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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豆》2025年第6期|張樂朋:入伏記(中篇小說)
    來源:《紅豆》2025年第6期 | 張樂朋  2025年08月18日08:19

    1

    村口立著上寫“禁止出租車進村”的牌子,元明掃二維碼付出租車費時就勢看了一下時間,差一刻九點。

    天幕是鋼藍色。元明心里說這是鋼板燒透后晾涼的藍,車里有空調(diào),下車就冒汗。元明看著西邊遠處荒火一樣沒燒夠的余霞,心想入伏才三天哪!他扯一扯被熱汗溻濕的藍色T恤,心說這天都熱成啥了。

    村里的路燈和文化廣場上的彩燈都亮了,十來個中老年婦女在搖搖擺擺地跳舞。音響效果不太好。她們揮出的紅綢扇噼里啪啦地落在不同的點上,元明跟著窘得一臉熱汗。進村情更怯,熟悉又陌生,就連空氣的味道和聲音都不是從前的,感覺怪怪的。

    金泰超市的燈最亮,元明進門,金泰老婆沒抬頭看,先用普通話問他要啥,元明說:“是我。”金泰老婆馬上眉開眼笑,說:“喲,這是回來看老大了。”老家喊爹為大。元明抹一把臉上的汗水,笑問金泰去哪里了,金泰老婆說補胎去了。金泰老婆說話時,眼睛老是瞟著電視。電視被調(diào)成了靜音,吊扇“呼呼呼”地轉(zhuǎn)著,灰蛾亂飛,撞上扇葉就掉到地上暈死過去。

    柜臺上扔著一臺計算器和一部屏幕開裂的手機,還晾著大半碗面條。元明選了兩盒桃酥、兩盒純牛奶,挑了一個西瓜,金泰老婆過秤裝袋算出賬來。元明付完賬,柜臺上的手機破屏一亮,金泰老婆瞥了一眼,就扭臉看電視了。元明問金泰老婆看啥電視。她憨厚地笑道:“瞎看呢,言情的。”她心不在焉,沒聽出元明的意思,要是金泰在,他買這一堆東西,金泰會幫他拎到家的。元明只好把行李背起來,騰出手來拎東西,走幾步就汗流浹背,東西拎在手上,像石頭一樣墜手。他腰椎間盤突出,害怕偏沉拉拽,因此步步小心。等到望見坡下鄰家黑黢黢的大楊樹時,他覺得手指頭都快被勒斷了。

    2

    元明一進院門就看見父親坐在院里打扇子,院里的水泥飯桌上丟著碗筷盆盤,哥嫂兩口子和侄兒林林在看電視。他們把電視機從屋里搬出來擱在外邊的窗臺上,老漢兒離他們遠——雖然他坐近也聽不著,但你們就不能讓老人坐近些嗎?元明火氣噌噌往上冒,眼壓都高了。更惱火的是,沒人理他。

    老漢兒看見他進門,離老遠就朝他扇一下扇子,高聲說:“你這是……不年不節(jié)的回來做甚?”老漢兒捺住欣喜嗔怪元明。元平這才回頭跟他打個招呼,不咸不淡的。林林也只是問候一句“三叔回來了”,就又盯著電視看熱鬧。元平老婆干脆不吭聲。

    元明滿臉熱汗,汗水都淌進眼窩、嘴巴里了。他顧不得說話,先把手上、身上的東西放下,從背包里扯出紙巾擦了汗,掏出喝剩的瓶裝水漱了口,才氣喘吁吁地半蹲下沖著父親耳根大聲說:“出差哩,順道回來看看你。”

    老漢兒梗著脖頸兒說:“沒災(zāi)沒病的看甚呢?回來一趟要路費的。”說著又給他呼呼扇了兩下。老漢兒的胳膊黝黑干瘦,像鐵枝。元明順手拽過一張小板凳歇氣直腰,腰酸疼,板凳熱,屁股潮,他忍著不爽說:“元平打電話,說你不肯吃,王雁不放心,讓我回來看看。”父親耳背,元明大著嗓門,說成短句,好讓老漢兒聽全。

    “老了嘛,他能吃多少?不算毛病。”老漢兒像說旁人一樣說自己,口氣悠然。“明天帶你去醫(yī)院看看。”元明揮手趕飛蟲,熱汗招飛蟲。老漢兒也幫他撲扇,叫他去洗把臉先吃飯。聾人打岔,是因為沒聽到別人說的話。元明又大聲說:“你不用管我,我在車上吃了,聽我給你說正經(jīng)的,咱們明天——去醫(yī)院——給你檢查檢查。”重復(fù)有效,老漢兒一口拒絕。“咋不去?我跑回來就是要專門做這事呢。都說好了,俺姐也去。”元明吼叫,說話太費勁了。

    半個月前,元平給他打電話說:“大這段時間啥也不想吃,買了兩盒山楂健脾丸也不頂事。”元明一聽便罵:“就你老婆做那豬泔狗食,給誰也不想吃。大能有啥毛病?是你兩口子有毛病。”元明是老生兒,從小窩里橫,給親哥打電話不講禮貌。元平習慣了,挨了罵還得賠笑哄他:“看你這脾氣,還當干部哩。”

    聽見元明暴躁,林林湊過來說:“剛才看國際新聞,正聽專家分析。”元明說:“你看那有啥用?”他煩著呢,跟侄子也沒好聲氣。林林笑嘻嘻地說:“咋沒用?沒用電視臺還放?”元明冷笑一聲,心里說你這個“油啊糊涂一奶甕”長進了。林林念書時不會念英文,在單詞底下標漢字,那年他回家翻看林林的課本,發(fā)現(xiàn)了“油阿胡圖一奶文”,便改成“油啊糊涂一奶甕”。林林輟學,數(shù)理化史地生,一門課一奶甕,實在喝不動了。

    露在院墻上頭的大楊樹樹冠昏昏沉沉灌滿夜色。元明近視,不習慣摸黑,問林林院子咋不開燈,林林說怕費電,怕招蚊子。元明到院子的水管下洗瓜,進廚房拎出菜刀來,叫林林打開院子里的燈。燈開了瓜也切了,燈下看瓜,活色喜人,把元平兩口子也叫過來。元平老婆喝彩:“紅瓤黑子,吃上不死。”元明叫林林去找勺子來,元明把勺子插到瓜瓤上,端給老漢兒。這是一家之主的吃法,他記事起老漢兒就這么端著半個瓜吃,他奶奶和他媽媽在時都這么切,他也如法炮制。

    老漢兒嘴上說“吃不了”,雙手卻接住瓜。元明大聲說:“這就半瓢水,尿兩泡尿就沒了。”老漢兒又讓他先供祖宗。元明大聲說:“你就是活祖宗,你吃你的,我切開那一半供上。”老漢兒抱著瓜不動。林林喊口號:“先吃后供,輩輩出狀元。”

    元明把桌上的半個西瓜切成八瓣,他和哥哥一家每人兩瓣,這叫“饅頭有數(shù)客有數(shù)”,取干凈盤子盛了四瓣,端進去擺在母親的遺像前。遺像是黑白照,放大后顯得模糊,看著灰蒙蒙的,不容他寄托完哀思,元平老婆就喊林林關(guān)燈,林林說他媽媽:“俺三叔進去半分鐘能耗你幾個電?”元平老婆說:“爛西瓜有啥好供的?!”元明心底窩火,嫂子嘴欠,就想聽聽他哥怎么說,結(jié)果光聽見豬吃食的動靜,元平的嘴被西瓜占了。元明出來,見桌上還剩一瓣西瓜,坐下來準備吃。

    “一夏天也沒吃過這么好的瓜。”林林連吃帶說,“看俺三叔買這瓜,看你給買的,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爛熟倒瓤……”“悄悄吃吧你,剛?cè)敕鸵幌奶炝耍俊痹嚼掀乓贿厯尠滓贿厯尮希炎郎系哪且话晡鞴贤平o元平,“你快吃了去看菜房。”元明也惱,但嫂子是給哥哥占,他就不說啥了,笑著說元平:“快吃,看人偷你的菜。”元平鼓著腮幫哼哼笑著,扔掉西瓜皮就拿起那一瓣西瓜。林林嘲笑道:“俺大吃瓜不吐子,比兔嘴還歡。”元明失笑,元平瞪眼停嘴,滿嘴瓜瓤,再加上瓜汁嗆咳,張不開嘴。元平老婆替他斥罵:“沒大沒小,你比你大還兔嘴。”“有其父必有其子。對吧,三叔?”林林對三叔說。“你跟誰學這一路神說的?”元明也說林林,但他忍不住笑,吩咐林林去端供桌上的西瓜。“哪還用學?聽聽就會了。”林林說著,就起身進屋。元平讓兒子說臊了,拉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臉,訕訕地說:“元明,我下菜房,你洗洗早點兒睡。”元明叫他吃夠再走,又拿一瓣供過的西瓜遞到哥哥手上。元平卻之不恭,吃相斯文,特意嘬嘴唇象征性和歷史性地吐了幾粒瓜子。吃罷跟元明又聊了幾句閑話,方拿了塑料水壺拉開院門走了。

    老漢兒吃掉半個西瓜,打了一個透徹嘹亮的飽嗝——誰說老人“不肯吃”?瓜瓤吃了,瓜皮還刮得滿腔碧透。元明怕父親把瓜瓤刮漏了,拽了丟到地上。老漢兒依依不舍地松開薄軟變形的瓜殼,說:“你媽媽在世的時候,這大瓜殼都要撓了皮煮湯呢。”“討吃的做法。”元平老婆冷不丁來了一句。

