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5年第7期|李唐:音樂(節選)
李唐,一九九二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作。出版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海》等作品。
音 樂
文/李 唐
“請描述一下你現在的生活狀態。”
這是這張問卷的第一個問題。我真想打電話給明明,告訴他如果問卷這么搞,估計沒幾個人還有興趣繼續寫下去。“你就別操心了,”明明在電話里說,“你先答完了再說。”“我的意思是,”我明確告訴他,“那個寫不下去的人就是我。”“你必須得寫,”他壓低了聲音以示威脅,“得好好寫。”
我認識他二十多年了,還記得第一天上小學時,他瘦得像是一只猴,排在我的前面。由于要離開父母,校園里回蕩著不少孩子的哭聲。他轉過頭,冷靜地對我說:“太傻了。”我嚇了一跳,因為覺得他說話簡直如同大人。
回想起來,我們好像一直是這副樣子。即使我們都三十歲了,我依然覺得他比我更像大人。
現在,我失業在家,立志成為小說家。他在一家新媒體公司工作,老板剛開了幾個新的賬號,說是要打造“新媒體矩陣”,其實就是同時喂養幾個小白鼠,看哪個最后能活下來。明明很榮幸地成為其中一只小白鼠,榮升主編,不過除了頭銜和增加的工作量,待遇并未有任何改變。
他負責的賬號主打城市青年生活方式,因此他擬了一張調查問卷,想要依此寫篇文章,“來個‘10萬+’!”
“恭喜。”我興趣寥寥地說。
“能不能成還不一定呢,”他說,“所以你一定要支持我,好好寫,我還準備把你當成文章里的重要人物來寫呢。”
“我一定好好寫,但能不能別把我寫進文章里?”我懇求。
“放心,就算寫,用的也是化名。”他近乎冷酷地說,“就像你寫的小說一樣,沒人知道是真是假。”
“那你還不如跟我一起寫小說呢。”
“算了,至少我寫的有人看。”
“問題一:請描述一下你現在的生活狀態。”
“答:寫沒人看的小說。”
其實距離我寫上一篇小說已經過去兩個月了。這期間我給某家媒體寫了兩篇樂評專欄,小說則一筆未動。專欄是介紹爵士樂的,這可以說是我為數不多的愛好了。上大學時我迷上了爵士樂,為此還買了一把小號,后來因為擾民使得鄰里關系變得緊張,因而作罷。說起來,明明卻是正兒八經學過薩克斯的,直到小學六年級他都是學校鼓號隊的一員,擁有不參加晚自習的特權。不過他小學以后就不再摸薩克斯了。也是他的話使我下定決心放棄了小號。
“相信我,”他說,“比起寫作,你沒有任何音樂細胞。”
比起寫作,音樂確實更有門檻,畢竟首先需要掌握樂器。而寫作只要有筆或者電腦就可以了。但是反過來也可以說,寫作者手中的“武器”也寒酸得可憐——只有文字。舞臺上演奏樂器的人看上去總是光彩熠熠,而寫東西的人看起來卻如同挖洞的田鼠。
我總是忍不住羨慕會樂器的人,羨慕能夠演奏音樂的人。音樂,所有文字最終想要匯入的,不正是音樂的河流嗎?
這段日子,我的“生活狀態”并不算好。可以說,我覺得根本就不能算是在“生活”。
今年我的花粉過敏尤其嚴重,打噴嚏、流鼻涕、眼睛癢,每天出門都迎風流淚。而今年春天雨水又比往年稀少,空氣干燥,人們甚至能看到半空飄蕩的花粉塵埃。據說引起過敏的花粉并非來自花朵,而是柏樹。很不幸,我住的地方緊挨著一個小公園,里面種滿了圓柏。
我不敢開窗,每天拖地二十遍,吃抗過敏藥,出門戴護目鏡,睡覺都戴著口罩。除此之外,我天天在家里祈雨。我甚至在網上搜了古人祈雨的儀式,其中一項竟然是行男女之事。我不禁懷疑這里的人是不是都患上了性冷淡,才導致如此干旱。
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和明明作為小學生,也曾在陰天時偷偷祈雨。那時不懂什么儀式,只是對著操場后面一堵終日潮濕的墻許愿。不知為何,我倆都覺得這堵濕漉漉的墻有特別的魔力,可以滿足許多愿望。有幾次雨真的落了下來,這樣就可以提前放學或者不用上體育課了,因為我倆都討厭跑步。
那堵墻現在怎么樣了?據我所知,如今那里已經不再是學校了,而是某個機關——世事變遷從此有了更直觀的感受——我的小學、初中、高中還有大學,如今不是搬遷就是倒閉了。
我為什么想到這些事?或許是外面陰郁的天氣啟發了我,使我想到如果現在立刻跑到那堵墻下祈求,就能天降大雨拯救我的過敏癥。人在受折磨時總會不自覺靠近玄學,我真的制訂了一個“祈雨計劃”,比如在夜里該怎樣悄悄翻墻進入曾經的小學校園內,怎樣避開監控,如果被發現了該如何應對……我給明明打電話時,他對我說:“瘋了?”
