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8期|黃丹丹:天鵝之舞(中篇小說)
一
被手機震動驚醒的云朵,恰好錯過了夢里的一個電話。夢中,手機在她半裙口袋里狂聲大作,她卻無法抽出手去掏手機。醒來后,她翻過身,將床頭柜上的手機拿到眼前,剛接通,便憤憤地掐斷了,是教輔機構打來的騷擾電話。為躲避這些無孔不入的干擾,在非工作日,云朵的手機多為關機或靜音狀態。中秋節的早晨,她能被手機吵醒,算個意外。
云朵看了一眼時間,八點零五分。昨夜輾轉難眠,折騰至凌晨一點,幾點入睡也不知道,居然一覺睡到八點多,她一驚,才想到中秋節不用上班。盥洗間的鏡子里,她看見自己的臉上有幾滴水,淚一般沿著臉龐緩緩下滑,那不是淚,那是濺到鏡面上的水滴。與真實如此接近的幻象,令她陷入瞬間的恍惚。
夢里未能接聽的電話,是三年前那場噩夢的延續。她仿佛又看見,接完警察電話便奔出會場的自己。她坐在副駕駛位,一手攥著手機,一手撐著車前儲物盒的邊沿,仿佛那推力能讓車跑得更快些。她雙眼緊盯前方,腳掌暗暗使勁,腦子里熬成了一鍋糨糊。到目的地停了車,渾身癱軟的她已無力拉動車門。駕駛員跑過來,替她打開車門,她掙扎著把腳移出車門。她如醉漢般趔趄了好幾步,終于穩住腳步,踏上臺階,穿過門廳,被人引進一間辦公室。
在那間該死的辦公室里,她被警察告知孩子沒了。她扶著桌子把自己靠在椅上,“孩、子、沒、了”,這四個字音雖聽進去了,但她搞不明白,這四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孩子,沒了?誰的孩子,怎么沒了?她愣怔在那里,腦海里布滿了問號。她突然明白過來,既然是跟她說,孩子當然是她的楚凌……
云朵用擦了臉的洗臉巾抹了鏡子,模糊的鏡面讓方才浮現在她腦海里的那幕黯了下去。幾個深呼吸后,云朵從盥洗間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塊手工月餅,又拿了盒酸奶作為早餐。手機在睡衣的口袋里震動起來,她把月餅和酸奶放在餐桌上,掏出手機。正是她所等待的那個電話,她深呼了一口氣,按了接聽鍵。
“好你個壞朵,居然這么久不聯系我……”
…………
放下手機,云朵端坐在餐桌前,繼續她的早餐。她咀嚼食物的同時,回味著剛才的對話。云朵有點惱火,憑什么,斷聯三年,這人居然倒打一耙說什么“居然這么久不聯系我”,三言兩語便定下她們的約定!唉,就憑三十多年的友情吧,她嘆口氣,默默勸慰自己。
下午兩點鐘,云朵準時走出家門,去往她和朱槿在電話里約定的茶室。“春申君的下午茶”位于東內環的文創街,離賓陽門不遠。云朵曾腹誹,古城以春申君為名的商家,有幾人讀過《史記》對春申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結語?這座兩千多年前的楚國都城,原是楚王賜給春申君的封地,楚王攻秦失敗后,春申君勸說楚考烈王遷都至自己的封地壽春。誰料壽春成為楚國都城并改為“郢”后,春申君居然被自己暗藏野心的門客李園刺殺于棘門之內。那些處處想討口彩的商家,居然不忌諱春申君的悲劇命運。云朵又想,那些載入史冊的傳奇與飛短流長的傳聞,皆為莫測人心與貪欲人性的袒露。腹誹歸腹誹,這個茶室到底還是因其名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云朵這才哂笑自己,恐怕并非商家無知,而是商人更懂取其利避其害罷了,喏,被記住便是。
中秋節,古城擁入大批游客與返鄉過節的游子,為防堵車,云朵決定步行赴約。身材纖細的她穿著外搭淡藍色開衫的黑色吊帶長裙,走在人流如織的古城,依然會引來一些回眸。這些回眸是無聲的贊美,讓云朵挺直了脊背,邁著輕快的步伐邊走邊預演與朱槿相見的場景。
早餐后云朵貼了面膜,湊到鏡子前仔細查看頭發,發現發梢干枯,但想到“理發三天丑”的老話,便棄了去理發店的念頭。她想了想,取出一瓶護膚精油倒在手心,揉搓后涂在發梢,干枯的發梢被精油滋潤,呈現出柔和的光澤。她滿意地走出盥洗間,去臥室挑衣服:黑色亞麻吊帶裙,淡藍色針織開衫,衣服不新也不舊,色彩不鮮也不暗,她當即換上去照鏡子。這身衣服既顯身材又沒有刻意打扮的痕跡,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做好這些約會前的準備工作,云朵又來到書房,打開那臺有年代的電腦,耐心地等待它費時的開機啟動,然后登錄QQ,將時間耗至正午時分。云朵以一頓簡潔的番茄雞蛋面為午餐,收拾完廚房,到盥洗間化了個不落痕跡的淡妝,便出了門。
出小區后門,她沿著護城河岸,過賓陽橋往賓陽門走去。未料,僅供步行與騎行的賓陽橋上也形成了小規模的擁堵。壽州文旅出圈,過去這座待在深閨人不識的楚國故都,如今在央視新聞上頻繁出鏡。自春節起,但逢小長假,小城便賓客盈門。
被人潮推涌著的感覺讓云朵想起小時候,那會兒她剛從鄉下來到城里,正趕上農歷三月十五的古城廟會。大伯大媽帶著她從南門口往家去,一路上,她被人推搡著,辮子被擠散,鞋子被踩掉,她想彎腰撿鞋,但成簇的腿腳瞬間把她的小鞋踢遠了。她為弄丟媽媽連夜做的新鞋而大哭起來,大伯聽到她哭,才彎腰把她抱起來。到家后大媽幫她洗澡,抱她上床,告訴她要改口,不能再喊爸爸媽媽了。她又哭起來,說沒有鞋了。大媽笑著說,叫媽媽就有新鞋了。小云朵邊嗚咽邊含糊地叫了聲“媽媽”。果然,第二天醒來時,她的床頭有了雙帶搭襻的紅皮鞋和一雙帶洞眼的塑料鞋。大媽把那雙透明的塑料鞋套在云朵的小腳丫上,云朵驚奇地發現,她的腳指頭居然在鞋外面,大媽告訴她,這叫涼鞋,夏天穿著涼快。大伯看了也呵呵笑著說,今后小云朵就是城里孩子,再不用穿破爛的布鞋踩泥地了。幾天后,大媽拉著穿紅皮鞋、背紫紅人造革書包的云朵去上學。在巷口,遇到一個剪著娃娃頭,背著黃書包的小女孩,大媽拉過那女孩,對云朵說,這是槿槿。她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遞給槿槿,囑咐她和云朵結伴上學,放學了一起回家、一起玩。朱槿撲閃著大眼睛打量云朵一番,大方地向她伸出手。
一陣驚呼將云朵浮游的思緒拉回,原來是護城河里浮著一只碩大的“月球”。眾人擁往橋欄,伸長手臂舉著手機去拍那枚“水中月”。云朵趁機從橋身沖出了重圍,踏著被古人踏了千百年的青石板,穿過咿呀唱戲的賓陽門甕城,去往茶室。
二
云朵的雙肩被一雙從背后伸過來的雙手緊緊攀住了。云朵頭也不回,就說:“槿槿!”