    元明痛恨嫂子惡聲惡氣的樣子,他扔下吃了幾嘴的西瓜,又叫林林收拾一下。元明起身洗手,進屋拿出新買的助聽器,對老漢兒說:“看我給你買個啥玩意兒。”他拆了包裝給老漢兒試戴。林林過來瞅稀罕,拿起包裝盒說:“喲,西門子,外國貨。”元明問侄兒:“你知道西門子?”林林說:“我還知道西門慶呢。”元明反感林林的貧嘴,跟長輩開這下流玩笑。

    元明給父親戴上助聽器。老漢兒不習慣,右手捂著耳朵怕助聽器掉下來。元明邊調(diào)邊問聽不聽得見。助聽器太過小巧,電源鍵和調(diào)音鍵都是小凸起,不太好調(diào)。后來老漢兒聽見動靜,老臉上那層麻木不仁豁然冰釋,老眼也明亮來神了。元明說話的聲音正常,老漢兒也能對答了。要的就是這效果。

    元明立即打通王雁的電話,讓她叫桐桐來跟爺爺說話。王雁先是問候老人的飲食起居,再囑咐老人今后就戴著助聽器,說話省勁。老漢兒唯唯諾諾,一臉正經(jīng)。等聽到桐桐喊“爺爺”,老漢兒馬上眉開眼笑,先嘮叨:“只顧念什么書呢,二十好幾了還不尋營生掙錢娶媳婦?”又叮嚀,“你不要出國留學啊,國外不安全,不比咱。”桐桐開頭還笑著敷衍,后來就不吱聲了。老漢兒察覺不對,問元明:“這耳機不頂事了?聽不著桐桐的聲音了。”元明猜到桐桐撂下電話溜了,熊小子也這么對付他,他叫王雁給老人回個話,僅證明這助聽器管用。老漢兒追問兒媳:“桐桐呢?我還沒說完,還得教教他呢。”王雁在那頭笑道:“桐桐大小伙子了,不叫人說了。”老漢兒不滿地說:“有多大?凈是你倆慣的,脾氣大。”林林插嘴道:“當你的‘聾王爺’不好啊,戴什么耳機呢?少管閑事多放屁。”

    桐桐冷落,林林奚落,老漢兒吃了孫子們的氣,摘下助聽器還給元明,板著老臉說:“這東西不合我的意。”元明還在為助聽器的神效快慰呢,轉(zhuǎn)眼工夫就被老漢兒拒收,趕緊哄勸老漢兒:“合意哩,你戴上都能接電話了嘛。”老漢兒找借口說:“村里那誰……誰的大,人家那耳機才是耳機,一根細電線連著一個煙盒大的白塑料盒,放在手心里,走哪兒端哪兒,看著就有排場。”元明想說你這個的價錢能買他那三四個,又沒敢說,老漢兒一輩子儉省,堅信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小時候他誑了母親五毛錢多買了一個乒乓球,父親就摁著他脖子讓他吃掉一個,俱往矣。他哄老漢兒道:“你這是新產(chǎn)品,他那號耳機是淘汰貨,不時興了。”老漢兒朝元明一揮扇,不聽他的吹噓。

    摘了助聽器,老漢兒就又退化成頑石了,說啥也是白費口舌。

    元明見哄勸不成,干脆硬把助聽器掛到父親耳朵上,雙手捧住父親的腦瓜,面對面怒吼:“你別挑刺兒了,他那東西擺手上,一看就知道他聾。你這多好,誰也看不出來,戴慣了和正常人一樣。”老漢兒讓他放手他不放。他故作兇相說:“給我好好戴上,再摘就打你。”

    林林和元平老婆都笑了。老漢兒哭笑不得,拿扇子撲打他,嫌他淘氣。林林湊趣說:“你這耳機是如意金箍棒,多戴兩天就習慣了。”這句話說得合適,老漢兒捏了捏耳朵,讓步接受了。其實兒孫戲弄也是繞膝之樂,他心里歡喜著呢。老漢兒吩咐元明給他舀洗臉水,平常都是元平干,元明回來就元明干。老漢兒洗漱好了,戴著助聽器進屋休息了。

    林林有個大澡盆,元明拿來在院子里擦洗了一下。林林問他要不要上房頂睡,房頂有風涼快。元明說:“我還是和你爺爺睡一床吧。我小時候睡房頂,是不想跟大人睡。其實這房頂曬了一天,比熱炕還要燙,根本沒法睡。”

    躺在父親身邊也睡不著,出汗是其一,老漢兒噗噗的吐氣聲是其二。元明拿老漢兒枕邊的竹篾扇,邊扇風邊聽單調(diào)的夜籟。他聽母親說過,這噗噗聲是人睡著后吹土呢。歲月埋人,活一天埋一锨,活一年埋一截。人活半百,土埋半截。七老八十土埋到臉上,就得吹土了。

    母親十幾年前就入土了,父親現(xiàn)在是被土埋到嘴邊還是鼻頭底下了?成天奔波忙碌,回了家里才發(fā)覺自己也快被土埋了半截身子了,就一眨眼工夫啊。再一眨眼呢,睡覺也該噗噗地吹土了。元明跟著父親的節(jié)奏學著噓了幾次,卻發(fā)不出噗噗聲,細思應(yīng)是父親卸了假牙,癟塌的嘴唇形成了氣阻。

    他這自作聰明的冒犯隨即招來了窸窸窣窣的回音。門外窗上窯頂?shù)叵拢┳郎系狞c心盒拆開了,端出一碗混鍋面片。母親當面給他變戲法,澆上撓皮西瓜炒的翠玉色哨子湯,口味卻是西葫蘆的。自作聰明走到哪一步都煞風景,但溫熱的口水還是渾然不覺地流下來,濕了嘴角和臉頰……

    3

    元明天亮前才睡穩(wěn),正睡得好,聽見元平老婆隔窗喊叫:“元明快起來,快到金泰超市門口,你哥跌斷腿了。”元明驚起,顧不上洗漱,急匆匆出了院門。

    金泰超市門開半扇,金泰兩口子在門口灑掃,元平坐在金泰門口的塑料椅上,齜牙咧嘴,右腿打直了伸出去,荒禿的腦門蒙著一粒粒的細汗,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疼出來的。元平不能動,林林不在場,元平老婆也不在,元明問元平,元平撩起搭在脖子上滿是汗污的毛巾擦了擦,說:“林林賣菜去了,他還有滿滿一車菜呢。”拎著笤帚的金泰打趣道:“這是看兄弟回來了,專意跌上一跌,給他尋點營生,是吧?”元平苦笑道:“好我那你呀(方言,表示驚訝),我傻了專意跌上一跌,疼得哎喲……”

    說話的工夫,開來一輛出租車,元平老婆從車里下來——她去村頭叫車了。元平不能走,金泰幫著元明把元平攙到后座上坐好。元明坐了副駕,留出后座給他嫂子招呼他哥。嫂子沒上車,繞過來拉開副駕車門,元明抬腿就下車。他以為是不用他去了,或讓他去后座扶他哥,她坐這兒來付車費。但他全想錯了,他嫂子堵住車門先問他身上有沒有錢。他說回家探親是帶錢的。嫂子說:“那你和你哥去醫(yī)院吧,錢先給你哥墊上。”元明有些不快,但沒猶豫,問她去哪家醫(yī)院。離家二十年,家鄉(xiāng)如他鄉(xiāng)。

    一旁的金泰識破元平老婆的用心,笑說:“你老漢你不去侍候,叫旁人替你,真有你的。”元平老婆說:“咋叫旁人?他兄弟嘛,我還得去菜房賣菜哩。”金泰嗤笑:“賣菜比治病還當緊?你讓旁人掙倆錢怕啥?”元平老婆抱肘縮脖子笑道:“元明沒事做,他一人就行了。”金泰在臺階上磕打著笤帚的泥頭,說:“這事就該你去。”他是想把元平老婆逼上車,元平老婆識破他的激將法,就是不上車。司機摁了一聲喇叭,問:“誰還上車,走不走?耗這時間可算錢的啊。”

    比起出錢,元明更怕出力,他怕弄不動元平,也怕自己趴窩。他希望嫂子也去,去搭把手也行。他回過頭盯住他哥,希望他哥開口,可元平疼得直冒汗,強忍著不說。元明沒他哥嫂的忍性,讓司機開車。

    到醫(yī)院了,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哥弄下車,元平死死抓住元明說疼得不能動。怕啥來啥,元明沒出力先出虛汗,活動開腰腿關(guān)節(jié),慢慢下蹲,嘴里念叨道:“媽呀,敢情你差人托夢讓我跑回來做這事呢,那你就好好保佑你倆兒子不要都趴了。”元明發(fā)福有年,比元平粗壯,自忖背幾步不成問題。他從來沒背過他哥,他哥背他可就不計其數(shù)了,當然是他小時候,今天該償還了。元平磨磨蹭蹭地趴在他背上,好像磨蹭能減輕體重。元明發(fā)覺背他哥竟毫不費勁,憑回憶能長力氣,想想過去也好,手足之情漲滿心懷。可惜還沒來得及好好體會就笑岔氣了,穿單衫單褲的元平那胯下之物,硌在背上讓他忍不住笑。元平忍痛問他笑甚。元明勾頭發(fā)笑說:“你倒會窮大方啊。”元平以為元明還在說出租車價,就說:“我沒坐過出租車,不會搞價。”元平的呼吸噴在元明的脖頸兒、耳根上,把元明的心都烘軟了,一母同胞啊,他是沒坐過出租車,也沒讓兄弟背過啊。

    元明背著他哥先到診療室,再背進放射科,拍完片又背到候診室。元明渾身冒汗,早忘了自己的腰腿疼痛,咬著牙堅持下來了,大汗淋漓,濕透的T恤牢牢貼在皮上扽不展。元平也一身臭汗,還不時小聲催促:“元明你快點嘛,看人家醫(yī)生動氣了。”元明惱火地說:“他動什么氣?我還動氣呢。”也不知元平哪兒來的心情,趴在背上笑話他:“你連我都背不動,還能做個甚?”元明沒好氣地說:“你當我是你啊!”

