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摘要：網絡文學在很長時間內被視為“類型文學”，隨著“后類型化”時代的到來，網絡文學迎來元素融合與“反套路”“去類型化”的創作新潮流，在網絡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上也發生了新變。以“人設”為錨點思考網絡文學人物形象塑造，能夠有效地解釋單一類型文發展模式下的很多問題，但面對類型融合的新潮，這一研究方法也將相應地發生變革。

關鍵詞：后類型化  元素融合  人物形象  人設

一、關于“后類型化”時代

類型小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一直被視為網絡文學的主潮，多年來以極具標識性的類型化元素和設定形成了玄幻、仙俠、科幻、言情、歷史等各種題材類型，同時又在各大類之下衍生出豐富多元的流派和文類。有學者曾統計出網絡文學的類型高達160多種，但隨著技術發展和行業變遷，網絡文學自身也在不斷迭代升級，各種類型更加垂直細分的同時，不同類型之間也開始互相疊加、雜糅。一面多元發展、一面破圈融合，網絡文學類型的數量優化到了110多種。對“好故事”的追求，使得網絡小說突破了過去純類型化發展下單一的“爽感”模式，走向多種元素并舉的融合之路、趣味與深度并存的精品之路。對此，學術界有著敏銳的洞察和自覺。邵燕君認為以2015年前后為界，網絡文學可以分為“傳統網文”和“二次元網文”前后兩個階段，其文化資源和敘述架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李瑋認為，“2018年后，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道路發生變化。從包括玄幻、‘霸總文’‘大女主文’等在內的網絡文學主流類型的衰落，到元素融合、‘反套路’和‘去類型化’成為網文創作新潮流，網絡文學改變了自2003年前后開啟的純類型化發展的方式。”她篤定地提出，中國網絡文學進入“后類型化”時代。

這種變化首先表征在網絡文學行業內部，人們習慣以“X+”來指稱這一新變。比如，天瑞說符的《泰坦無人聲》是“科幻+懸疑”、錯哪兒了的《都重生了誰談戀愛啊》是“重生+都市+商業+言情”、布洛芬戰士的《說好制作爛游戲，泰坦隕落什么鬼》是“虛擬現實+直播”、金色茉莉花的《我本無意成仙》是“仙俠+公路+非遺”等。此外，還有諸如融合各種爆笑梗和腦洞的“仙俠爆梗文”、糅合御獸流和玄幻高武元素的“變種御獸文”、結合重生與現實生活熱潮的“考研考公文”……“類型+”成為網文改編賽道中的顯性標簽。

網絡文學自身的這種類型化嬗變，展現了豐富的網絡文化新經驗和新表征，“在構建時空、塑造主體和反思資本等方面表現出先鋒性”，短時間內很難被現有的網絡文學批評話語體系所涵蓋。科技的蓬勃發展，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進一步彰顯了網絡文學的數據性特征，其根本屬性——網絡性和媒介性進一步被強調。印刷文明時代的文藝批評范式看起來更顯捉襟見肘，網絡文學批評領域呼喚更加切合網絡文學發展實際的評價機制和話語體系。

二、類型融合帶來人物形象塑造新變

1．“現實+”題材中的人物形象新變

近年來，得益于國家有關機構的大力倡導和行業的鼓勵扶持，現實題材成為網絡文學重要的創作導向。網絡文學自誕生以來最不缺乏的就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同時也并不缺乏現實生活的煙火氣，都市、言情、職場、校園等這些交互的類型便是網絡文學自早期綿延至今的經典現實題材創作。即使是看起來離現實最遠的玄幻、修仙、穿越等這一類作品，也來源于作者日常生活中現實經驗的投射，雖然很多時候現實僅僅作為背景而存在。有學者指出，網絡文學正在發生“從玄幻想象到現實觀照”的審美轉向，也有學者將這種融合了傳奇色彩和浪漫想象的現實題材創作稱為“后玄幻時代的‘現實主義’”。近年來，網絡文學出現了很多兼具民間視角和家國情懷、聚焦于社會變革和時代發展的現實題材創作，但往往整個敘事機制建立在主人公的奇幻經歷和預設經驗之上。在“想象的翅膀”和“堅實的大地”之間，網絡文學的現實主義創作正在從“無邊”進入“有邊”之審美轉向。