“哈,朵,我以為能嚇你一跳呢!”
云朵扭過身,發現朱槿那張原本豐腴飽滿的臉,如久置脫水的蘋果般干癟皺縮,唯有左臉那半月狀的酒窩未變。朱槿像四十年前與她初次見面般,拉起云朵的手,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走進茶室。在茶室小小的隔間里,她們盤腿隔著矮幾對坐在地墊上。一壺鐵觀音在燭爐上煮得茶香四溢,云朵喝完盞中茶,又添滿。朱槿的茶還沒動,她說胃不好,不敢喝茶。云朵又點了一壺滇紅,紅茶養胃。
紅茶端上來,緩緩注入杯中,金色茶湯散發出花果的香氣,云朵把那杯紅茶移至朱槿面前的茶墊上。朱槿端起茶盞,輕輕地晃動著,她一直沉默著凝視茶湯,直到裊裊生香的茶水變涼,她才將沒有沾唇的茶盞放回茶墊上。
“你氣色不錯,是遇到對眼的人了吧?”放下茶盞的朱槿,一掃剛才的凝重神色,歡快地調侃著云朵。
云朵被問得一怔。她在猜度朱槿到底為何沉郁時,人家又逗起趣來了。
“死丫頭,還這樣不正經!”云朵揚起手作勢要打朱槿,朱槿靈巧地起身,從對面移到云朵身邊,摟住了她的腰,順勢在側腰掐了一把,說:“喲,朵看著挺瘦,沒想到腰上一圈肉肉!”那是云朵自小就護的“癢癢肉”,云朵用力一掙,甩開朱槿的手后,夸張地叉開十指沖向朱槿,用兩根手指輕輕捏了捏那凹陷的臉頰。兩人笑鬧著,直到刺耳的手機鬧鈴聲大作,她們才分開,各自找尋手機。云朵剛掏出寂靜的手機,朱槿便將狂叫的手機從包里取出,關閉了鬧鈴,兩人相視一笑,笑她們使用了同款鬧鈴,也笑兩人年齡加起來快一百歲啦,見了面還會像小時候那般嬉鬧。方才的一番笑鬧,將云朵心頭那道與朱槿失聯三年漸生的裂隙迅速地合了縫。
云朵伸手拿過朱槿面前的茶盞,倒去涼茶再添上熱茶。朱槿埋頭從包里翻找一番后,取出一只透明的小塑料盒,用食指摁開盒蓋,仰頭往嘴里倒進兩顆藥丸,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怎么了?”云朵問。
“吃藥啊。”朱槿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還是醫生呢,居然用茶水送藥,胃不好,還不注意養著點!”
朱槿搖搖頭,嘴角動了動,話還未說出口,淚先墜下了。
云朵起身,坐到朱槿身邊,拿紙巾替她揩了淚,一只手握住她鳥爪般枯瘦的手,另一只手輕拍她的后背。良久,朱槿才止住淚,將頭歪在云朵的肩上,低聲說:“我的胃沒法養了,年前動了手術,切了大半個胃。”
云朵的手落在朱槿的背上,拍不動了。昨晚得知朱槿回古城的消息后,她便在等。臨睡時她把手機放在枕邊,意外地開著機。楚凌出事后,她患了睡眠障礙。醫生說,手機的藍光會影響人的睡眠,此后她晚上睡前關機,午休不關機,但她會把手機放得更遠。遠離手機的好習慣讓她重新擁有了正常的睡眠。睡好覺后,人便有了精氣神,換房、調崗,漸漸恢復了正常的生活。只是,她不明白,為什么朱槿在楚凌出事后,居然連一個安慰的電話都沒有給她打過。她做出過種種猜測,甚至還關注了朱槿所在醫院的公眾號。她猜測是不是朱槿有了麻煩,出了醫療事故?收受患者紅包被發現?和她老公離了婚?但云朵沒料到,朱槿會遇到這么大的麻煩,胃癌!
三年前,云朵給朱槿打電話,因無人接聽,她在微信上留了言。可那條信息,朱槿一直沒有回復。至今,云朵與朱槿的聯系記錄,還是三年前她發去的那條信息:“在手術嗎?”云朵不知翻出兩人的聊天記錄看了多少回,許多次,她忍不住想給朱槿打個電話、發個信息,卻終因那條未被回復的信息阻攔著。既然朱槿不回,她周云朵干嗎非要主動去找她呢?這世界上,沒有任何關系是永固的,父母、老公、兒子都會離棄,朋友又怎能強求永恒?
早上接到朱槿電話,云朵先是激動不已,繼而又想到自己三年來的等待、疑惑與無處投遞的憤怒。她精心地裝扮自己,希望出現在朱槿面前時,能令她感到意外,她這人淡如菊的狀態哪有中年喪子的悲慘?誰料,朱槿先把自己失去了大半個胃的消息告訴了她。
包間的門被叩響。待朱槿用紙巾揩完臉,云朵才說了聲:“進!”
推拉門被拉開一道,逆著光,一個龐大的身影嵌在門口,沖她們喊:“嗨,兩位天鵝!”
朱槿和云朵同時驚呼:“呀,胖兜!”兩人又異口同聲問他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呿”了一聲道:“剛打門口過,看這茶室不錯,居然透窗看見兩美女在里面摟摟抱抱的,我就多瞄了兩眼,沒想到是你倆!我好幾年沒回來了,回來見城里打造得這么好看,忍不住發了抖音,華子看見了,非要我去她店里坐坐。走,一起去吧!”
“華子?”云朵和朱槿面面相覷。
“你倆不會把華子忘了吧?”
“沒忘,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也回來了。”云朵說時,朱槿麻利地把藥盒裝進包里,與云朵一同起了身。兩人走到門口,各朝胖兜身上擂一拳后,云朵快步走到吧臺,老板娘笑著指胖兜說:“單買過了。”胖兜沖云朵揚了揚下巴,眨眨眼,還是小時候那股淘勁兒。
朱槿率先出門,回頭沖兩人說:“你倆該不是舊情復燃了吧?”
云朵揚起手作勢要打朱槿:“我們哪有什么舊情,倒是你倆,當年不知撇下我多少回。對了,我前幾年還從家里老電腦里看見你倆在東門口的合影呢,啥時拍的,連我都瞞下了,要不是……”說到這兒,云朵突然噤了聲,她險些說出“要不是找工程師打開楚云天那臺老電腦”的話。她不想在他們面前提逝去的楚云天,更不想說出她找工程師解鎖楚云天電腦密碼的事。
朱槿說:“什么合影?我怎么不記得?”
胖兜說:“你和云天高考結束后找我,我們仨騎車玩,在東門口,還是云天給我倆拍的合影,這你都能忘?”
云朵聽“云天”的名字被胖兜如此隨意地提起,突然生出一種幻象,仿佛他們還在少年時。胖兜說高考后他們仨一起騎車出去玩——是他們仨,沒有她哎,而她的記憶里,但凡與同學游玩、聚會,從未有過朱槿缺席的場景。
朱槿沒有再追究照片的事兒,云朵見胖兜面露一絲訕色,故作輕松地提議:“走,咱仨也去城門口合張影吧,我也是好久沒見到龐總啦!”