    拍片子時,放射科的醫(yī)生很健談,和元明年歲相仿,打照面時就說“看著面熟”。稍攀談后發(fā)現(xiàn)竟是橋堰高中同屆畢業(yè)生,都學理科但不同班級。同學姓張,留電話加微信,這下就好說話了。張大夫見元明背上背下照顧元平,拍完片子便夸他孝順,說:“你讓老人家下地走,扶著就行,不礙事。”元明笑著說:“他是俺哥。”元平給張大夫造成誤會,張大夫就拿元平算賬:“你這當哥的真好意思,三伏天里讓你弟背進來背出去,哪有恁疼?”元平難為情地苦笑,說:“疼哩嘛。”張大夫劈頭蓋臉地說:“你看你汗多還是你弟汗多。”元平尷尬地說:“他胖,好出汗。”

    等出片的工夫,元明身心松弛下來,方才想起問元平是怎么傷的。元平說:“早起扛一簍黃瓜往停在外面的車上送,前腳踩住爛菜葉滑出去,后腿跟著跪倒,膝蓋著地時剛好跪在一個大桃核上,肩上壓著四五十斤黃瓜。”說到了關(guān)鍵處,元平支支吾吾,“黃瓜已經(jīng)交錢買過來了,摔碎了就全虧了。”元明又氣又笑地說:“所以你就給黃瓜當肉墊了?”他是真想說活該,一看哥哥那張臉心就軟了。

    診療室里坐著六七個病人,有吊著胳膊的,有打著石膏綁腿的,有拄著單拐或雙拐提著一只腳的,他們除了同病相憐,也以他人之痛止自己之痛。元平新入伙,硬是被這些病友刨根問底,你一句我一句地挖出了情由。一個拄單拐的病友問元平:“你都跌倒了,還不快些把那黃瓜扔了?”這下問到痛處了,元平哼唧遮掩,使勁用臭毛巾擦臉。元明忍著笑說:“俺哥是賣黃瓜的,又不是賣膝蓋的。”病友們哄堂大笑。元平罵他弟胡說八道,卻也齜著牙隨著大伙兒苦笑。

    出片等了半個鐘,張大夫?qū)iT給門診醫(yī)生打招呼,讓多關(guān)照老同學哥兒倆。門診醫(yī)生看了片子說:“就髕骨尖一道小裂紋,要穿刺抽瘀血,你給他抽一抽算了。”順水人情又推給張大夫。張大夫去處理室取來針筒針劑藥水棉簽,把這些七七八八的東西放在一個白搪瓷盤里端了回來,對元明說:“你出材料費就行,護士弄的話要另外算錢。”元明再三稱謝。

    元平挽起褲腿,露出右膝蓋偏上一個草莓大小的鼓包。元明心疼了,后悔剛才戲弄哥哥。張大夫用酒精棉在鼓包上擦了擦,拿著一支玻璃針管慢慢把瘀血抽出來,鼓包眼看著就癟塌了。元平嘶嘶哈哈地吸氣,元明關(guān)切地問他是不是疼得厲害,元平咬著牙連連點頭。張大夫忙里偷閑仍不忘打擊報復(fù):“老老的了,還恁虛,是怕掏麻藥錢了。”元平囁嚅著爭辯:“汗出在病人身上,你是不覺得。”張大夫說:“汗,汗,汗,你就會說這句。我天天干這個,見得不比你多?骨頭捅透皮肉的也沒像你這么嘶嘶哈哈的。”張大夫扔了藥棉,勒令元平下地活動。元平坐在病榻上遲疑地問:“你不給咱包扎一下?”張大夫說:“耗材要掏錢呢,消過毒了問題不大。”元平遺憾地小聲嘀咕:“細菌感染了咋辦?”張大夫煩了,說:“想給你省倆錢,這么不識好歹。你是有單位報銷呢還是錢多得不行?去,你去交錢,我給你打一副石膏綁腿,兩條腿都給你打上,臥床半年。”一通劈頭蓋臉的教訓后,元平?jīng)]意見了。

    元明憋笑憋出一臉汗,扶著他哥下了病床,詢問張大夫有啥要注意的。張大夫正經(jīng)地說:“沒事的,膝蓋上頭都沒肉,就怕硬碰硬。回去歇上幾天,消腫就好了。”元平一步一拐地挪出診療室,回頭目測了一下距離,估摸張醫(yī)生聽不見他說話了,才小聲抗議:“我真想揍這個熊頭呢。”“嫌人說著你了?還是嫌錢花少了?”元明笑哥哥連句好賴話都聽不出來。

    元明結(jié)賬取藥回來,攙著哥哥慢慢挪,才幾步哥哥又說自己頭暈得不行。元明疑心是藥物反應(yīng),他真有些緊張,于是背起哥哥說:“回去問問醫(yī)生這是咋了。”大概元平怕見了醫(yī)生丟臉,在背上就說了實話:“不關(guān)藥的事,你給我買瓶飲料吧,我早起到這會兒還沒吃飯哩。”“餓了就說餓嘛,嚇我一跳。”元明背著他哥出了醫(yī)院,就近找了一個地方讓他哥坐下來,他到附近的超市買回面包、飲料。元平吃完一抹嘴說不暈了,真沒見過這么立竿見影的效果。

    元明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十塊錢送到家門口,司機還幫著攙扶,幫忙算是幫到家了。

    元平嫌屋里憋悶,要在院子里休息,讓弟弟搬椅子。元明搬出椅子放在檐下陰涼地,又搬出小飯桌,然后拿水拿藥。元平挺享受弟弟忙前忙后的侍候,儼然一副備受病痛揉搓的嬌態(tài)。老漢兒也過來坐在一旁,老眼里滿是心疼和擔憂,撫著大兒子的傷腿問情由。元明洗臉的工夫,發(fā)現(xiàn)老漢兒把他的六道木手杖拎出來給元平使喚。那是元明幾年前逛五臺山時捐功德,廟里的和尚回贈他的紀念品,說是開過光的非賣品,他專門孝敬老漢兒的。看來老父疼子啥也不惜。

    元明姐姐打電話嚷元明:“約好上午帶大查病的,等半天也不見你人影。”他趕緊說:“元平傷了,光顧弄他了,就忘了給你通氣。”她一聽就冒氣了,喝問:“他兒呢?他老婆呢?他家再沒人了?”元明姐姐聲高,沒打開免提元平都聽見了,捂著膝蓋抻直脖頸兒隔空應(yīng)戰(zhàn):“你放屁哩說話哩?啥人嘛?”元明姐姐照懟回來:“你啥人?三小回來侍候你來了?”手機成了隔空吵架的傳輸設(shè)備了。老漢兒問:“你哥跟誰叫喚?是你姐吧?這又咋了?”元明馬上手指元平,沖手機里喊話:“別嚷了,大在跟前呢。”她這才收斂了一些,悻悻地說:“他在跟前咋了,聾塌了。”掛了電話,元明湊近老漢兒假裝說話。老漢兒不知是戲,傾耳來聽,元明就往老漢兒耳朵里噓噓吹口哨,老漢兒笑瞇瞇地罵他淘氣。

    放松下來才覺得腰酸背疼,好在不是很痛,他暗暗感謝老娘的在天之靈。T恤濕成了臭抹布,褲腰往下一尺多,汗溻濕成的堿漬花里胡哨,他都換洗了。午飯前他手把手教父親調(diào)音。助聽器的電源鍵和音量鍵觸點既小,排列又密。老漢兒指頭笨,觸覺失準,非得摘下來放在手心里慢慢調(diào)好,再戴上去試聽,調(diào)來調(diào)去卻沒有調(diào)好。

    屢教不會,餓死教頭。真是無奈。

    元平老婆忙過正午才回來做飯,手上拿著一把曬蔫了的蒜薹,說要做蒜薹燜面。

    4

    睡覺大補,夢醒后滿脖熱汗,氣焰猶在。元明翻身找扇子,看見父親戴著助聽器坐在床邊摸索著學調(diào)音呢,形勢喜人啊。他起床,過去附耳問道:“學會了沒?”老漢兒一哆嗦,指著耳朵眼說:“驚耳朵,大喇叭。”父子倆笑了。一笑解百憂,情緒好了,火氣消了,但也后悔害得老漢兒沒歇晌。

    元明喉嚨里滿是甜膩的奶脂味,灌下一杯涼茶都壓不住嘈雜。他趁著去廚房續(xù)水的工夫,在院子里晃了一圈:紗簾不隔音,元平的鼾聲也聽不出病痛。老漢兒見他脧巡,告訴他:“你嫂子嗔你說飯不好,沒歇晌就下了菜房。林林晌午不回家吃飯,開車串村賣菜。刨弄這份光景,苦大(方言,勞累的意思)哩。”這回助聽器奏效了,擱過去,老漢兒這番話高聲一說,院墻外的路人都聽見了。真好,找回久違的平心靜氣的談話氛圍了。