網絡文學界大力倡導現實題材，并與其他類型融合開拓“現實+”的多面向創作，既體現了文學回應時代之需、自我升維的發展規律，也是作家主動介入現實、描摹時代畫卷的結果。如《鐵骨錚錚》就是緣于作者我本瘋狂曾就職于鐵路系統八年多的親身經歷，他聚焦富于傳奇色彩的個人英雄成長故事，書寫時代發展與變革的主旋律，描摹中國鐵路改革發展的時代風云、展現鐵路人的精神風貌，不僅塑造了一批舍小家為大家、德才兼備、愛崗敬業的當代中國青年形象，還塑造了一些個性鮮明、不因循守舊的開明長者形象。作者以其對人物性格豐富多樣、有層次的體認和成熟的把握，表現出對于人物不同閱歷和價值觀念的理解，超越了扁平化、臉譜化的弊病，塑造了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真實可感的人物形象。《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的作者三九音域直言自己塑造“守夜人”這一群體的靈感，來源于現實生活中抗洪搶險、戍守邊疆的軍人。又如梧桐私語的體育小說《冰鋒》就是以東北冰雪運動的發展為故事背景，聚焦一座城市和一群“冰上驕子”的成長故事。作者細述了主人公梁蕭在父母去世之后如何找到了他想要守護的人并且要為他們去努力拼搏、奮斗，重新找回了對速滑事業的執著和熱愛。他也想過放棄、逃離，但他和榆楊村的陶嬸、金山、二毛、黨生建立了超越常人的親情，正是他們的堅持和勇毅喚醒了梁蕭血脈中對于速滑、對于人生闊別已久的熱情。梁蕭終于從往日的挫折和頹廢中掙脫出來，在成長的陣痛中建立起人生更快、更高、更強的追求。當然，和梁蕭一起成長的還有二毛、黨生，他們不再是青澀、閉塞的山村少年，而是在與丑惡勢力的斗爭中辨清真偽、體味人間冷暖，不僅提升了速滑技術，更表現了對真善美的堅定追求。《冰鋒》如利刃，亮出的底牌是愛和希望、執著與追求。小說彰顯的是運動員對自己一生熱愛的速滑事業的堅持，這是他們對民族國家的忠貞信念使然。將個人發展與時代、國家的命運聯系起來，以一己之身投入民族體育事業發展，這是《冰鋒》所致力呈現的主題，也體現出網絡文學現實題材以小見大、自覺主流化、與現實主義傳統接軌的路徑轉向。

眉師娘的《奔騰年代——向南向北》以父輩闖蕩海南的經歷為原型，講述了20世紀90年代，浙南小城永城婺劇團經營不景氣，幾個年輕人張晨、劉立桿、金晨等人窮則思變，毅然為了生存和理想而出走、南下勇闖海南的故事。恰逢海南經濟特區建立，全國各地的尋夢者和掘金者匯聚于此，張晨、劉立桿等來自內地的年輕人投身于海南這個急速現代化的經濟特區建設中，歷經求職創業、商海沉浮、感情變故等充滿轉折性的經歷，最終通過自身的努力把握住了轉型期的關鍵節點，在時代機遇中尋求自己的命運和出路。作者用現實的筆觸描寫了父輩得時代風氣之先、勇闖海南經濟特區的打拼史，再現了那一代青年群體的成長奮斗歷程，展現了奔騰年代中激情蕩漾的普通人的命運沉浮，并且將個人職業發展道路與時代變遷和國家發展結合起來，具有一定的時代意義和家國情懷。 

所謂“現實+”“科幻+”等提法里的“+”號，指的就是網文創作中類型融合的趨勢。作家將自己對現實生活的感受融合在不同類型的題材當中，集不同題材的優勢反映時代現實。雖然網絡文學一直以幻想題材見長并吸引讀者，但現實題材因其與百姓日常生活的密切關聯而在認同感和代入感上更勝一籌，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時代和社會的情緒。即使科幻、仙俠和玄幻等網文也一樣包含著作者投射的現實關懷和人文情懷，他們仰望星空的同時始終胸懷天下蒼生。“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匯聚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全民創作隊伍，傳承創新中華優秀文化，描摹當代中國全息畫像，在選擇、創作和接受上呈現了人民大眾的文化主體性。” 

2.“歷史+”題材中的人物形象新變

歷史題材一直是網絡文學創作中頗受歡迎的大類，近年來在政策引導、行業推動和市場影響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融入網絡文學歷史題材是這一類型最突出的特色，可以說真正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要求落實到創作中。在網絡文學歷史題材創作中，作家們努力在重述歷史中塑造出更為豐滿立體的人物形象。