“呿,還龐總,就叫他胖兜,叫了幾十年了,要改口,他得給改口錢!”朱槿說著,甩起包撞向胖兜那腆起的肚子。
“服了,兩位天鵝,隨你們,愛叫啥叫啥吧,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只是我這一條命,你倆不好分吧,哈哈哈……”
“滾!”倆人再一次異口同聲。
嬉笑著,三人走到賓陽門前,云朵舉起手機,將三人的笑臉定格。為避擁擠,三人未登城墻,而是沿內環路往華子所在的報恩寺街走去。
三
算來,三人“友齡”已有四十歲。云朵邊走邊修剛才的合影,抬頭時才發現他倆已把她落在了后面。她故意站著不動,可他倆邊走邊聊,直到卷入報恩寺街的人潮,也未回首尋人。云朵只得快步跟上去,腦海里浮現出三個少年并肩騎車的畫面,只是,那畫面里為何沒有她?
“白天鵝,快點!”胖兜終于發現他們的隊伍里缺了個人,忙回過頭沖她喊。
云朵故意放慢了腳步,朱槿也回過頭來,拿手機沖她拍。“我看看!”云朵說著湊過臉去,朱槿避閃不及,被云朵捉住了手腕。手機里是云朵朝鏡頭走來的視頻,朱槿甩開云朵的手,把手機鎖了屏。鎖屏圖在云朵眼前一閃,那是一張猴臉蘭花圖片。云朵突然有種失重般的心慌,她家曾養過一盆蘭花,開的花如猴臉,散發出淡淡橘香,楚云天告訴她,那蘭花學名叫猴面小龍蘭,很珍貴。那蘭花,楚云天養了多年,但似乎只開過一回花。
行至報恩寺山門前的照壁處,導游正講解壁上那幅狂草作品。云朵聽了幾句,再舉步時,朱槿已和胖兜朝報恩寺走去。她忙跟上,抬腿邁進這座唐貞觀年間初建的古剎,寺中古木蔽日清幽靜穆,方才的嘈雜市聲頓時隱遁。
胖兜請了香,在大殿上跪拜。云朵與朱槿則繞到掛滿許愿綢的古樹下,翻看樹上的那些卡片,翻著翻著,朱槿驚呼:“云朵!”云朵收起手機,看她拿在手上的那張卡片:“希望能順利考入醫科大學,救治自己。”卡片下端署名為“楚凌”,所注日期為“2021年2月12日”。卡片的空白處,畫了一個被捆綁的卡通人像。云朵只覺得身子搖搖欲墜。
楚凌出事那天,警官說:“今天早上7點35分,110接到報警,說楚都小區的地下車庫有人出事了。派出所出警后發現,車庫的梁上吊著一個人,渾身被硬包裝帶捆綁著,蜷成一團。人放下來已經沒有生命體征,現在在醫院太平間。我們從事故現場發現了一個書包,校園卡上寫著他的名字……”
她歇斯底里地讓警察快抓兇手。警官沉默了片刻,說現場沒有發現格斗痕跡,并問她平常有無發現楚凌有異常行為。她說沒有。實際上,楚凌上初中后,她發現自己的絲襪總是失蹤,有次無意中在楚凌房間發現了被擰成麻花狀的絲襪。問時他低頭不語。后來,她再沒丟過絲襪。當警官說要去家里找線索時,云朵緊張了,他會不會偷買絲襪呢?
云朵慌忙趕回家,把孩子的房間搜查了一通。從床墊下翻出幾條絲襪。沒想到,稍后警察還是從楚凌的床箱里找出了一根繩子。那是用一次性口罩上的小松緊帶一根根接起來的繩子,足足接了三米長。警察說,這繩子的打結方式與楚凌身上包裝帶的打結方式相同。楚凌案最終定性為因自行捆綁造成的窒息。云朵暈厥醒來后,默認了這個結果。
古樹下,云朵手持那張卡片,卡片上被捆綁的小人在眼前旋轉著,回憶如鋒利的刀刃刺向心臟,她疼得幾近窒息。洪亮的鐘鼓聲從報恩寺的后殿傳來,云朵猛地抬起頭,放下手中的卡片,嘴角牽起一絲笑,對朱槿說:“這孩子的字寫得真好。我家楚凌寫不出這個字,也沒有這志向。”
“走吧,鐘鼓聲響,山門要關了。”云朵轉身離開了那棵一千多歲的古樹,但她在心里默默記下了那張許愿卡的位置。
“走咯!”云朵聽見身后傳來胖兜的聲音,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報恩寺。
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些,重重疊疊的人影與喧嚷嘈雜的人聲讓云朵生出逃離的念頭。朱槿在她身后喊:“朵,等等我!”
一個孩子舉著棍頭上綁繩索的手工火把擦身而過,她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她腦海中浮現出楚凌被絲襪綁著,縮在床角的場景,那是她唯一撞見楚凌捆綁自己的一幕。那次她出差,半夜到家時,見楚凌房間的燈還亮著,便躡手躡腳地走近,猛地打開門。本以為會逮到一個打游戲的小孩,誰知卻發現了那一幕。她嚇壞了,忙拿剪刀把絲襪剪碎……
朱槿和胖兜跟上來了。走在前面的胖兜指著一家“王的奶茶”店說:“喏,那就是華子開的店。走,我請你們喝壽州的網紅豆乳奶茶去!”
胖兜大猩猩般甩著雙臂奔向奶茶店。朱槿挽住云朵的胳膊,悄聲說:“她怎么有勇氣回來的啊?”云朵正處于火把帶來的驚嚇中,心悸未定,她茫然地聽著朱槿的話,未做回應。胖兜已走到奶茶店門口,沖她倆夸張地招手道:“倆天鵝,快點飛過來吧,這里還有個天鵝等著你們咧!”
話音未落,一個身材碩大的女人從奶茶店朝她們彈過來,張開臂膀以迅雷之勢與她倆摟作一團。云朵覺得自己被一條手臂箍得幾乎要窒息,她松開了她倆,往后退了一步,三人對望著,女人率先開口道:“你倆認不出我了吧?瞧我,快胖成狗熊了,你倆還和當年一樣苗條漂亮!”說著,她又伸出雙手,一手拉一個,將云朵和朱槿拉進了奶茶店。
“華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朱槿問。
“過年時。回來陪奶奶過年,發現城里變化這么大,我就想著,干脆回家開個店吧,還能照顧老人。”華子邊說邊快速地搖動奶茶杯,轉眼間,將三杯奶茶遞給他們。
“華子,我們多少年沒見了?
“二十年。”華子說。
“有二十年嗎?”胖兜問。
“整整二十年。”華子說完,繼續忙活手里的活兒,奶茶店不斷響起新訂單的提醒。
華子轉身拿奶茶杯時,云朵看見她的右臉,有道從耳后蜿蜒至顴骨的瘢痕。她想,恐怕這就是當年她被人用剪刀戳的傷。細算一下,可不就已經二十年了嗎?楚凌要是在,應該二十一歲了。記得那天下午,她和楚云天帶著楚凌去新開的影樓拍周歲照。影樓隔壁,就是華子家的玉石店,當時店門口圍了好幾圈人,人墻里傳來“殺人啦,殺人啦……”的慘叫。云天怕嚇著孩子,讓云朵抱著孩子趕緊進了影樓。警車的呼嘯聲傳來,又遠去。云天進來告訴她,華子被人用剪刀戳傷了。
后來,華子的事斷斷續續地傳入云朵耳中,但每個人說的,都不盡相同。忙完楚凌的周歲宴后,云朵想去醫院探望華子,但婆婆不讓,說那是個害人的狐貍精,他們老凌家的兒媳婦可不準跟那種貨色沾。云朵還是背著家人去看了華子。不想,一別便是二十年。
四
走出奶茶店,胖兜說:“我一直有個心愿,想去一中的校園看看,不知今天二位愿不愿賞光,陪我去參觀你倆的母校?”