“以前這事都是咱倆一起干的。”我不甘心地說。
“那是二十年前,而且那會兒也不用翻墻。”
“你說那堵墻現在還那么潮乎乎嗎?”
“我怎么知道?如果不潮難道就不靈了?”
“很有可能。”
“問卷寫到哪兒了?”他冷不丁地換了話題。
“快了。”我說。其實我還沒有往下看。
“問題五:你有時常牽掛的人嗎?”
這是什么破問題?跟城市青年的生活方式有什么關系?我激動地又連打了十幾個噴嚏,鼻涕淌成河。我很想填“沒有”,但知道明明不會善罷甘休。他會說:“你編也得給我寫一個。”
好吧,我時常牽掛的人是我的第一任小學班主任,她總是使勁揪我耳朵,說我以后肯定考不上大學。不知道為啥她就是看我不順眼。我很想站在她面前,告訴她我不僅考上了大學,而且還在大學期間出了書。這應該足以讓她羞愧了。而我不會告訴她的是,我現在是個無業游民,我的那本書一直積壓在庫房里,如今早已化為紙漿。
我還真的偶遇過一次班主任,那是七八年前了。我看到她正在路邊的菜攤前,彎著腰仔細地挑選黃瓜。她變化不大,只是胖了些,沒我記憶中那么兇神惡煞,模樣甚至稱得上慈祥。她直起腰,望了我一眼。當然,她肯定記不得我了。
真奇怪,最近我總是想到過去的事,可能就是明明的這個調查問卷鬧的。很多場景依然清晰如昨,比如此刻我的耳朵又微微疼了起來。不可思議,那些故人依然生活在我看不見的角落,而對他們來說,我何嘗不是如此。
他們中的某些人會忽然想到我嗎?
他們是否能想到“這人來到我的生活里轉一圈,究竟是干嗎來的”,也會因此奇怪一秒鐘嗎?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看到李沄正坐在昏暗的客廳里玩手機,慘白的光照在她毫無表情的臉上。我嚇了一跳,重重關上了門。她猛地抬起頭,說:“哎呀媽呀。”
李沄是我姐。大約半年前,她把我灌醉了一次,拿到了我的家門鑰匙,至今未還。從此,她經常不打招呼就來到我家,口口聲聲說是“替爸媽看看我活得怎么樣”,但我知道她就是離婚以后閑得無聊。
“也不打聲招呼……”我無用地嘟囔著,摘下護目鏡和口罩。
“你怎么這副打扮?”她說,“跟搶劫似的,嚇我一跳。”
“就算有搶劫的也不會來我家,”我脫下外衣,掛在門后,打開了客廳的燈,“收益太小。”
“我看你被子都沒疊……”
我轉過身,怒視她,令她立刻閉了口。
“鑰匙到底什么時候還?”我大聲說,“你這樣隨便進別人家真的很過分。”
“知道了,別人。”她撇了撇嘴,“我只是路過這邊,看著要下雨,就上來拿把傘……結果還沒找到。”
“要下雨?那敢情好。”我打了兩個大噴嚏,去衛生間找手紙。回來時,見她仍站在那里。
“你鼻炎好像比小時候嚴重了。”她定定地看著我說。
“是現在雨水太少了。前幾天我還跟明明說,應該去求求雨啥的……”
“明明?”她愣了愣。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而她看到我的樣子,雙頰開始泛紅,想要阻止我,但還是晚了一步。我笑著脫口而出:“沒錯,就是你明明哥。”
小學時,我跟我姐是同班同學。雖然她比我大一歲,但爸媽讓她晚上了一年。那個時期的小孩兒好像對年齡有莫名的敏感,似乎大一歲就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姐很長時間都沒有玩伴,獨來獨往。忘了從幾年級起,她跟明明走得很近,甚至成了明明的跟屁蟲。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回我聽到她居然管比她小一歲的明明叫“明明哥”,對我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不再想承認我倆的姐弟關系。班里也開始流傳起他倆的閑言碎語,明明開始疏遠我姐,但我姐則表現出不畏人言的架勢,居然有一次當眾承認自己喜歡明明。可能正是因為難以承受這巨大的壓力,明明最終決定不再跟我姐說話。兩個人漸漸地沒有了交集,直到畢業。
“從小到大,你小學時候是最勇敢的。”我笑著說。
“滾吧你。”她氣呼呼地說。
過了一會兒,她情緒穩定下來,用有些刻意的不經意語氣問:“你倆現在還有聯系呢?”