《家父漢高祖》講述的是一個現代人穿越到漢高祖劉邦的第七個兒子劉長身上，從五歲出場開始一路成長直至繼承大統、治理天下的故事。小說通過一個頑劣任性、膽大妄為但不失善良的孩童的視角，結合作者熟稔的歷史專業知識，重現了西漢初年群雄并峙、波詭云譎的大時代，那些濃墨重彩的歷史人物也浮出歷史煙塵、面目清晰。以兒童視角寫歷史，在歷史類網文中不算獨創。小說幽默風趣、輕松活潑，語言直白曉暢又古風猶存，將劉邦、呂后等被史書臉譜化的刻板形象還原成有血肉、有溫度、有悲喜也有兒女情長的普通人，寫出了帝王家的平常溫情，人物形象豐滿而令人印象深刻。另外，主角雖然是穿越回去的現代人，但作者卻并沒有給他開太多“金手指”，只是讓他略微利用了一些現代機械知識改良當時的生產工具，并不為“爽”而“爽”。此外，劉長還以兒童的方式協調各政治勢力之間的利益，部分改寫了歷史，這一方面增強了歷史文類的可讀性與趣味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與歷史不符，從而犧牲了一些可信度和說服力，被考據派讀者質疑。作者在世界設定上一開始便與嚴肅歷史文在追求深度上有所區別，而主打親情人文。

酒徒的《烽煙盡處》是一部革命歷史傳奇，但也是一部成長小說。主人公張松齡當年是白白胖胖、不知人間疾苦的老東家的“傻兒子”，路遇愛國學生宣講團，拋家別業登上北上的列車追尋革命，一路上遭遇了日寇的圍剿、漢奸的出賣、同伴的分歧、愛人的犧牲，通過革命同志的引領，在血與火的洗禮、生與死的淬煉中涅槃重生。草原的風霜戰火將他白皙的皮膚磨礪得粗糙、黝黑，也鍛造了他的謀略和膽識。更重要的是，草原上的騎兵和游擊隊接納了迷失方向的張松齡，黨指引著他通往民族解放的光明大道。正如頒獎詞所言，作者“將個人命運與宏大歷史事件緊密交織”，張松齡以及他身邊的趙天龍、彭學文、周黑炭，乃至初期投機反動、后期覺醒的白音小王爺，雖然各自立場和經歷都不一樣，但他們的命運都隨著歷史變遷發生轉變，人物的性格、見識、選擇都與時代發展同頻共振，并最終在各自的軌道上獲得不同程度的成長。風起于青萍之末，正是他們每一個人命運的軌跡變化匯聚成時代洪流，才最終改變了歷史的走向。無論是主人公還是人物群像，酒徒都在自己的筆力范圍內努力寫出了人物在每一個緊要關頭的掙扎、糾結和抉擇，寫出了人物思想變化的多個面向，并由此將個人命運和時代發展趨勢緊密聯系起來。而那些著墨稍淺的配角如駝背老軍師魏丁、烏旗葉特部右旗女王爺斯琴、老呂、大周、趙小栓、孟小雨等人雖然曇花一現，卻也個個棱角分明、纖毫畢現，一呼一吸真實可感、形象動人，縱使在歷史煙塵中灰飛煙滅，卻如同吉光片羽一般總在歷史的幽微之處閃閃發亮。

驍騎校的《長樂里：盛世如我愿》作為一部都市傳奇小說，寫出了大時代背景下普通人的個人成長史。主人公趙殿元從一個生活在底層的小電工一步步成長為一位革命者。我們可以從20世紀40年代舊上海的諜影重重中，看到黨領導下的革命者為了建立新中國而默默無聞地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一邊是山河破碎，亂世如麻；一邊是煙花燦爛，盛世如歌，作者用這樣的設置來呈現不同時代的鮮明對比，表達了人們希望革命先烈們能親眼所見盛世美景的愿望，可觀可感、令人動容。小說人物性格比較豐富立體，除了表現主角趙殿元的成長歷程，長樂里29號住著的各色人等、各個社會階層的人物粉墨登場，有阿貴這樣的黃包車夫等底層老百姓，蘇州娘子這樣的房東，也有巡警、舞女、拆白黨等，還有韓贊臣這樣的民族資本家。大家守望相助，共渡難關。民間草莽英雄胭脂豹俠肝義膽、智勇雙全；從良舞女小雙寶亦有大義，為救丈夫北上散盡家財，又回蘇州章家大院求援，包括原配夫人顧佩玉的臨危相助，這些形象都令人印象深刻。這些人擠在一個“屋檐下”，合奏著“小人物”的生活交響曲。個體與集體、家庭與國家從來都不是能夠輕易剝離的，小家的安定和幸福離不開國家的富強和昌盛。驍騎校的筆力老到，寥寥數語、數個場景就表現了老上海動蕩、復雜的環境，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小人物難以獲得最起碼的生存保障。長樂里就是整個舊上海的縮影：全書以穿越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半段寫40年代的上海長樂里，劇場感強烈；后半段則抽絲剝繭、推理解謎，整個故事回環折疊、嚴絲合縫。作者充分利用傳統文化的寶貴資源，做了很多嚴謹的案頭功夫。《長樂里：盛世如我愿》就是驍騎校轉向現實書寫、擁抱革命歷史題材、傳承優秀文化、以“品質創作”講好中國故事的一次成功的嘗試。作品富有家國情懷的感染力、生命力和感召力，是網絡文學不再拘泥于“爽文”“甜寵文”，而追求深度的一種探索和超越。