朱槿聽罷哈哈大笑,當年不肯念書的小混混居然會向往一中?胖兜說,每個人心里都有愿望嘛,只是無法實現時不愿說出來,甚至會故意編造理由,自欺欺人。
朱槿收住笑,轉向云朵說:“沒想到華子大變樣了。朵,你還記得嗎,當年她舞跳得最好?”云朵應了聲“是”,便不再多話。三人緘默著朝老一中舊址所在的大寺巷走去。一中十多年前便搬遷至新城區,老校區如今被一分為二,前院為黨校,后院是老年大學。三人行至校門口,見鐵門緊閉,警衛室里有位頭發花白的保安隔窗眈眈。胖兜突然泄氣般垂下頭,手一揮說:“算了,不進去了!”
朱槿站在原地扭頭環顧一圈說:“大變樣了,過去那些小飯店、出租屋、臺球室、書店,都沒了。”
“是啊,以前這位置有個包子鋪,也沒了。”胖兜指向校門正對面的一個小花壇說。云朵站在校門外那棵高大的合歡樹下,努力回憶也沒想起那家包子鋪,倒是憶起第一次見到楚云天的場景。高一校運會的開幕式上,云朵和朱槿被推選出來,臨時組隊排練歌舞,她倆被選為《丹頂鶴的故事》伴舞。校運會后,朱槿在校門口等到云朵,憤怒地告訴她,她們跳的那段舞成了笑料,她班上一個叫楚云天的混混當眾笑話她,說她們跳的是蹩腳的《天鵝湖》!
正說著,一個騎賽車的男生吹著口哨從她們身邊經過,挑釁般地喊了聲“小天鵝”。云朵氣壞了,跑上前拽住那男生的夾克衫。男生左腳點地,停住車,回過頭,見他那副無所謂的痞樣,云朵倒無話了,松開手,回頭朝向朱槿。朱槿跑上來,指著男生說:“他就是楚云天!”楚云天無所謂地看了她倆幾眼,便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而今,云天已從這個世界揚長而去十年了。
朱槿倒是記得那個包子鋪,她說:“我們最愛吃那家的豆沙包。”云朵把朱槿這句話中的“我們”在心里畫了道線。“我們”指的是她和誰呢?反正沒有她周云朵,她不愛吃包子,更不吃豆沙包。
胖兜說:“那包子鋪是我家的。當年爸媽下崗后在家門口賣包子,讓我覺得很沒面子。所以中考時我故意不好好考,上了二中。”
“鬼扯吧你,你們二中不就在隔壁!是你自己考不上一中,過去幾十年了還找借口!”朱槿毫不留情地點破胖兜。
“你這人真沒勁!”胖兜故作惱怒道,“瞧把你給嘚瑟的,人家也不放你進,還不是和我一樣吃閉門羹,一中畢業的也不頂用吧!”
在朱槿和胖兜斗嘴之際,云朵打了個電話,她拿著手機到門衛室,敲敲窗,示意門衛接聽電話。很快保安按了遙控,門開了,云朵道謝后挽著朱槿,向胖兜作邀請狀,三人進了校門。
朱槿興奮地向胖兜介紹自己的母校,倆人還像少年時那般,打嘴仗歸打嘴仗,要好歸要好。云朵又落在他倆身后,心頭浮上層霾,無論何時何處,她總是人群中那個落單的人。
“這兒,以前是大禮堂,拆了。”朱槿指著停車場向胖兜介紹。“哎,云朵,還記得吧,以前咱們的聯歡會就在這里開的。”朱槿跑過來,拉著云朵,在空曠的停車場上轉起了圈兒。沒轉幾圈,她便氣喘吁吁地丟開云朵的手,捂住胸口,擺手說:“不行了,不行了,年紀大了,真瘋不起來啦!”
云朵卻仿佛被慣性帶著似的,又兀自轉了兩圈才停下來。胖兜夸張地拍手鼓掌,說自己大飽眼福,居然有幸在一中看了倆天鵝跳舞,這場景當年他讀了云天寫給他的信后想象過,可惜他的想象總是沒有背景,只有朱槿、云天和華子在虛空中旋轉的幻影。
朱槿打斷他:“噫,不會你也喜歡華子吧?”
“問得傻!誰不喜歡她?”胖兜挑釁地說。說罷,似乎覺得不妥,又補了句,“除了云天。”
云朵知道他的補白是顧慮她的感受。其實,云天喜歡華子也沒錯,華子又美又颯,小學就展示出與班上女同學不一樣的味道,她說話利利索索的,走起路來,甩著一根扎蝴蝶結的馬尾辮,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顧盼間有別樣的神采。華子生得美且愛美,穿校服裙時,她會在裙子的腰節處系根寬腰帶。放學出校門時,烏泱泱的女生群里,就數她最顯眼,挺著小胸脯,扭著細軟的小腰肢,邁著修長的雙腿,目不斜視,走得不急不緩。這么好看的女孩兒,讀小學就有男生偷偷塞小紙條。按照大人的話說,她心思不在學習上,中考沒考上高中,上了不包分配的幼師班。她能歌善舞,上幼師如魚得水。當年云朵、朱槿她們的那個舞蹈的領舞者華子是一中的排舞老師特意請來的外援。
云朵不知不覺,走到了停車場前面的那排青磚瓦房檐下。云天高三落榜后復讀時,曾在其中的一間教室里待過一年。如今物是人非。云朵正繞著如今已閑置的老教室轉,胖兜也走過來了,他專注地察看著窗臺下的磚墻,不時彎起中指敲著磚,不知是在做啥。
捂著胸口坐在圓球擋車石上休息的朱槿,見胖兜神神道道地敲磚,起身湊上前,見胖兜正從左側窗下抽出半塊灰磚來。云朵倒吸一口氣,愣在那里,云朵想起當初老宅裝修,云天指導裝修工制壁龕的情景,他親自示范,如何起掉磚塊……
胖兜把那半塊磚放在窗臺上,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伸手進去探。朱槿用力拍了拍他手臂,說:“搞什么鬼,那里藏了寶不成?”他把手猛地一抽,故意往云朵和朱槿面前揚了揚,說:“這里有藏了快三十年的寶貝,要不要?”
朱槿拽著胖兜的袖子,要看他手里到底抓了什么。他攤開蒲扇般的手掌,掌心里空空如也,沾滿灰的手指張開時,也將灰塵揚起,嗆得云朵咳了起來。
“我們走吧,我知道他沒有騙我就行了。”胖兜轉身把放在窗臺上的那半塊磚重又填進墻洞后,拍了拍手說。
“誰騙你啊?”朱槿問。
胖兜沒答話,邁開大步朝大門口走去。朱槿緊跟著胖兜,向他追問剛才的事。云朵又看了一眼那半塊灰磚,她想,這恐怕又是楚云天的某個秘密。但她已無探秘之心,人心深如海,藏在心里的秘密,如海里的鹽,是打撈不出的。
云朵快步跟上胖兜和朱槿。朱槿還在不厭其煩地追問,云朵真想告訴她,不要那么執著于打探他人的秘密。揭秘會生癮,而真相往往被秘密層層包裹,生成骨頭長成肉。要揭秘,就會撕皮帶肉流血見骨。這滋味,云朵幾年前就嘗過。
那個黃梅天,家里到處濕漉漉潮乎乎的,云朵怕家電因為長期不開而受潮,打開了楚云天去世后就一直閑置的電腦。電腦慢吞吞地跳了很久,才把開機圖案給亮出來。然后提示:需要輸入用戶密碼。云朵愣住了,密碼?家里就兩人用它,他干嗎要設密碼?她試了很久,電腦顯示屏始終冷冰冰地跟她講:密碼錯誤。
五
朱槿非讓胖兜說墻洞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胖兜意外地保持著沉默,出了校門便沿大寺巷往西闊步而去,朱槿小跑著與他并肩朝西。云朵站在校門口,仿佛看見了飛車東去的楚云天,她猛然轉身追了過去。
在接近報恩寺街的“三步兩橋”處,胖兜和朱槿追上了云朵。胖兜氣喘吁吁地搖著手里的手工木棍火把,對云朵說:“咱們好久不見,正趕上中秋節,今晚好好熱鬧下,玩玩火把,把煩惱都拋掉!”云朵不敢細看胖兜手里那兩只綁了繩索的木棍火把,忙把目光投向朱槿,可朱槿手里也拿著一支同樣的火把。云朵一陣暈眩,自從楚凌出事后,她便不能看一切被捆綁的物品。為防摔倒,她靠著“三步兩橋”的講解牌,緩緩坐了下來。
朱槿突然尖叫:“哇,真有‘三步兩橋’哎!”
