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深情都在凡常中
肖復興
肖復興有一則樸素而澄澈的人生信條:真誠地寫作,平等地待人。他以自己的人生歷練,提煉出了深埋在凡常生活中的伏線,真善美是可以戰(zhàn)勝權力、丑惡、陰謀的。
在城南的一塊斑駁的舊磚、天壇古柏下飄落的一片秋葉、街坊鄰里間一句帶著煙火氣的家常話的腳注中,他因此恪守著一個寫作者的本分:在低處書寫,為凡人而歌。
1 還鄉(xiāng)
與肖復興的對談安排在市中心的一處咖啡館。得知《夜光杯》編輯抵京組稿,肖復興堅持請夫人孫老師開車前來碰面:“我住得遠,你們要一來一去,時間就都浪費在路上了。”
待人接物,肖復興保有著老派人的誠懇、周到,正如他的文字,沒有故作高深的表達,也沒有華麗炫目的辭藻,但行文深處因發(fā)自肺腑而擁有著感人至深的力量。
“高高的前門外是我的家”,《藍調(diào)城南》開頭,肖復興寫道。今年與出版社交接了“前門三部曲”最后一部《老街》的定稿,是肖復興寫作生涯里的一件大事,“從《藍調(diào)城南》《我們的老院》到《老街》,寫這三部曲,前后花了20年,也算是對得起那些一直陪伴我、幫助我的老街坊了”。
1947年,國家仍處戰(zhàn)亂,肖復興的母親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拖著他的姐姐,從信陽出發(fā),去投奔在北京的父親,“起初,我們暫住在父親同事在西城一個叫花園大院的家里,很快,我爸就在前門大街東側(cè)的西打磨廠街找到了房子。”西打磨廠街就是肖復興這十年一直在搜集、構思的《老街》,此前他先寫出了第二部《我們的老院》,這個“老院”就是西打磨廠街上,有著百多年歷史的粵東會館,也是肖復興曾經(jīng)的家。
這條建于明朝的老街不過千把米,曾經(jīng)繁華過,也住過很多名人,但對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的街坊鄰里而言,它不僅是地理上的歸宿,更是情感的依傍。肖復興在老院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直到21歲離開去了北大荒。27歲回北京后又住了兩年。之后,幾乎有近二十年,他再也沒回去過。2003年,偶然的一個機緣,肖復興踏進老街,墻頭那些白色的巨大的“拆”字刺痛了眼睛。老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子孫們也已經(jīng)搬離,眼前的一磚一瓦依然熟悉,如見風雨故人。
對作家而言,寫作是抵御時間與消失的武器。肖復興則說:寫作本身就是一種還鄉(xiāng)。人間的一切曾在此上演,那些與老街坊共同吞咽艱難歲月的記憶,那些在時代劇變中頑強生存的普通人命運,若再不記錄,便將隨推土機的轟鳴徹底湮滅。“那時候,我五十來歲,體力精力都好。”拆遷辦公室就設在他昔日的小學舊址,很快工作人員都認得了這位執(zhí)著的中年人:“這家伙又來了!”
肖復興穿梭于殘存的院落,拜訪那些“不愿離去的身影”。令他動容的是老街坊們不計回報的信任與幫助。“老街坊們知道我要寫老街的故事,特別開心,有的把我叫到他們家去,把家里的寶貝拿來給我看,給我講他們家的歷史;有的已經(jīng)搬到了很遠的郊區(qū),但一次次不辭辛勞趕回來陪著我一個胡同一個胡同地串訪。”
第一部《藍調(diào)城南》鉤沉了老街的歷史,但肖復興很快認定“那不是我主要做的工作……我還是希望能夠?qū)憣戇@老街人的那些命運,我們曾一起度過的那些最艱難的歲月”。于是,《我們的老院》和《老街》里人們的悲歡離合與時代風云互為鏡像,那些在時代轟然前行中努力站穩(wěn)腳跟、在落魄中依然保持尊嚴、在動蕩中也從未傷害過周圍人的普通人,成為他堅持書寫的底氣與動力,而那些由肖復興打撈起來的城南舊事,不是冷冰冰的磚瓦,而是歲月流轉(zhuǎn)間一代人的人生。
2 日常
作為一名寫作者,怎么才能寫得更長久些,怎么才能沒有火氣?肖復興一直以早年讀到的汪曾祺寫的散文《鬧市閑民》為范。
平淡天真,作家記敘的是公交車站旁的一間屋,一位老人。車久等不至,老者拿出一個小馬扎請汪曾祺坐下閑談,此中,固然有作者想要凸顯的老者至簡至真的人生境界,更打動肖復興的,是汪曾祺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理念:從低處寫作,從凡人瑣事中提煉詩意,賦予卑微者以莊嚴。