    蒜薹燜面元明沒吃。嫂子把賣不出去曬蔫了的蒜薹拿回家來炒菜吃,元明到廚房提意見:“我都嚼不動,老人怎么吃?”他嫂子說:“俺家就這條件。”他只好讓父親吃糕點喝牛奶,老漢兒抱著碗罵他挑剔。元明明白老漢兒怕惹惱兒媳,他可不怕惹惱嫂子,但潑婦惹不得。我可以錯,但你不能說,你說我就是你的錯。元明不吃這套。元明對老漢兒說:“因為她苦大,我才給她出那大錢,就圖她給你做口熱乎飯。娘的她連根嫩蒜薹都舍不得給你吃。”老漢兒說:“你出錢是求人呢,不是使喚人。”老漢兒不說蒜薹說大理,戴上助聽器了,還給元明澆了一瓢涼水。元明悻然語塞,沒想到父親會這么說他。

    元明生氣另有計較:他媽媽臥病時想吃湯面,他嫂子竟做了一鍋老胡芹湯。胡芹本來就苦,熬成湯更苦澀難咽,他媽媽喝了兩口就擱下碗,恰好鄰家媳婦來串門,看了個滿眼,扭頭就傳揚出去:“元平老婆做的那湯頂苦爛咸都不說,還墨汁一樣黑,指頭粗的胡芹梗子,柴筋比麻線還粗,好人都嚼不爛。”元明聽他姐告訴他這事時,他媽媽都做過周年了。他當時都起了殺心,是王雁一直勸他不要生事,既往不咎,說大姐也是聽人瞎傳,又沒見那老胡芹湯。元明知道王雁省了哪些清醒的話:哥嫂的飯食再不好吃,也比他們兩個遠在千里從沒侍奉過婆婆一天的強一百倍。

    元明母親下世后,哥兒倆開始輪流贍養(yǎng)父親,一輪半年。他在云州,輪到他時給元平折錢,由元平出力替他盡義務(wù)。他和王雁是工薪家庭,不寬裕,王雁走訪了云州的四家敬老機構(gòu),十分傷感地對他說:“將來咱們就這歸宿,將心比心,不能虧了老人。”不虧老人的實質(zhì)是給夠哥嫂錢。兩家商量價錢時,參考了敬老院針對半失能老人的收費標準,元平兩口子沒意見,他們心里也有數(shù),村里同樣情況的也有。他們這么做本想四面落好,沒想到父親首先不承情,不說他好,讓他不爽。他早前工作能走開,隔三岔五回來看看父親,老看到不合心意和不勝其怒的情形,老漢兒褲褂臟了還穿,飯食很差,哥嫂光拿錢不辦事,好賴還不讓人說。

    情有欠,理有虧,元明才一忍再忍,摸著喉嚨出好氣:母親那碗老胡芹湯他沒見著,父親這碗蒜薹燜面他可見了,也嘗了。能給公公吃蔫了蒜薹,就能給婆婆喝老胡芹湯。他沒法再忍,不瞎不啞巴,況且他也占理。元明越想越火,怒不可遏,不覺高聲說道:“你的意思,晌午那碗燜面我非吃不可?她咋做咋對?”元平被他吵醒了,喊他過去幫忙倒尿,老漢兒也尾隨而來,元明沉下臉說:“你顧你自己。”

    老漢兒體會到助聽器的好了,說話省力,旁人聽得也省勁,以前說不了三句就沒人搭理他了,嫌他打岔誤會不省心。老漢兒儉省一輩子,喜歡在“省”字上下功夫。還有更要緊的一省,要叮嚀元明一件要事,不許桐桐出國留學。“你在云州我都指望不上,他出了國你能指望誰?”元明本以為父親是怕他開銷大,不料父親是將心比心替他的晚年著想,更沒想到,老漢兒戴上助聽器管起他家的閑事來了。元明顯出有耐心的樣子,說:“桐桐去學知識,畢業(yè)就回國了。”老漢兒不悅地說:“中國這么大,就盛不下他?”元明耐心地說:“學的東西不一樣,這事一句半句說不清楚,你別問了。”元平也說:“你管人家呢,人家有錢供養(yǎng),成了林林這攤場你才高興啊?”老漢兒耿直地說:“汗毛沒干就不愿意跟他爺說話了?”元明笑說:“得了,跟孫子記仇了。”元平笑著幫腔:“跟你說句話,哼唷哈喲半天說不清,人家嫌費勁呢。”

    兒孫們不待見對老漢兒也是一大刺激,他下了速成的決心,讓元明教他換電池。會開會關(guān)會調(diào)音會換電池了,就熟練掌握助聽器了,就能明明白白看一集電視劇了。人老不服老,手指先服老,小電池光溜溜的老指頭捏不穩(wěn)。老漢兒一急就罵助聽器:“不戴它耳朵還留個縫,戴上就沒音了。”又聽到元明無意間說:“你會弄了,我就省得來回跑了。”老漢兒若有所思,又罷手不學了。元明帶回兩整盒備用電池,足夠用兩年,他要一勞永逸地解決老漢兒接不了電話的問題,這是他的長遠之計。老人能聽能看,以后想見面就開視頻。換電池好說,老漢兒要換不了,元平或林林幫著換就行。

    趁老漢兒聽力狀態(tài)好,元明動員他再去云州住一年半載。老漢兒搖頭說:“七十不出門,八十不赴宴。五年六月七日八時,我這歲數(shù)有今兒沒明兒了。”元平慫恿說:“你那套五六七八早不興了,趁你還能動,跟三小去他家享福吧。”“你哄二桿子呢。”老漢兒明白元平的用心,“人跟大牲口沒兩樣,前晌還哼哧哼哧拉車犁地,晌午牽回牲口棚,往飲驢鍋前一站,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咕咚就倒架了。”元平嬉笑道:“你又不是驢。”“是驢倒好了,人皮才難披呢,還不如驢呢。”戴上助聽器,老漢兒話多了,狀態(tài)回到六七十歲,還能左右開弓,抵住元平又說元明,“貓老歸山狗老歸河,這是我的窩,吃好吃賴有啥講究?人是苦蟲,就得吃苦。你們都安心上班,回去給王雁說,哪天我倒頭了,一家人都回來搭幫發(fā)送了我,你就省得操心了。”老漢兒把好話說死了,元明惱火地說:“跟你說正經(jīng)呢,你是驢哩馬哩貓哩狗哩的,胡扯啥呢?”老漢兒說:“我這才是大正經(jīng)。”有了助聽器加持,老漢兒都能和元明駁火(方言,打嘴仗)了。

    老漢兒住不慣元明家,一是嫌路遠,二是嫌樓高,三更嫌茅廁在屋里,解大手非去公廁不可。元明幾次勸說:“你上樓下樓舍近求遠拉在褲襠里咋辦?”老漢兒說誰傻到屎到屁門才去茅廁。王雁說適應(yīng)需要過程,住久了就不在乎了。似乎如此。有一天半夜元明用洗手間,推門看見父親光腚坐在馬桶沿上。他問為啥不放下墊板,老漢兒說:“這白瓷光光的又不臟。”元明當笑話跟王雁說了,王雁笑道:“他爺爺老封建呢。”

    坐在院里看楊樹葉翻身,綠翻白,白翻綠,久看眼花繚亂,還會幻聽,覺得它獨木成林,還嘩嘩作響,其實沒刮一絲風,是心靜自然涼。

    禮拜二早晨,很少說夢的桐桐突然說他夢到老家,爺爺和奶奶吃炸油糕,不給他吃也不理他。桐桐沒上過幼兒園,四五歲就送回老家跟奶奶過,直到上小學才回云州。元明不假思索便說:“是你奶奶忌日快到了。”王雁便說:“該回去看看啦。”元明動員桐桐跟他一起回來,王雁說:“你讓他安心在家看書吧,大熱天的。”元明說:“他熱我不熱?”王雁說:“老家是你的,他沒概念,跟你回去吃住不習慣,他大娘又是那樣的人。不如等桐桐考研后再說,到時全家一起回去,行吧?”王雁的道理繞樹三匝,繞得元明沒脾氣。桐桐見他不高興,又說了一件往事。七歲那年暑假回去,有一天爺爺從墻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頂破草帽給他看,帽殼子里竟藏著一個空鳥窩,細草和絨毛編的,像一個小草碗。爺爺告訴他這是黃雀壘的窩。他以為爺爺是拿來給他耍的,就想接過來,爺爺卻舉高草帽,不讓他夠著,告誡他黃雀的窩高貴不能碰,黃雀脾氣暴,人手碰過,它們就不回來住了。還有一條,碰了黃雀窩的手揉眼,眼睛會腫,看不著東西。爺爺說完就又小心地掛起草帽。元明說:“老早聽你說過,忘了?”桐桐說:“我其實忘了這事,就這會兒才跟夢聯(lián)想起來。而且我有個感想,我媽說我沒有老家概念不全對,只能說以前概念比較模糊。今天清楚了,我對老家的想念就是爺爺草帽里的鳥窩,不能觸摸。所以呢,恕我不能奉陪。”桐桐快速說完,大笑起身,揚長而去。元明很不高興,這小子比他媽媽還能繞,稍加回味,又覺得兒子不是奔著詩和遠方而去的傻帽,講故事是要動腦筋的,如此說來,孺子可教。同時元明還覺得,老漢兒隔著他直接給孫子塞了個老家,這一手也挺好。尤其今日,生了一肚皮窩囊氣,便覺得桐桐不跟回來是對的——把老家放在一個遙遠的童話故事里,總比在老家吃喝拉撒睡要強。