“是啊,前兩年這邊修路時掘出了它。可惜,云天沒能看到。”云朵說罷,將目光投向陰云密布的天空。
前兩年,古城修整巷道時,在一直被傳為“有名無實”的壽州八景之“三步兩橋”處,掘出了與清代《壽州志》中記錄相符的兩座跨渠搭建的橋體與水渠遺址。城里的百姓恍然大悟,原來,代代相傳并成地名的“三步兩橋”,確有其橋。云朵倚著石碑,將目光從天空移向地面,落在今人在清代“三步兩橋”的遺址上所做的復原橋上。云朵突然起身,沖著朱槿喊:“木槿花開!”
朱槿愣了一下,有點蒙圈地問:“什么?”
“你QQ名是‘木槿花開’,對吧?”
“我好些年不用QQ了。”
“但你曾經用過,你有個叫‘三步兩橋’的好友。”
胖兜說:“什么?你們還用QQ啊?”
“沒你事!”云朵與朱槿異口同聲地?胖兜。胖兜的手機恰時響起,他接通電話后,對云朵和朱槿說:“華子要我們過去呢!”
云朵和朱槿像玩“誰是木頭人”似的對望著僵在那里,都不動。胖兜見狀,說了句“你倆玩吧,我先去了”,便拋下她倆往華子的奶茶店去。
云朵問:“說吧,到底什么情況,你倆?”
“我倆?沒情況!信不信隨你。”朱槿說著,轉身就要離開。
云朵一把拽住朱槿的包帶,狠狠一拉,把朱槿帶了個趔趄。朱槿站穩后,回過身來,有些哀怨地望著云朵說:“何必為了一個死人鬧?”
“死人!你居然說他是死人,你怎么能這么惡毒?”云朵咆哮起來,她用力地扯過朱槿的包,將它扔在地上,頓時,包里的手機、口紅、藥片、鑰匙散了一地。云朵彎腰去撿手機,摔碎屏幕的手機被云朵拿在手中。云朵憤怒地追問:“你手機的屏保圖哪里來的?”朱槿一把搶過手機說:“難怪都說你……”
“都說我?你給我說清楚,誰跟你說我什么了?”云朵抓住朱槿的手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朱槿揚起臉沖向云朵:“你爸媽,說你神經病!”
云朵頹下來。她松開朱槿的手腕,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像一枚銀杏葉,正從高枝上緩緩地墜落,又像當年跳天鵝舞,在舞臺上飛旋著裙擺。回憶的片段也在她的腦海里飛旋著,還原成現實的面貌……
楚云天去世五年后的一個黃梅天,云朵意外發現家里電腦設置了開機密碼。她為此一夜未眠。一早送楚凌去學校后,找了電腦工程師回家。重做系統后的電腦,幾乎成了白卷。做系統時工程師就告訴她,C盤的內容會丟失。她忽略了云天迥異于常人的習慣,他習慣把一切都擱在電腦桌面上。云朵被自己的錯誤逼瘋了,她恨不得砸了電腦,她壓根兒沒有想到,那個溫開水般的楚云天,居然是口深不可測的古井。
云朵對著空白的電腦崩潰大哭,工程師落荒而逃。父母進房間時,她正將鼠標狠狠地砸在墻上。墻上掛著她和楚云天的結婚照,她那只涂著惡俗紅指甲的手輕浮地搭在他的胸口,她一直都看那張照片不順眼,但她婆婆非要選這張照片放大掛墻。多年后,鼠標終于幫她在他的胸口——她一直看不順眼的那只手的位置砸了個窟窿。
養了云朵二十多年的父母,第一次見到她歇斯底里的樣子,媽媽嚇壞了,當即心臟病發,進了醫院。云朵從那天起,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對一切充滿懷疑。她整日想從楚云天設了密碼的電腦里尋找謎底,并想揭秘楚云天的死亡真相。她突然不信警察的那套說辭——居然說他是釣魚時打瞌睡不慎溺水而亡的。怎么可能?即便是打瞌睡掉水里了,他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溺在淺水里?
鑲在精美相框里的結婚照,是一層并不結實的布,一戳就破。而婚姻竟還不如這層布結實。云朵銷毀相框和照片時想,她的婚姻壓根兒沒有經歷過撕扯,居然就這么無緣無故地碎了。
云朵很快發現,凡事皆有因果。丟結婚相框的時候,她看到了相框背面上一串九位數的數字,她瞬間想到了QQ。她立馬在空蕩蕩的電腦上下載了QQ軟件,將那九個阿拉伯數字輸入后,她選擇了忘記密碼。楚云天的手機號她一直沒有注銷,選擇忘記密碼,使用手機號碼驗證,登錄成功。
“三步兩橋”便是那串數字的名字。在寥寥的好友列表里,有個使用美少女戰士頭像的“木槿花開”引起了云朵的注意。她按照好友排列的先后順序,依次發了打招呼的信息。等了許久,始終無人回應。
從此,云朵每天下班回家后,就鉆進房間,像個守株待兔的獵人,對著那臺老電腦,守著那個始終無人回復的QQ,想找出關于云天、關于婚姻,乃至關于命運的秘密。她不再像過去的五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楚凌上,也不再像前三十年那樣努力做懂事的女兒。時間未能沖淡她探秘的執念,反把她磨成了銳利的刃,不斷地自傷與傷人。
云朵想到那年除夕,她坐在電腦前,父親喊她吃飯,她只答應而不動身。等她終于起身去吃飯時,發現了一桌冷殘的年夜飯。父母不在,楚凌不在,她在空蕩蕩的家里大哭著,砸碎了所有的碗碟。她坐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覺得自己的人生莫不如此,于是,打開了煤氣。
云朵的命是楚凌救回的。去爺爺奶奶家過除夕的楚凌,在陪爺爺奶奶看完春晚那個喜歡的相聲后,執意回家,他開門看見躺在一堆殘羹剩飯與破碎碗碟里的媽媽,趕緊撥打了120。
或許是年近七十的養父母在養育她三十年后,發現不僅得不到應有的反哺,還要擔負她一觸即發的癲狂。他們徹底絕望,在那個除夕夜出走后,便再也沒有走進過云朵的家門,當然,他們的門也不再對云朵敞開。
被往事的繩索纏繞的云朵終于停了下來,她緩緩將目光投向緊緊挽住她胳膊的朱槿,像一股被拉緊后突然松開的皮筋般,懈了下去。
六
胖兜和華子來到“三步兩橋”時,發現朱槿正竭力扶起摔在地上的云朵。胖兜放下奶茶,跑上前。面色蒼白的云朵緊閉雙眼,華子嚇得大叫,朱槿卻說:“沒事的,她很快就醒了。”果然,云朵的睫毛翕動著,眉頭緊鎖,眼皮顫了顫,終于張開了眼。華子忙上前去,將云朵從胖兜的臂彎里摟過來,與云朵的目光對接后,突然緊緊地摟住了云朵。
胖兜扯開華子的胳膊,拍拍她的肩說:“好了好了,你們女的見面怎么這樣啊?多少年沒見了,在一起聊聊天喝點酒不好嗎?干嗎非要整得跟電視劇似的,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你們要這樣,我撤了啊!”