至此,數(shù)十年來,肖復興的筆不僅深掘城南舊事的礦脈,更在日復一日的俯身觀察中,虔誠地踐行著“低處寫作”的信條。肖復興住得離天壇公園不遠,這座沉淀了六百年時光的皇家祭壇,成了他近年最常駐的“書房”與精神道場。一支樸素的鋼筆,一本素雅的速寫簿,幻化成了“姜太公的魚竿”。每當他在古柏下、石階旁支起畫板,身邊總會悄然圍攏三三兩兩的路人。無論是好奇的打量,還是真誠的贊賞,抑或直率的批評,肖復興總是報以溫和的微笑,自然地與這些萍水相逢者攀談起來。現(xiàn)代生存法則中,即使生活在幾千萬人的大城市,真正能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不過幾十人。而畫畫奇妙地拉近了肖復興與陌生人的距離,消弭了身份的隔膜。“越是陌生人,越能說出心里話來——這或許就是人際交往的‘萍水相逢邏輯’。”
穿紅大衣散心的病中女子、追憶肖村拆遷往事的夫婦、等待約會未果的年輕人……每個看似平凡的瞬間,都有著其不可復刻的意義。肖復興用文字和畫筆,將天壇公園還原成了熱氣騰騰的百姓生活劇場。他也在此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在低處寫作,在街邊、在馬路牙子上,與百姓坐在一起。這種低姿態(tài)才是作家值得被尊敬的姿態(tài),才能有良好的心態(tài),文章才能沒有火氣。”
秉持著作家不能停下手中的筆,肖復興保持著一年出一本散文集的節(jié)奏,并將之連綴成流動的北京志。拿出新出的《一年好景君須記》,肖復興笑說:“不知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會不會看到書中寫到的他們?”
3 錨點
為什么寫城南?
“因為從老街坊身上我找回了童年的歸屬感。”
為什么寫北大荒?
“因為青春在人身上打下的印記,是會影響人一輩子的。”
1968年7月,北京站汽笛長鳴,21歲的肖復興帶著一箱書,隨著54萬知青的洪流,被時代的列車拋向了北大荒七星河畔的大興島。
年輕的肖復興血氣方剛,為被誣陷的無辜老農(nóng)仗義執(zhí)言而引火燒身。眼看著殘酷的政治風暴即將把他卷入旋渦,那些質(zhì)樸如黑土地的北大荒人挺身而出,用他們“明鏡般的心”守護了他:
鐵匠老孫拉了好幾個貧農(nóng)一起去找工作組:“如果誰要把肖復興這么個北京小知青揪出來斗,我就立刻上臺去陪斗!”
始終默默陪伴著肖復興的趙溫,不言不語幫他分擔農(nóng)活,帶他回家吃飯。
這些來自底層勞動者毫無保留的庇護與信任,震醒了青年:“剛到北大荒,我自以為是悲天憫人如李玉和一般要去救他們,但最終是他們搭救了我。我第一次感到有一種來自民間的力量,如同腳下的土地一般那樣結(jié)實有力,讓我的腳下有了根。”
同樣是在北大荒,肖復興遇到了同樣喜歡讀書的“曹大肚子”,一個在農(nóng)場獸醫(yī)站釘馬掌的退伍軍人;而他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始于這片神奇的土地:趴在烀豬食的大鍋旁,肖復興在一個橫格本上寫下了10篇散文,不知道自己水平如何,肖復興挑了一篇自己最滿意的,交給了同在農(nóng)場的葉圣陶的女兒。中學時代的肖復興成績很好,初中參加作文比賽,得到的葉圣陶的親筆批改成了他心中始終不滅的微光。1971年寄回北京的作文奇跡般地到了正賦閑在家的葉至善手上,和父親一樣,他認真地為肖復興一字一句地修改、點評。第二年春天,其中一篇《照相》發(fā)表了。
老孫、趙溫、曹大肚子,葉圣陶、葉至善,肖復興時時感念著這些在他的青春中刻下印痕的名字,民間恪守的正直與善良,大作家面對無名小卒的真誠與平等,都如大地般溫厚地托起了他手中的筆。返城后,他持續(xù)為出租車司機超負荷工作吶喊,為被罰巨款的菜農(nóng)鳴冤,痛斥官員輕視老農(nóng)的傲慢——黑土地孕育的良知,已內(nèi)化為他面對世界的本能。從北大荒風雪中鍛造的“民間立場”,像一條堅韌而溫暖的紅線,貫穿了肖復興此后的全部創(chuàng)作,成為其作品最鮮明的精神標識與情感底色。
肖復興說:寫作是回憶的過程,是教育自己的過程,它可以對抗塵世喧囂。至此,我們讀懂了“寫作何以是一種還鄉(xiāng)”。無論是地理上的故鄉(xiāng)城南老街,還是精神上的原鄉(xiāng)北大荒,生活的真諦不在廟堂,而在大地上、泥土里,在那些寵辱不驚、保持尊嚴的普通人身上。分別時,我們站立著目送這位可敬的長者的身影如來時一般,重又隱入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