    元平高擱著傷腿,離老遠笑話老漢兒:“全村人都知道你戴耳機了。”元明給元平說了買助聽器的原委:春晚看節(jié)目,他給父親打電話拜年,喊得樓上樓下的鄰居都聽到了。桐桐說他這是擾民,讓他給爺爺買個助聽器。他說:“你爺爺那倔脾氣怕花錢,買來也不戴。”桐桐說:“你先把帽子扔過墻去,爺爺倔不倔再說。”所以才有這一遭。元平問了價錢,笑他瞎花錢:“這么小個東西,花恁多錢,你咋不給買個手機呢?”元明說:“他耳朵聽不著,拿手機有啥用?一樣是聽不著。”

    哥倆說得忘情,以為還和過去一樣,背轉(zhuǎn)身隨便嘀咕,忘了父親戴著助聽器。老漢兒忽然發(fā)作:“你明天就給我退了,貴巴巴的費這錢做甚!”元明嚇一跳,又喜一跳,老漢兒居然聽到了他哥倆的嘀咕,這失悔就是撒調(diào)料面,多撒那么一撮撮,遠比不上這一盤子驚喜來得豐盛。剎那間,他感覺繃在腦瓜和腳跟之間的那根悶疼的死筋倏然抽離,身上一陣輕松。

    元明就逗老漢兒:“退可遠了,北京買的,你當橋堰哪,一翹步就到了。”“管你,北京買的去北京退。”老漢兒又梗脖子。他倔就倔吧,老天線寶寶,能交流就比啥都好。“看到了,老糊涂了。”元平撫著傷腿,嘿嘿笑著,幫兄弟出餿主意,“你讓他給你出盤纏,看他還讓你退!”“屎巴牛(方言,屎殼郎)出的臭主意。”老漢兒脖頸兒一擰,又來一句,“管你。”“尖聾,又聽著了。”元平笑著說,“元明,你得給耳機鋪寫感謝信哩。”

    5

    晚上錯峰限電,電視看不成,摸黑納涼,聽林林神侃外國大選,父子倆對大選的看法不同。林林問叔叔有什么高見,元明說:“你忙著賣菜,還能顧得上操閑心。”林林在大澡盆里稀里嘩啦撩著水說:“等買賣時就刷微信看熱鬧,來生意了就暫停,然后再接著看。”

    說完天下大事,林林對他爸說:“采采說寄回五千塊,讓你提前準備身份證到郵局取。”元平樂而忘腿,一欠身“哎喲”一聲,但沒耽誤說教:“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采采上班不到三年,就給我寄了兩萬多。”洗澡盆嘩啦一聲,林林出水藕根一樣拖泥帶水地站起來:“她念書的學費是誰給她的?”“誰?我嘛,莫非是你不成?”元平在公然抹殺。啪的一聲毛巾砸到盆里,林林在黑地里哀號:“那我掙的錢呢?莫非我天天白干呢?”元平說:“你不吃不喝?你掙的那仨瓜倆棗都糊不住你那張嘴,以后不娶媳婦了?”“昧良心。”又一陣稀里嘩啦,林林坐回水里,安靜片刻,突然冷笑,“哼,她給你郵了五千,你就跌斷一條腿,活該。”

    話難聽,但可笑,元明實在忍不住。

    元平把兩只拖鞋都扔了過去,沒砸中反而扯到傷腿,疼得直喊“哎喲”。元平老婆氣得罵林林放屁。澡盆里就傳來一串咕嚕嚕的水泡聲。

    全都笑了,氣也消了。

    元明納悶為啥不用手機轉(zhuǎn)賬。元平含糊地說:“郵局保險嘛,兩頭都有存根。”元明說:“你弄五千塊,讓孩子在那頭專門跑一趟郵局,你這頭要取還得再跑,不夠麻煩呢。”“他不會用手機轉(zhuǎn)賬,怕我扣他的,叫采采別給我。還有來匯款單,全村都知道采采寄錢回家,跑到郵局領(lǐng)錢有面子,多顯擺。”林林道破心機,元平不好再含糊了,說等腿好了就去銀行辦卡。元平老婆也打圓場,說錢存在銀行里攢著給他買樓娶媳婦呢。林林傷心了,先說:“我就不娶媳婦,叫你絕戶。”又說,“你拿那個卵功能機,辦卡有屁用!”

    人家拌嘴,元明不語,揮趕著飛行的蚊蠅,滿院夜色卻不涼快。天上看起來挺涼快,銀河湍急,白花花的像一川碎冰。一架紅眼航班混在星群里悄悄飛行,可能飛得高,遲鈍的嗡嗡聲還不如蚊蠅的飛掠聲刺耳。

    林林對元平說:“你腿不能動,我明早起就不取菜了。”林林的報復(fù),就是這么快。元平兩口子齊說不行。“不行咋弄?我一個人顧扛菜還是顧看車?人家偷車偷菜怎么辦?”林林對他媽媽說,“你去?”“叫你三叔跟你去。”元平老婆在黑暗里冒了一句,這反應(yīng)毫不猶豫。“俺三叔不能去,他受不了那苦。”林林說。“咋就受不了?不是一個娘養(yǎng)的?你大能,你三叔就能,他不是這家長大的?”

    元平老婆經(jīng)常給人來個突襲,穩(wěn)準狠毒,很奏效也很討厭。其實商量著來就行,偏要惡聲惡氣,讓人覺得她心眼里塞滿棘刺。就明天這事,她不打發(fā)他去他都會去的,幫哥哥忙,這不是話嗎?干嗎非得裹腳布打人——雖然不疼但臭氣難聞。

    林林也看不慣他媽媽那套,說他媽媽:“按你說的,俺大咋不考大學?”元平老婆說:“誰讓你大跟你一樣飯桶?”林林氣急,冷笑道:“俺大考上大學,肯定不找你這號人。”元平默認地笑笑。“不找正好,找我的人多的是,排隊等呢。”元平老婆這句話讓元平父子倆搞成了戰(zhàn)友,兩人一齊說:“好像你是什么貌美天仙呢。”元平老婆的臉黑成烏青了,再咸嘴淡舌地逗下去非大吵一架不可。元明見狀,跟林林說:“你大你媽媽是天仙配呢。”元平老婆這才長長地放出一口惡氣:“看俺三叔,到底是干部,說話好聽,是人才。”元明預(yù)先給林林說明他有腰傷,不能幫他搬菜下苦力:“林林,我一旦犯病,兩條腿就走不動,你得背我回云州。”“沒問題,趁這機會去云州逛逛。”林林貧嘴實心暖,不但得要領(lǐng)還窮開心,“你去了替我看住車就行,不要你動手。”叔侄說定了,元平兩口子心平氣和了。元平老婆說林林:“你大不能動,今天你得看菜房,別窮咧咧,早點下去。”林林臨走和元明約定第二天早上四點半起身,他來叫早。元平說:“我叫,反正到那個點我就醒了。”

    “走到淡水的海岸,兩個人的愛情……”手機音樂混進夜色,林林踏歌而去。元平和老婆嘀咕去郵局取錢要帶的證件,元明再次建議:“讓采采轉(zhuǎn)林林,林林再給你,推一下磨嘛。”元平兩口子異口同聲說“不”。元平老婆還補了一句:“可不敢給他。”不可理喻,元明無語了。

    稍后來電了,元明給手機和電腦充上電,回復(fù)了幾條信息。元平讓他找一件厚衣服,起早天涼,又催他早點睡。臥室柜里有元明的舊衣服,母親過世前給他洗凈疊好打成包袱,他不想驚擾父親,不想翻箱倒柜,不想睹物思人。

    躺下許久,元明波動的心緒漸漸平息,隨后聽見有個噪聲拉著長聲“嘩——”一直響。起初當成窗外的噪聲或耳鳴什么的,這兩天沒睡好,血壓高耳鳴。“嘩嘩”的聲音一直持續(xù),聲音越來越大了,像在近旁。元明側(cè)耳細聽,爬起來劃開手機屏幕,借著微光尋找,聲源在父親枕下,元明摸了摸,摸出了助聽器。電源燈亮著,是擴音器在響,元明關(guān)了電源,“嘩嘩”聲戛然而止。老漢兒感覺到他動枕頭,咳嗽兩聲,翻過身來高聲問他:“你三更半夜說甚哩?”聾人聲大,唯恐別人聽不到。元明捏住父親的鼻頭,湊過去說:“廢話,你快睡。”老漢兒推開元明的手說:“真淘氣,你想憋死你大呀?”元明撒手了,老漢兒卻又咕噥,“憋死了也好,趁機打發(fā)了,省得你來回跑了。”元明小聲說:“廢話,快睡。”老漢兒暗中發(fā)笑,很慈祥,沒過三五分鐘,就發(fā)出噗噗的吹土聲了。

    元明猜想父親不是忘了關(guān)助聽器的電源,是他聽不見誤以為關(guān)了。這就是老了,衰朽殘年了。這么前思后想,心下卷起一陣哀婉的苦痛,變成一陣碎語低聲。母親在世時常說楊樹成精了,大白天落在樹上的鳥就炸群了,撲棱棱滿天飛,好像樹里坐了人趕出來的。母親疑神疑鬼,父親就不信邪,他耳聾也聽不見。冥想中的夜將元明整個地抱在懷里,噗噗聲也沒了,他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6