朱槿甩起包砸向他,說:“就像我們很稀罕你似的,還想撤,你往哪里撤?今天索性找個地方,好好把話說明了,免得讓我背鍋。”
“什么叫讓你背鍋?你是說我讓你背鍋了嗎?別裝了,你和楚云天在小號上聊天是怎么回事?”云朵從華子懷抱里掙出來,沖朱槿怒吼著。
越來越多的行人聚集過來,胖兜怕被人拍了視頻發在網上,便示意朱槿不要作聲,扶著云朵離開了“三步兩橋”。
他們錯開擁堵的報恩寺街,走進逼仄的一人巷。誰料,巷口臥著一只沒有拴繩的老狗。胖兜說,先別動,免得干擾了老狗的美夢,惹惱了會咬人的。
云朵不顧胖兜的建議,跨步上前,“嘟嘟!”云朵喚它。老狗緩慢地張開眼,探起身,搖了搖尾巴。云朵彎腰朝它伸出手掌,老狗的鼻子湊過來,紳士般嗅了嗅她的掌心。云朵又伸出那只手,撫摩著老狗的頭,老狗立起身。云朵回頭,望著背后那三張神情驚愕的臉,示意他們過。胖兜領頭,朱槿和華子挽著手快步走進巷子,三人回頭看時,云朵已跟了過來。
朱槿問:“嘟嘟這么老了啊,它怎么會在這里?”
“你怎么知道嘟嘟的?”云朵將犀利眼神投向朱槿,反問道。
“好了,好了,現在啥也不說,咱們找個場子,先一起吃個飯喝口酒再說,跑了一下午,我現在只想坐下來歇歇腳。”胖兜說。
“去東街老鵝館吧,我請客。”華子說著,挽住了云朵的胳膊。
四人疾步前行時,雨也從云里疾落下來。如落湯雞般來到東街老鵝館后,華子熟絡地領他們從隱在角落里的樓梯上至一間小包廂。坐定后,華子又下樓安排酒菜,端來茶水。她擼起黑色針織開衫的長袖,露出半截渾圓的胳膊后,拎起茶壺注滿四只玻璃杯,一人面前擺了一杯茶后,華子才挨著云朵坐下來。
“來,咱四個先以茶代酒干一杯!”華子說著,與他們仨一一碰杯。樓下喊:“華子,華子!”
華子應了一聲,放下茶杯下樓去。
胖兜起身,關上包廂門,神秘地對云朵和朱槿悄聲說:“各有各不易,剛華子對我說,她白天看自己的奶茶店,晚上還得來這個老鵝館忙,回頭你們注意看,樓下那個歪嘴的老男人,就是……”
上樓的聲音讓胖兜噤聲,氣喘吁吁的華子端了一大鍋鵝湯,又用一個提籃,拎來了青菜、千張、豆腐、綠豆丸和兩瓶酒。待把酒菜、碗筷擺放妥當,鵝湯已沸騰。
華子把菜加入鵝湯后,開始倒酒。朱槿說她不能喝酒。華子和胖兜不知隱情,一起勸說她喝點兒。云朵把華子放在朱槿面前的酒杯往自己面前一挪,說:“她的酒,我來喝。”
說著,她將朱槿的茶水倒掉,拿水壺倒了杯白開水。朱槿眼神感激地望著她,她卻不接那目光,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與華子和胖兜響亮地碰杯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華子拿起漏勺給他們布菜時,云朵又舉起酒杯與胖兜干了一杯。兩杯酒喝完,面色酡紅的云朵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對華子說:“華子,歡迎你歸來!”說罷又舉杯一飲而盡。她再次向酒瓶伸手時,朱槿搶過酒瓶說:“朵,別喝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說給你聽!”
云朵嘶吼道:“快把酒給我,你什么都要跟我爭。如今,酒你喝不成了,還要搶我的酒瓶子!”
華子忙按住了云朵,并把酒瓶從朱槿手里拿過來,說:“今天,在這里,我們四個,想喝就喝,想鬧就鬧,幾十年的感情,什么都經得起!來,云朵,我給你再倒點兒,你少抿一口,我喝干!”
云朵不依,拗著非讓華子將她酒杯斟滿,又一仰脖喝干了。華子喝完杯中酒后,拉著云朵一起坐下,從沸騰的鵝湯里撈出一塊鵝肉,放進云朵碗里。云朵埋頭用筷子撥弄那鵝肉時,華子開口了:“在你沒醉倒之前,朵,我想問你一件事。”
“問。”
“當年,我跟你說的事,你告訴過云天沒?”
“當年?你說過什么事?”云朵一臉蒙態。
華子側過臉,指著左耳處的傷痕,問大家:“當年我的事,云朵知道,你倆肯定也聽說了吧?”
胖兜站起來端著酒杯打哈哈道:“八百年前的事,不提了不提了,盡在杯中!”喝完杯中酒后,他朝華子亮了亮杯底,“說說眼前吧!”
“眼前的一切是從過去壘起來的,說眼前還得從過去講起。”華子說的這句話,胖兜無從辯駁,云朵與朱槿也點頭認同。
時隔二十年,華子談及血淋淋的往事時,表情平靜得像在分享熱播劇的劇情。而當年,華子在古城街頭巷尾的熱議度,等于上了如今的熱搜榜。華子受傷住院,同病房的也放肆地對她指指點點。當年,不顧婆婆反對去醫院探望她的云朵,在護士站詢問她的床號后,沒走幾步就聽兩個護士嚼舌,她轉身回去,憤怒地指責,沒想到還把事情給鬧大了。在云朵憶起當年自己碰掉護士端著的治療盤,引來警察時,華子突然情緒激動地說起了自己被審訊的事。
云朵望著面前聲音粗啞如鴨、身型壯碩如牛的華子,想起了最后一次看到的她——靠在病床上的她,雖被白綁帶裹住了半邊頭臉,但那被無數人驚嘆肖似當年玉女掌門人周慧敏的臉上,更添了幾分令人憐愛的美。她推門進病房時,華子正低頭按著手背。云朵走到她床邊,才發現她的輸液針掉了,針眼處正在出血。見到云朵,華子露出驚訝的神情。同病房的人竊竊私語,云朵轉過身,捉住了幾道斜向她倆的目光后,挑釁地回望過去,逼得對方收回目光,停止私語。
云朵想起了,就在她要找護士重新扎針時,華子攔住了她,悄聲告訴她,她懷孕了,怕輸液影響胎兒,所以私自拔了針。如此算來,華子的孩子也成人了,云朵想。
“朵,你照實說,當年是不是你把我懷孕的事講出來的?”華子突然把手按在了云朵的肩上,把沉浸在回憶中的云朵嚇了一跳。
“沒有,那件事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不信問槿槿,我和她無話不談的,這事連她我也沒說過……”
華子卻擺手說:“算了,都過去了。”
云朵卻哭了出來,她沒說就是沒說啊。當年,她在醫院招來警察,要不是公公的面子,說不定她會被帶去派出所。事后,她被婆婆數落了許久。這些事,華子皆不知情,華子只認定,是云朵泄了她的密。
七
百口莫辯的云朵被華子一句“算了,過去不提了”給激哭時,大家都認定云朵喝多了。朱槿用自己的白開水替換了云朵面前的酒杯,云朵心里一暖,她沒有喝多,只是難過。華子繼續說她的經歷,在講述那些狗血往事時,華子居然不時爆出嘎嘎的笑聲。
云朵不哭了,她伏在桌上,他們仨以為她睡著了。華子說她懷孕的秘密被泄露后,父母逼她打掉了孩子。之后她再也沒能正常懷上。她曾用十年時間做試管嬰兒,最終均以失敗告終。她“啪啪啪”地拍響自己凸出的小腹,說:“這身肉就是十年來打無數排卵針,被激素‘拿’成的虛胖,這身肥肉怕是甩不掉了。你們相信命嗎?過去我不信,這幾年,我信了。不僅信命,我還信報應。你們說,她是不是遭了報應?”