“大學時候在網上又遇到了,你還記得不,那個‘人人網’?”
“好吧,你也沒跟我提過。”
“放心,”我說,“我倆也沒提過你。”
“那我謝謝你了。”她說著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記得有空去看看爸媽。我先走了,別人。”
“等等。”我拉開茶幾底部的抽屜,把傘拿出來遞給她。她好像有點詫異,隨即反應過來,拿傘離開了。
雨一直沒下。
明明要請我吃飯,我選了一家新開的火鍋店。三月天氣已經轉暖,但仍殘存絲絲涼意。我遲到了半個小時,因為鼻炎讓我暈頭轉向坐錯了地鐵。明明從不遲到,我剛進門就看到了座位上他靜候的背影。才下午五點半,火鍋店里還沒什么人。明明看了眼手機,然后將菜單遞給我。
不用他開口我也知道,請我吃飯是為了工作。調查問卷遲遲沒有進展,每回我打開文檔,都覺得鼻炎更重了些。
我謊稱自己正在努力寫,他卻告訴我不用著急。領導想要一篇爆款文,就必須慢工出細活。他這次約我出來,是想當面跟我聊聊。
“聊什么呢?”我困惑且不安。
“隨便聊聊。”他露出莫測的微笑。
世間最可怕的莫過于“隨便”二字。果然,他接著說:“要不就聊聊,你為什么不工作選擇全職寫作吧。你覺得能長久嗎?”
“換個話題吧,”我說,“我爸媽都不這么問我了。”
“我讀了你之前寫的那本書……說實話,看不太懂。”
“別說你了,我現在都看不懂。”我朝服務員揮了揮手,問菜怎么還沒上,同時暗暗祈禱不要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
“說實話,既然你不想工作,不如也做做自媒體,算是條出路。”明明打開一瓶大可樂,為我斟滿,“你童年幸福,生活平順,有什么可寫的?”
“這頓飯你還想不想讓我吃了?”
“隨便點,”他再次露出笑容,“今天我請。趕緊宰我一頓吧。”
可樂很快就換成了酒。火鍋店里變得熱氣騰騰。我扭過頭,發現窗外的景物不覺間已黯淡不清。明明舉起杯子,再次跟我碰杯。周圍喧囂不休,我回過神,只勉強聽到他說:“你應該現實一點……”
“這點我確實比不上你。”
他忽然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我,臉早已被酒氣和火鍋的熱氣熏得通紅。我知道他沒醉,只是容易上臉。
“我們都認識二十多年了,”他感嘆道,“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咱倆也就桌子這么高。”
“可不是嘛。”我應和著,同時收回了他沒醉的想法。
“那個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以后自己會變成什么樣,也不知道二十多年后還能坐在一起。”他已經不碰杯了,開始自顧自地喝。正當我不知如何回應時,他再次凝視我,眼神變得迷離:“說實話,你寫得不錯,雖然我看不太懂……我只是希望,你不是在借此逃避現實……”
這時,我的手機振了。是李沄發來的消息:傘什么時候還你?
“你還記得我姐嗎?”我放下手機問。
“你姐?”明明皺著眉,似乎在努力思索,“你是說李沄?”
“前幾天我跟她提起你了,她不知道咱倆還聯系著呢。”
“她現在怎么樣?”
“不好也不壞吧……”我含糊地說。
“哪天約出來聚聚呀。”明明看起來很開心,“都是二十多年的老同學了。”
火鍋吃到很晚,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喝這么多酒。離開火鍋店時,他走路都有些踉蹌。我攥著他的胳膊,堅持要打車送他回家。
“你趕緊回去吧,我沒醉!”他抗議著,使勁掰我的手指。
“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我說。
“問卷啥時候寫完?”
我立刻放開了他。
“你自己回去吧。”
“好嘞。”他笑嘻嘻地沖我擺了擺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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