    元明被迫早起,暑伏天難得的涼意讓他稍感清爽。

    林林哈欠連天,抱怨道:“這營生不是人干的,起得比雞還早。”元明雖然起來了,但實在不想去,迫不得已跟著林林出了院門。林林叨念:“你是朝九晚五,我這是朝四晚十,做生意命苦啊。”“各人有各人的難。”元明沒睡夠,反應(yīng)僵硬。啟明星像一枚新硬幣,生冷地吸附在村頭的天幕上。入伏潮氣大,村巷里浮蕩著絲絲縷縷的清寒,哪兒都飄著涼絲絲的紗霧。元明只穿一件襯衣,林林說:“三叔,這哪兒行?你再沒一件衣裳了?”元明說:“不怕,我膘厚。”

    農(nóng)用三輪車瘋瘋癲癲跑起來就曉得膘厚膘薄的事了,元明連打四個噴嚏,林林笑著替他數(shù):“第一個人說哩,第二個人罵哩,第三個就是著涼了。”第四個林林沒說了,卻把農(nóng)用三輪車開到路邊停下,探身爬到車廂里撕扯出一件黑臟污藍的棉猴兒,抖抖土,說:“俺大早起穿的,你快裹上,看你都著涼了。”腥臊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元明當著侄子的面毫不掩飾地揮手驅(qū)趕,接過棉猴兒胡亂裹在胸前,汗餿煙熏的臭味里還混著蔥蒜味。

    蔬菜市場在伍渡西河灘,市郊的菜販子都來這里批發(fā)。圍著市場兜一圈,瞅瞅周邊停滿了橫七豎八的農(nóng)用三輪車、四輪車、改裝的摩托車、面包車和邋里邋遢的農(nóng)用車,你就明白啥叫“無利不起早”,啥叫“莫道君行早”了。

    林林把農(nóng)用三輪車存好,領(lǐng)著三叔進市場看稀罕。林林挑菜問價,元明立在邊上。林林跟批發(fā)商打招呼開玩笑,那些人看見一張生臉,都會打個愣怔。有人明知故問:“薩林,你大咋不來?”林林說病了歇工。林林第一趟扛出一整袋蛇豆角,元明拎出兩半袋紫皮洋蔥和白皮洋蔥,加起來三四十斤。然后元明就坐在駕座上看菜看車了。林林腰間勒著腰包,剛挖的新土豆裝在稀松的網(wǎng)袋里,簌簌地漏沙土,糊在淌汗的頭上臉上脖子上就成了泥湯。元明站在車廂里幫他下肩,像卸下一袋鵝卵石。林林招呼他:“別上手,這點兒東西我一只手就弄了。”林林扛出兩簍黃瓜,疊到車上說:“看這,我的殺父仇人。”元明沒想到林林還會玩幽默。

    曙色初放,元明脫下棉猴兒,有個黑瘦漢子從車縫里繞過來,叫他名字。來人胳肢窩里夾著一團碧綠的網(wǎng)袋,戴著一頂小學生的黃色安全帽。他盯著黃帽上的紅色小火炬帽徽,想不起來是誰了。漢子訕笑著提醒道:“南溝村的,你姥娘家的。”漢子一說南溝,元明就連名字帶外號想了起來:“呀,是拴財,那時胡叫你酸菜。”拴財眉開眼笑,臉上閃著晨光,伸手從襯衣兜里掏出煙盒,說:“來,抽根賴煙。我當你想不起來了呢。”元明推辭了,拴財點著煙說:“不受苦的人不抽煙,抽煙的都是受苦的。”元明笑道:“很多大老板也抽煙。”拴財吐一口濃煙,隔在煙霧后面說:“大老板做大生意,想得多費腦子,受的是正經(jīng)大苦。”元明暗自佩服,他的念頭竟跑不過拴財?shù)纳囝^。拴財指著那些橫七豎八的車說:“做這營生的不是爺兒倆,就是老兩口。”拴財又往遠處指了指說,“俺老婆也在那邊看車。”元明順著方向看過去,就看見人背人、人搬人、人扛人、人推人,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擠成旋渦,攪和在發(fā)動機的噪聲和烏煙的濁氣里,哪能認出哪個是他老婆?

    林林扛著菜筐出來了,笑問:“老東西想偷菜?”元明呵斥林林不禮貌,拴財竟毫不在乎,笑呵呵招呼:“傻林林。”猛一聽就像說“薩林”。元明覺得拴財是給他留了情面,他替林林道歉。拴財笑著說:“俺們是競爭對手,天天打攪呢。”菜場里傳出一片哄吵聲,拴財笑著叫元明:“進去看熱鬧,逮住賊了。”林林說:“看啥看?天天捉天天偷。”林林轟走拴財,元明責怪林林。林林見三叔一本正經(jīng),笑著說:“踢出來打進去,這里就是這樣。”林林還要進去扛菜,沒空閑扯淡。

    裝滿菜的農(nóng)用三輪車,連座位都擠不下兩人,林林架著墨鏡,元明問是什么牌子的。“沒牌子,山寨貨,網(wǎng)購的,拉風吧?”元明打趣道:“這農(nóng)用三輪車不配你的墨鏡。”林林大笑:“啥車配合適?路虎、霸道、蘭德酷路澤、梅賽德斯、勞斯萊斯……”“油門別亂踩,油啊糊涂一奶甕。”元明提醒他。出停車場后,元明問他與拴財競爭啥,林林嗤笑:“搶客源使絆子,同行是冤家。嘴損誤事。他能活我憑啥不能?”元明勸他轉(zhuǎn)行,林林猛轟油門,說:“三叔,你說我除了做這,還能干啥?”

    蔬菜怕壓雞蛋怕顛,農(nóng)用三輪車吱呀晃著晨光。來時天黑顧不得看景,此刻才見三五里外遍地開挖,玩具般的紅推土機、橙挖掘機、藍渣土車歪斜著,滿目荒禿。林林說:“陶窯梁要通高鐵修高速,周圍的地全被征收了。”元明“嘖”了聲,林林倒哂笑起來:“你可惜啥呀?正好拆了換樓啊!”元明說:“俺家這青山綠水不好啊?”林林說:“青山綠水真能填飽肚子,但誰不想把日子往好里過?”

    元明換了話題,問林林的手機鈴聲是什么,林林說是五月天的《志明與春嬌》,很好聽。元明沒聽過,又問林林最想干的營生,林林不假思索地說:“我也想和金泰那樣,在活動廣場弄上兩個門面,開個超市。”緊接著林林用一句話作總結(jié),“跟家里兩個老嗇皮商量不來。”元明問林林為啥不趁年輕去大城市打拼。林林坦率地說:“沒本事嘛。我也不想出村,我是咱家的頂門杠,我上頭有俺大,再上頭有俺爺爺,我一走就懸空了。”聽林林這么說,元明不慫恿了——他從來沒有這么想過,也不敢這么想。

    叔侄倆一路說得高興,離村也近了,忽然看到岔路口停著交警的車,路中間擺一溜錐桶。林林叫喚:“完了完了,交警下到院門口來了。”元明不知利害,看見一個交警朝林林打出靠邊停車的交通手勢。林林停車摘墨鏡,露出一臉乖順的憨笑,威風不再。

    林林的農(nóng)用三輪車沒牌照,沒交養(yǎng)路費,沒有行駛證,正是交警嚴查的“三無”車輛。交警要扣車罰款,林林硬拖不想出錢,元明走過去替林林付二百元罰款。交警蓋章放行。駛離橋頭時十點了,林林一臉沮喪。元明對他說:“過后辦個證吧,我陪你去。”

    回村先去菜房卸了小半車,留下大半再拉到外村去賣。元明幫林林卸車,他嫂子站在菜房的臺階上埋怨林林快晌午了才回來,買菜的都跑到別人家買了。元明給他嫂子說他們被交警攔住了。元平老婆急眼了,問林林罰了多少,林林不說。元平老婆罵街了,罵交警罵林林罵元平,循序漸進,罵這兩天跟鬼進門似的壞運氣。古怪的是林林突然啞巴了,貧了一路的嘴巴此時閉得嚴絲合縫。元明納悶他一句話就能說清的事,咋就罵死也不說,出他媽媽的丑嗎?還是元明忍不住說,罰款是他出的就別罵林林了。元平老婆喜出望外,馬上改口:“嗯嗯,那好那好。”說罷笑瞇瞇地鉆進菜房忙去了。

    林林汗污滿面,難掩愧色,說:“三叔回家歇息,我慢慢拾掇,還得出村賣呢。”元明盯住林林閃爍不定的眼珠。看到了汗污下的羞愧和羞愧下的暗昧,他沒生氣,但很失望。

    元平家的菜房是二手活動房,搭建在堂哥家屋后靠路邊的一塊閑地上。元明進去看了一下房間,光線昏暗,空氣糟糕,難怪林林說這是火焰山。元平老婆汗衫濕透,報秤、算賬,顧不了形象。元明看完攤場氣就消了,喉頭泛著酸澀——菜販子哪天不是攥著油污鈔票數(shù)鋼镚?汗珠子砸在秤盤子上,倒像是砸在他的脊梁上——本來他也是這命。

    臨出門,他對嫂子說他中午從飯店叫幾道菜,不用著急回家做飯了。元平老婆說:“天那么熱,正好我不想進廚房。”她要是肯說“正好前晌多賣一陣子”,他的眼窩子早就發(fā)潮了,他知道菩薩低眉的慈悲總在柴米油鹽里打盹。