云朵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她仰起淚痕滿面的臉,問華子:“你是說我遭了報應?”
胖兜忙起身,按住云朵的肩膀,說:“沒說你,快坐下,快坐下!”
華子卻直面云朵道:“我是說你。因為你告密,我這輩子沒有孩子,所以,你才會丟了孩子……”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華子肥胖的臉上,那是朱槿掄起她細瘦的胳膊狠狠掄過去的。
空氣凝固了幾秒。
胖兜開口了:“唉,不喝了不喝了,我看現在是酒老爺當家,沒法再好好說話了!”
云朵冷冷地說:“必須好好說話!今天大家都要把話說清楚!”
華子這才抬起左手,撫了撫挨了耳光的左臉,坐回位上。
朱槿說:“華子,我剛給你那一巴掌,是幫朵打的。你知道,我和朵從小就無話不談,但你懷孕的事我從沒聽她說過。當年你的事,傳得比流感都廣,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記住,這世界是沒有秘密的,泄密的源頭絕不會只有一條途徑。你把秘密告訴了朵,就疑心她泄密;你忘了,朵是最守得住秘密的人,不論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
聽到這里,云朵又淚如雨下,在外人面前,朱槿還是那樣護著她。但這些年,獨自守著眾多秘密的她,身心早已被秘密的輻射所傷。她想刨掉那些盤根錯節茂密成長的秘密,讓心園空闊、干凈。不然,她真的要瘋了。
“華子,我從沒說過你的秘密。不僅你二十年前懷孕的事沒說,更早時,你應援我們跳天鵝舞時,告訴我的秘密,我也沒說出去。”云朵說完,華子一愣。或許,她已淡忘了自己當年在學校把初夜獻給鋼琴老師的往事。
華子埋頭對付碗里已變冷的鵝翅時,云朵又把話鋒轉向了朱槿。
“槿槿,你說得沒錯,這些年,我守了太多秘密,為了別人的臉面保守秘密,傷的是自己。今天,我想把那些漚爛的事扒出來,其中有一件,就需要你來解答。我想你說實話,你和楚云天到底有沒有私情?”
“胡扯!我和云天?”朱槿站起來,嗤笑一聲朝大家攤開雙手。
“云天‘三步兩橋’這個小號上的‘木槿花開’是不是你?”
“沒錯,是我,但那不代表我們就有私情呀。”
“沒有的話,為什么神秘兮兮地用小號聊?”
“聊了些什么,你看過嗎?”朱槿問。
因為沒有看過聊天記錄,云朵才陷入無邊猜測的。見云朵不作聲,朱槿說:“好,既然你非要揭秘,我們就來揭吧。朵,有時候,揭秘就是揭傷疤,會很疼的,你得忍住了。”
云朵不置可否地斜睨著朱槿。
朱槿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才發現是剛跟云朵調換的酒杯,她喝的是酒。很好,這久違的酒,化成一道熱線,從口到嗓再到心窩,釣出了埋在朱槿心底許久的秘密。
十八年前,剛取得心理咨詢師資格的朱槿,以“木槿花開”為名活躍在一個心理咨詢群里,后來她發現,那個群里像她一樣取得資格的心理咨詢師寥寥,多數是咨詢問題的,“三步兩橋”便是咨詢者之一。朱槿說,當年是她主動添加“三步兩橋”為好友的,因為看到這個名字便想到了家鄉的地名。“三步兩橋”向她陳述自己的“癥狀”。朱槿說,她一開始就斷定他是壽州人,便用心回復,因此取得了他的信賴。說到這里,朱槿深吁了一口氣。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胖兜,接著說,她確定“三步兩橋”就是楚云天是在胖兜結婚那天。
朱槿說完這句話時,胖兜、華子和云朵的目光像三只探照燈,齊刷刷地射向她。
“胖兜,你也是個藏有秘密的人,對不對?”朱槿話鋒一轉,目光灼灼地盯住胖兜。
“瞧你說的,誰還沒個秘密?”胖兜歪著腦袋,伸手捋了把頭發,又一甩頭發,大家都知道,他在故意模仿《上海灘》里的周潤發耍帥。
他這種掩飾緊張的行為,逃不過朱槿這位心理醫生的目光。朱槿說:“我說的是云朵想探的秘密。你心里也藏了一份,索性,一起說吧!”
胖兜笑:“我怎么會有云朵想探的秘密?我跟云朵從小就清清白白,你可別亂說,當心我倆一起揍你……”
“你這樣故意轉移視線,更證明你是知情人。”朱槿一嚴肅,像主任醫生查房一樣威嚴。
胖兜不作聲,低頭轉著手里的酒杯,那酒杯在他寬大的手掌轉了一圈后,被他擎起,向虛空一晃后收至嘴邊。他喝了半杯酒,開口道:“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不敢……”
胖兜拿出手機,亮出一張照片給朱槿看,朱槿看了一眼,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胖兜說,這是云天走的那年,給他發的一條信息里的圖片。說著又把照片給云朵看,云朵接過手機,將圖片放大,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有個模糊不清的人影。
胖兜問:“你們能認出是誰嗎?”
“你!”華子看都沒看,就扯開嗓子說。
三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華子。華子說,不用看她也知道,因為那張照片是胖兜當兵時寄給她的,云天得知后,央她給了他。“他發這張照片給你看,是向你表白?”華子的問題一拋出,云朵立即呆了,她愣愣地望著華子。
華子接著說:“事到如今,這個秘密早已不是秘密了,只是我們每個人扯著一角,把這個秘密兜在一張包袱皮里,誰也不想展開它。再說,人要湊不齊,只是打開一角,永遠看不清。”
胖兜說:“他告訴我,這張照片,他當年復讀時藏在教室窗戶下的一個磚洞里,陪著他度過了非常艱難的一年。他說,如果沒有它,也許他會死。”胖兜說當時他沒多想,甚至沒看出那是自己的照片。
“為什么不把這件事告訴云朵,或者告訴我?”朱槿質問。
“剛說了,我不敢。”
“就是你的‘不敢’害死了他!”
鵝湯鍋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騰起的水汽如云霧般繚繞在四張面孔間。突然,窗外鼓聲雷動,馬嘶聲烈。胖兜起身,探首窗外,驚喜地說:“快看,賓陽門的燈光秀!”
