂,置身于千曲川畔田園風光的島崎開始關注現實問題,嘗試以明治中期作家正岡子規倡導的寫生文形式記錄自己的所見所感。他借鑒了西方繪畫的寫生手法,力求客觀真實地描繪自然和人生。因此,藤村的“寫生”并非簡單的素描,而是融入了他對自然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他不僅描繪了淺間山、千曲川的壯麗景色,更將目光投向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作品描寫了教師、學生、農民、商人、屠夫、護山人、鄉村牧師等不同職業的人的生活,反映農民的疾苦,贊頌他們勤勞的品格和頑強的生存意志。在書中,我們能感受到靜美自然背后人事的浮動,和這種浮動間隱隱透露出的危機:小學校長因職業歧視的不當言論賠禮道歉(《賠禮道歉》);優秀青年學生小O的突然離世(《學生之死》);老佃農和地主反復確認田租的過程(《佃農之家》);屠宰場中真實而血腥的屠宰畫面(《屠牛》)……盡管一切都是淳樸、有序、自然的,但這些“人的自然”的篇章隱隱透露出一種世事無常的憂郁之感。《千曲川速寫》寫作的年代距離明治維新已經過去了近40年,但當地民眾并未擺脫貧困,這也是后記中島崎藤村發出“破舊立新有時是得不償失、白費工夫的”感嘆的原因。在其他日本人被“文明開化”的浪潮沖擊得遠離了他們的精神家園時,島崎藤村卻選擇在千曲川的卵石灘上靜坐,速寫清晨高山、朝霞之光、山間峽谷和山巔云霧,靜靜反思“破舊立新”的吊詭所在。
此書新版本由大連外國語大學東北亞研究中心博士楊漪漪翻譯,她曾于2018年實地寄宿并參訪了小諸城。這段經歷,無疑賦予了她對作品更深切的理解和更細膩的感受,也使她能夠更準確地捕捉島崎藤村筆下千曲川的風土人情。楊漪漪通過腳注的形式向讀者說明地久節、酉之市、祈豐節、道祖神、湯立祭神儀式等風俗節日,“間”“坪”“町”等計量單位,既忠實地保留了文本的經典性,又通過譯本中細致的注釋,為讀者構建起一幅微觀的文化地形圖,方便讀者在譯本中感受島崎藤村“‘見山見水’的禪意領悟”。
真正的現代性,并非對傳統的簡單決裂,而是在時代湍流中尋覓一塊足以安放靈魂的卵石。《千曲川速寫》正是這樣一塊歷經歲月沖刷的卵石,它承載著個體對鄉土的眷戀、對人性的叩問,以及對時代變遷的深刻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