    7

    地上的影子有一尺半長,晃晃蕩蕩像口袋,把元明皮囊里裝載的饑餓瞌睡疲憊和悶悶不樂的壞脾氣全兜了。這半天一晃就過去了。

    元平坐在院里看手機,傷腿架在板凳上,見元明進門,欠欠身子問他咋回來得這么遲。元明懶得開口,他怕張嘴喉嚨里真會冒出煙來,在單位他這會兒至少喝過四五杯茶了。元平見他不吭氣,就賠著笑說:“廚房給你扣著早飯呢,該涼了,你開開電磁爐熱一下。”

    元明打水洗洗臉,脫下襯衣直接塞進盆里泡上,光膀子進廚房拿了一個涼饅頭,邊吃邊讓老漢兒換下褲褂。前天他回來時老漢兒就穿這身,都發(fā)餿了。換褲頭時老漢兒害羞地掩著老弱松垂的下身,換完以后還專門叮嚀元明,他的衣褲不能放在洗衣機里洗。元明猜想這又是他嫂子立的破規(guī)矩,就小聲地罵:“憑啥不讓用?洗衣機是我買的,就為給你洗衣方便,我他媽的砸了它去。”老漢兒聽見元明這樣兇巴巴,就把褲褂攬到懷里,沉下臉說:“你走,我不要你洗。看你回來兩天,天天跟人動氣,你傲什么?這家盛不下你了,你拾掇東西走。”有十來年沒挨過父親這樣訓斥了,元明有所警惕,咽下嘴里的饅頭,捺住火氣說:“好好好,我用大盆洗。”元平早聽見了,假惺惺地說:“沒事,你開了洗衣機洗哇。”“我拿你的嘴洗。”元明邊吃邊罵,一點兒也不客氣。

    元明剛搓幾下,汗出如漿。老漢兒坐在他身旁一邊給他打扇子,一邊告訴他早上慶軍來過,給他把脈量血壓,說他沒大毛病。元明知道老漢兒是在安他的心。慶軍是村醫(yī),是出五服的族叔,赤腳醫(yī)生出身。老漢兒又欣喜地說:“慶軍說這副耳機是高級貨。”元明邊洗邊說:“咋我說你就不信呢?非得讓旁人說你才信?”老漢兒說:“慶軍是大夫,識貨。”元平老遠湊趣:“多虧碰著個識貨的人了,要不這貴巴巴的孝心就成了假冒偽劣產(chǎn)品了。”

    洗罷晾起,腰酸背痛,元明很想躺一會兒,見老漢兒戴著助聽器,便猜老漢兒是想和他說說話,于是打起精神,勸老漢兒每天早起就戴上助聽器,黑夜睡覺再摘下,別摘摘戴戴、戴戴摘摘的。老漢兒說:“那多費電池啊。”元明笑道:“買得起馬還怕備不起鞍?帶回來的電池夠你用一兩年,放心戴,別摘了。”老漢兒摸著耳朵上的助聽器,悠然說道:“一兩年?你說的長遠,我還能有幾天活呢?白費那些錢呢。”

    快到飯點,元明拎著一口湯鍋去村頭飯鋪,買了半鍋拉面,炒了一份過油肉、一份糖醋排骨,老漢兒喜吃甜。他又讓主家拼了葷素兩樣涼菜,分別裝盒打包,疊摞起來拎回家。到家先挑出一小碗拉面供在母親遺像前,權(quán)當壽面。元明這次探親踩著農(nóng)歷五月三十這個點,母親下世久了,家里沒人提念,連父親都不問他的用意,只當作平常供奉。

    元明排布開飯菜叫老漢兒吃飯,老漢兒穿著干凈的短袖衫,說他:“你在了這樣,你改天走了還不那樣?”元平探出精瘦的腰身拿著筷子“巡城”,吃一口菜叫一個好。夸飯菜是元平的一大優(yōu)點,不白吃,有良心。

    飯后元明倒頭補覺,他姐和姐夫推著摩托車進門時,太陽都挨到西墻了。元明他姐說晌午的時候橋堰下了雷陣雨,柳陂河水漲了。元明他姐給老人帶來些花紅果和小甜瓜,洗了幾個給元明和他大吃,稀罕。她扒著老漢兒的耳朵看助聽器,開心地說:“這個禮物好,往后俺都不用喊山了。”元明他姐手不停歇,來了就盆碰盤盤碰瓢,丁零當啷響聲一片,滿院生氣,這動靜讓元明想起母親。元明姐夫給老漢兒剃頭刮臉,邊剃邊說:“入伏前就該剃了。”他們在伍渡那邊給二閨女帶孩子,二閨女和女婿暑假進修,所以他們也是到入伏才回來。

    元明盯著姐夫說:“現(xiàn)在培訓都轉(zhuǎn)線上了,咱們也開視頻會議。”姐夫撓著后頸,說:“那俺就不懂了,他倆說走就走,把俺倆這兩頭驢拴在磨盤上。”大姐的笤帚突然掃過元平蜷在藤椅里的腿,說:“能拴得住你?你是拴到麻將桌上了,你自個兒拴自個兒。”大姐一開口,姐夫就不吭氣了。大姐埋怨元平光顧賣菜掙錢。“啥事能過你的嘴?一張嘴就沒邊了,俺大就剩幾根火焰毛了。”頭元平辯解,又央求姐夫給他捎帶剃剃。大姐說:“不給你剃,見光就沾。”元明姐夫給老漢兒剃刮干凈,老漢兒精神了一大截。元平也混著剃了,剃完摸著頭頂說涼快,夸獎姐夫手藝好,慫恿元明也剃了涼快。大姐吼元平:“他是有工作有面子的人,跟你能一樣?”元平干笑幾聲,不再說話。元明大姐掃了碎發(fā),用溫水給老漢兒和元平洗了頭臉,七零八碎的小活兒全做了。又要給老人換洗,老漢兒說元明剛給換過褲褂,元明大姐方才作罷。

    元明與姐夫閑坐抽煙,聊橋堰古街改造。元明原以為姐夫家老宅能置換三四套新房,他姐夫叼著煙冷笑,說:“上面規(guī)劃變了,說是保護老街區(qū),俺家祖屋保住了,但新房泡湯了。”元明說:“改天你在祖屋前重掛祖?zhèn)麒F匠鋪的招牌,把鐵砧、風匣、火爐擺出來。”姐夫朝墻角蒙塵的火爐努努嘴,說:“你姐敗家,早當廢鐵賣了。”“鐵匠鋪改茶館怎么樣?”元明瞥見姐夫掏煙的手勢問,“現(xiàn)成爐灶燒水,擺上老式風匣當擺設(shè)。”姐夫噴出一團煙霧,說:“如今年輕人都追網(wǎng)紅打卡地,誰稀罕這破銅爛鐵?”他忽然壓低嗓音,“不如盤給開民宿的,實在不行就改成麻將館,伍渡河兩岸二十幾家麻將館,哪家不紅紅火火?”里屋傳來姐姐的嗔怪:“成天麻將館麻將館,上周派出所上門訓話你忘了?”姐夫一本正經(jīng)地說:“打麻將治腦萎縮。”趁著姐姐兩口子高興,元明說:“到時叫林林去給你們跑腿幫忙打下手。”他才露了個口風,他姐就拉下黑臉,他姐夫也說:“八字沒畫一撇呢。”哈哈一打,也是軟釘子。

    一家人不咸不淡地聊到天黑,元平老婆回來一進院門徑直進了廚房,她和大姑姐不說話好幾年了。大姐兩口子也覺得別扭,起身道別。元平虛情假意扶著椅子站起來留飯,元明和他大送出門,大姐臨出門丟下一句話:“俺們養(yǎng)生哩,黑夜不吃飯。”老漢兒聽見元平老婆在廚房里嘀咕:“俏得你,還養(yǎng)生哩?笑話人!”

    送客到村口后,元明就陪著父親繞著廣場轉(zhuǎn)圈。六個大嬸扭腰踏步,老漢兒說:“膠泥地里踩高蹺似的。”路過金泰超市,元明和金泰閑坐聊天,元明笑著說:“林林可崇拜你呢,想學你開超市當老板。”金泰掄著蠅拍大笑,說:“林林那小子記性邪乎,從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到村支書名諱,還有各種政策,比查縣志還利索。”他拿一瓶冰水塞給元明,“不信你回去考考,他能把十年前的農(nóng)機站賬本倒背如流。俺村的人沒有不佩服的。”金泰接著又來一句,“林林說你記性比他還強,他最崇拜的人是你。”元明笑笑。

    冰水涼得鉆牙,元明趕緊吐掉。金泰說了林林半真半假的記性,又說元平的小氣,弄斷一條腿也要保住一筐黃瓜,最后說元平老婆:“她賣菜老短秤,算賬四分五分算一毛,這巴掌大個莊子,她也好意思?”元明走耳不走心,可老漢兒躁了,起身吼他:“起來。俺走。”金泰挽留,還想和元明說什么,老漢兒偏不坐。老漢兒走出十來步,就開罵:“老蒼蠅念藏經(jīng),哼哼哼,你算什么老善友?”元明伸手摸老漢兒耳廓,助聽器早不知扔哪兒了。他納罕地問:“你能聽著金泰說話?”老漢兒梗著脖子說:“我耳背,眼又沒瞎,你看他抽眉扯眼那股勁兒,挑撥離間,木縫下蛆,刁德一。”元明樂了,附耳說:“喲,你護短呢?”“咋的?玉帝還心疼孫悟空呢。”老漢兒問他買飲料花多少錢。元明附耳笑道:“沒花,金泰請客。”老漢兒不齒地說:“他請客?豬屁眼里扎刀,他就不是往那出血的捅。”聾人高聲,元明怕旁人聽去惹閑話。但他意外發(fā)現(xiàn)老漢兒是“尖聾”,是選擇性耳聾,覺得很有意思。