四人聚首窗口。云朵望著成為光影幕墻的古老的賓陽門樓上,正上演著1640年前發生于賓陽門外的淝水之戰,如今浮著假月亮的淝水,浮起過云天的身體,更流淌過千萬士兵的血。最終,時間容納下所有,曾千瘡百孔的城承載著記憶,孕育著新生,人又何嘗不能如此?
云朵道:“胖兜不是說去玩火把嗎?怎么又不作數了?”
“作數,作數!”
“走呀!”
“走!”
八
四人下樓,云朵忽一踉蹌,緊跟在她身后的華子忙伸手扶住。云朵回頭,目光相接時,華子忙縮回手,云朵卻伸手拉住她那只粗胖的手,觸到她掌心的繭時,云朵又緊緊握了握她的手。過去,她是那個脊背挺直、目不斜視的美少女。云朵和朱槿手拉手,交頭接耳地跟在她身后,偷瞄她綁在發辮上那個隨風飄舞的蝴蝶結。那蝴蝶結有時是大紅的,有時是粉紅的,有時是天藍的——與她的花邊襪是同色的,有次,朱槿將她發現的這個秘密分享給云朵。如今,她稀疏的頭發被一根黑皮筋綁住,像個老鼠尾巴似的杵在華子肉鼓鼓的脖頸上。云朵心頭又一緊,她忙移開目光。
胖兜和朱槿先下了樓。樓下大廳里還有零零散散的客人,歪嘴男見他們下樓,瘦削的臉上浮動著由皺紋堆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眼睛痙攣般的快速眨動時,云朵腦海里浮出了當年參加她和云天婚禮的信貸部主任,云天的頂頭上司。婚禮敬酒時,主任連連擠眼的動作,讓云朵憤怒地當成了一種輕慢的調戲,事后云天解釋,主任當年在部隊打靶時落下眼周肌肉痙攣的毛病。云朵又看了他一眼,華子對他說“走了”時,他歪著嘴擠著眼點了點頭。他就是當年那個出事的主任?
四人出門,往賓陽樓走。古城的中秋夜,一場驟雨沖散了密織于街巷的游人。那一刻,被雨水沖洗潔凈的街道上,終于空出了可供四人并肩而行的空間。新一輪的光影秀又起,他們在戰鼓與馬嘶中如義士般鏗鏗前行,如穿越時光隧道,走過光影幻變的賓陽門。
雨停了,天空仍烏云密布,本該大放光彩的中秋月被厚重的云幔遮蔽著。好在,那枚巨大的“水中月”在賓陽橋所跨的淝水中,散發著虛擬的月光。宛若一場夢,下午走過賓陽橋時,沸騰的人群如露水般被蒸發了。胖兜從懷里掏出火把,遞給云朵,云朵本能地退縮著,奇怪的是,火把頭的綁繩似乎沒有引爆她的那個點。她的心沒有鈍痛,她的身體沒有戰栗,她伸出手,接過那根手持火把,發現自己沒有墜倒的危險后,松開了緊攥華子的手。她望著手中的火把,一根麻繩將桿一圈圈緊密纏繞。過去,但凡見到捆綁的物體,她眼前便出現楚凌被捆綁的樣子,瞬間暈厥。剛才下樓時看見華子被皮筋捆綁的發辮,她也眼前一黑。
在老鵝館,朱槿斥責胖兜隱瞞云天秘密不說,是“害死了他”后,掏出手機登錄“木槿花開”的賬號,翻出多年前的空間日志,遞到云朵面前,云朵咬腮讀了幾篇被命名為“治療記錄”的日志后,把手機遞還給朱槿,摟住她瘦弱的肩膀,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原來,連老狗嘟嘟都是朱槿當初建議云天養的寵物。云天走后,公婆把嘟嘟帶回了老宅。
朱槿并不知道,云朵不僅是向她道歉,更多的“對不起”是對她自己和楚凌說的。看到朱槿的“治療日志”后,云朵才知道,原來楚云天一直在與自己斗爭。她對云天意外溺水的死因表示懷疑,雖已無據可查,但以情理推斷,怕是所疑非虛——他的死亡,是自己有意而為的。
當年和云天結婚時,媽媽就交代,云天矜貴,凡事要謙讓些。至于為何矜貴,云朵是漸漸了解到的。婆婆在生云天前,曾生過一個男孩兒,據說那男孩格外聰明漂亮,可惜三歲時回老家,被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姑姑帶到村口玩,跌進了水塘。時隔五年,才有了云天。因為得來不易,云天自小便扎小辮、穿花衣,當女孩養了十二年,直到他小升初的那個暑假,過了十二歲生日后,才剪掉了垂在腰下的兩條麻花辮,脫下女裝,理了男孩兒的發型,換上了男裝。
朱槿和華子舉著燃燒的火把將云朵夾在中間,她們見云朵的火把尚未點燃,便回頭喊胖兜幫忙。沒有火把的胖兜,正打開手機的電筒舉過頭頂,像看演唱會助唱那般賣力地搖晃著手臂,輕聲地哼唱著。見她們回頭,胖兜索性大聲唱出聲來:“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
老歌是勾起回憶的誘餌,朱槿和華子竟忘了喊胖兜的初衷,她們也舉起火把,跟著胖兜一起大聲唱了起來,從《心太軟》到《光輝歲月》再到《青蘋果樂園》,賓陽橋成了他們的舞臺。朱槿、華子拉著云朵一起舞了起來,云朵舉起沒有點燃的火把,跟著她們一起旋轉。
“華子,當初你被信貸部主任的老婆傷成那樣,他都沒出來制止;現在他又老又病被掃地出門后,又來找到你,你不覺得虧?”
“出走半生,歸來還有故人,難道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胖兜,為什么要回來?”
“回來續命。打拼二十年辛苦壘起的家業,像中邪著魔似的,朝不保夕,日日焦慮,夜夜失眠,走投無路。每天摁著想死的心,就像玩‘打地鼠’一般慌亂。”
“槿槿,為什么要那么拼?”
“二十多年,從實習醫生,輪轉醫生,住院總、副主任醫生到主任醫師,往上走的每一階都在玩命,就像玩電游,要么晉級,要么gameover,能怎么辦呢?只有繼續,哪怕在繼續的過程中,一點點丟掉了自己。”
云朵握住沒有點燃的火把,把它當作麥克風,與她的老友一一進行訪談后,讓胖兜替她點燃了火把,她對著淝水揮動燃燒的火把。
“我的愛如潮水,愛如潮水將我向你推緊緊跟隨,愛如潮水它將你我包圍……”20世紀90年代風靡華語歌壇的情歌王子張信哲的歌聲隔水傳來,云朵先止了步,水那邊是宛如演唱會的萬人合唱。胖兜一拍腦袋,大呼一聲:“篝火晚會!差點忘了!”說罷,便抓起華子的手跑了起來,華子的手拖著朱槿的手,朱槿的手拉著云朵的手……
壽州古城的中秋夜,這四個中年男女像小朋友般手拉手往前跑著,宛如一幕動人的天鵝舞。在游客集散中心的廣場上,那些白日里在街巷中如潮水般漫流的人群,正圍著篝火舞動著,歡唱著。云朵、朱槿、華子和胖兜已匯入人潮,他們跳起三十多年前在一中舞臺上表演過的“天鵝舞”,獻給那場晚會的缺席者胖兜。在生命這場盛大的篝火晚會上,每個人都是生命的舞者與觀眾,舞者若有心,觀者自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