    林林坐在院里啃甜瓜,看見元明進門,興奮地問他:“問大姑沒有?她啥態(tài)度?”元明隨口回答:“你大就在場,他都聽見了。”元平摸摸光頭,證明他是無效存在。林林嘴一撇,好像甜瓜苦了嘴,說:“我改天下橋堰親自去問俺姑。”元明對林林說:“你別開車去,別又被抓住罰款。”林林氣餒地哼唧一聲,元平老婆也不吭氣,她不怕虧理就怕虧錢。“咋了?交警罰款了?罰了多少?”元平急眼了,坐直身子問。林林說:“你少管。”“啥叫我少管?老子一天沒跟你,你就這樣,罰了多少?”林林說:“俺三叔給墊了。”“多虧你有三叔在。”元平追問到此為止。

    這就是一家人,元明捧著飯碗尋思,他不由得為林林的出路操心,他跟元平說起遇到拴財后的想法:“你讓林林做這營生,咋找對象?”“他不做這做甚?”元平老婆搶過話去,“你今天到北京出差哩,明天去天津開會哩,認得那么多當官的,就沒想起給你侄兒尋個工作?給當官的拎拎包,一月掙上五六千就行。”元明咽下湯去,苦笑不語,他想起金泰說的笑話,便扭頭問林林分管文教的副縣長是誰,林林隨口說出姓名。元明說:“我都不如林林認得人多,有那拎包掙五千的好營生,我還想干呢。”元平老婆不吃他調(diào)侃,進屋看電視連續(xù)劇去了。

    元明告訴他大自己明早走,老漢兒點頭。林林遺憾地說:“你回來兩天家里熱鬧兩天,你一走就冷清了。”“看電視嘛,看《新聞聯(lián)播》,看電視劇,那么多熱鬧。”元明笑道。“那是兩碼事,你回來咱是一家人說說道道熱熱鬧鬧,看電視是解悶的。”林林說。元明心有所動,這幾年他對老家的情愫是逐年拔除,林林這句話讓他心底嗖嗖抽出幾枝新條。

    “那個熊醫(yī)生說,過兩天刷了腫氣我就能動,坐著看車沒問題。”元平扶著椅子勉勉強強能站起來,催促林林下菜房。林林把汗衫甩到光膀子上,跟元明道別:“回家問三嬸和桐桐好,爺爺過壽時讓他們都回來。”又抱愧地解釋,“我明早取菜上午賣菜,不能送你了,你路上當心。”元明也說了幾句開車的注意安全事項。林林好像意不在此,走過來用稀罕的正經(jīng)話語低聲說:“三叔,有空了還是勤回來看看俺爺爺,去年你前頭出院門,俺爺爺轉(zhuǎn)身就流淚,俺媽看見悄悄告訴給我的。”元明起身摘下晾衣架上的T恤給了林林。林林穿了顯瘦顯長。元明說:“撐開正好,你穿上干活。”林林跑進屋轉(zhuǎn)了一圈,去照立柜門上的穿衣鏡了,出來光著膀子托著T恤跟他客氣:“這衣服貴呢,我穿了你穿啥回呀?”元明說:“我光脊背回行吧?”林林回屋讓他媽媽收好,出來照舊把汗衫甩到光膀子上,元明給林林承諾:“回頭我再給你大姑打電話做做工作。”

    那句“回頭再給你大姑打電話”像涼沁沁的井水,咕咚咕咚灌進林林干渴的喉嚨,他跟著手機音樂哼著不成調(diào)的“講這多,其實攏總攏無卡抓……”晃出院門。元明褲兜里的手機震了震,一看是桐桐發(fā)來的表情包,桐桐自己制作的那只戴助聽器的熊貓正咧著嘴比耶。

    8

    老漢兒一語不發(fā),蒲扇一下一下?lián)浯蛳ドw,仰臉瞅著夜空數(shù)星星。

    元明母親在時,總要想法子備點吃的用的讓他帶走,哪怕是一罐頭瓶的炒酸菜或炒芝麻鹽。老漢兒從來不說一句挽留或告別的話,像是不屑,也像是羞于表露,硬繃著老臉。今晚林林和嫂子的話擊碎了老漢兒古板的裝甲,元明不知該感謝他們還是反感他們對父親和他的冒犯。元明和哥哥閑聊時,心思全在老漢兒這邊。

    老漢兒在那數(shù)星星數(shù)累了,叫元明給他舀洗臉水,元明侍候老漢兒洗漱,安頓老漢兒回屋躺下。元明拾掇好背包拿了一盒煙到院子里抽,他還要等著侍候元平如廁呢。老漢兒看到元明坐在院子里,就慢慢起身下床,摸出枕頭下的東西,拉開元明的背包拉鏈把東西塞進去,又拉上拉鏈,回床上慢慢躺下。這時只有掛在墻上的元明他母親在暗中看著。

    元明坐在老漢兒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椅子有很濃的老人味,這氣味混了夜色,像巨大、嚴實的核桃殼,一坐上去就覺得身體快速枯萎,軀干四肢包括腦袋都在脫水。他起來坐到林林的板凳上,古怪的感覺就沒了。此時的愁緒像墻外那團懸空的樹影,手抓不住,心推不開,也弄不明白。

    元明遞給元平一支煙,元平接了煙聞了聞放到小桌上,繼續(xù)扳著腳趾說和堂兄幾家合作修墓的事。元明盯著紅紅的煙頭沒專心聽。六月雨水多,威脅到祖墳,他攤過錢清楚此事,但這會兒三更半夜的他不想聽。黑黢黢的樹冠被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元平欠起身子說:“你聽,鬼拍手哩。”元明汗毛豎了起來。在家怕鬼,出門怕水。他朝黑地吐了一泡口水,掐了煙起身洗漱拾掇,明日還要輾轉(zhuǎn)奔波打熬體力,趕點把出租車動車大巴重坐一遍,順利的話八小時到云州,不順利就沒點了。

    元平習慣睡前如廁,如今行動不便,吃喝拉撒全是負擔,傷腿不能打彎,沒法提腿邁步,手杖吃不住勁兒,他雙手拄了一根木棍站立行走。元明陪同招呼,替哥哥發(fā)愁,說:“你這樣能看車?!”元平費力前行,說:“祈盼明早起來就好了。”元明說:“洗洗澡吧,都臭烘烘的了。”元平干笑道:“不用,洗完還是一身汗,等腿好了再洗吧。”茅廁改造過,變成能沖水的了,還給老漢兒弄了個坐便位,今天元平也用上了,是元明把他扶上位的。

    元明站在鄰家窯頂抽煙,他一眼望出去能看見六七里開外的廟檐梁村的燈火,他大姑家就在那燈火中。他忍不住想起“夜靜群動息”來,他覺得也許古代更寧靜,眼前這夜景與想象中的不同:能聽見鄰家電視機里傳出的咿咿呀呀的戲曲聲,還有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手機鈴聲、發(fā)動機噪聲、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和跑了調(diào)的歌聲,動靜都不大,反倒像是黑寂的河面上的雜物和浮沫。他記得小時候的夜晚像煤層那么厚實,值得信賴和挖掘。抽第二支煙時,他眼珠子一直盯著深黑的樹冠,那樹都不好意思晃悠了,直到?jīng)_水聲響起他的目光才饒過那棵樹。

    他硬是讓元平簡單洗了個澡,幫著接水倒水搓了搓元平干巴的脊背。元平和他客氣,說他回來兩天受了兩天苦。元明笑話元平跟他做作,用力在元平脊梁骨上搓了一把,說:“趕上了,明天一走就不管你了。”元平洗完就回了屋里,元明獨自坐在院里抽煙,還沒抽完一支煙就聽到元平打呼嚕了。元明尋思老漢兒該睡醒一覺了,進屋用手機屏幕的微光照明。躺下聽,沒嘩嘩聲,好,記得關(guān)電源了。

    元明在父親身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不是煩熱,是覺得哪里不對——對,少了老漢兒噗噗的吹土聲。助聽器關(guān)了電源就沒有噪聲了,老人噗噗的吹土聲怎么就沒了呢?疑心一起,便油然想起桐桐說的夢,他迷信又擔心,便摸起手機劃開屏幕,欠起身照看父親:屏幕微光在新剃的老頭皮上還能反射出暗淡的青光,像貼了膜。湊近了看,老漢兒朝里側(cè)睡,鼻息徐徐,眼皮微微顫動——裝睡。他淘氣地輕輕捏住父親的鼻尖。老漢兒吭了一聲,保持不動,倒是他有點兒吃驚——縮回的指尖濕濕的,他摸到了一顆老淚。

    回云州兩天后,王雁從元明背包角落里摸出裹在塑料袋里的助聽器和備用電池,拿著問他怎么回事。元明又氣又急,難過了好半天。

    【張樂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專業(yè)作家。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鄂爾多斯中國作家文學獎新人獎、莽原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橋堰》,小說集《亂結(jié)層》《王琴的資格樓》,詩集《窮人心里的笛子》《蜜蜂的獻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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