3.行業文中的人物形象新變

網絡文學享有龐大的作者群和讀者群，具有和人民大眾極為密切的關系。網絡文學在傳達人民大眾情感、表達人民大眾愛欲、呈現人民大眾想象方面具有顯著優勢。很多網絡作家都是來自各個不同領域的行業專家，為創作帶來專業和多樣的社會背景，呈現在作品中的角色也非常豐富。據可靠數據統計，截至目前網文中出現過的角色職業超過188種，扶貧、支教、體育、娛樂乃至新興科技等以往作品中出現相對較少的題材也越來越多，鄉村教師、基層民警、快遞員、外賣小哥、網約車司機、陪診師等職業也都相應出現。他們共同反映時代狀況，立體呈現當代中國社會精神圖譜。網絡作家們將日常生命體驗訴諸筆端，不僅書寫經典現實題材，而且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有意識地書寫個人成長史，體現人物發展變化的曲線。更有一批Z世代的青年作家觀察敏銳、通達時代，將網絡直播、共享辦公室、銀發經濟等當前社會的新興行業現象寫進作品，其塑造的這一類職業形象令人耳目一新。

《一路奔北》作為一部表現大國科技的行業文作品，以北斗三號全球衛星導航系統的研發歷程作為背景，講述了航天領域新一代年輕科研人員的故事，他們在前輩開創事業的基礎上大膽創新、不斷挑戰，最終為中國航天事業解決多項困擾多年的技術難題，推動了中國衛星導航技術發展。這部作品既有胸懷國家發展的高度和格局，又有細膩的情感描寫，既有大局意識又有濃郁的地方特色，既有高精尖的前沿科技，也有日常生活的人間煙火氣，所寫的人物既是科研精英，也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通人，有血肉、有理想、有追求、有情懷，同時也有缺點、有局限、有問題，非常真實、鮮活。

作者本人擁有多年從事制造業工作的經歷，有扎實的專業背景；為了寫好這部職場行業文，花了大量時間前往相關科研機構實地調研、采風，讓作品中人物角色的語言、行為、個性特征等都更加符合職業和身份，同時也盡量避免常識性的邏輯錯誤。這種嚴謹科學的創作態度，使《一路奔北》成為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創作中難得的兼具專業性和可讀性的精品，而作者的文學素養又為作品的藝術性提供了一定的保障；同時，小說又不乏網絡文學的輕松腦洞和爽感，表達上也更切合Z世代年輕人的特色，將原本令人望而生畏、“高處不勝寒”的科研工作寫得既有趣又有一些酷勁，又因為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而充滿了濃厚的人情味和趣味。可以說，《一路奔北》作為一部有著技術門檻的科技文、行業文，給讀者帶來了不同于一般網文的現實體驗，這部作品的成功正說明追求精品化、主流化是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創作的必由之路。

警察題材在網絡小說中不在少數，卻各有特點。比如以卓牧閑的《老兵新警》《濱江警事》為代表的一類作品，主要是戶籍民警的日常生活敘事，更多以溫情動人。而《警察陸令》是另一個類型，主要是以刑警為描寫對象，以扣人心弦的懸疑結構與充滿現場感的案件推理來推進情節。這部作品深入基層，將讀者的目光帶到遼東的一個小山村，不僅有與現實接軌的日常生活，更有精彩的細節描寫，彰顯了現實題材類型化寫作的高度。小說的人物描寫很有特點，既突出主角，又不乏群像描寫，通過一些大家都心領神會的小細節拉近生活的日常感，也很容易引起讀者共鳴。書中沒有“高大全”的人物角色，每一個都真實豐滿、接地氣，親切、熟悉得就像身邊的親友同事。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缺陷，比如陷入精神創傷走不出來的副所長、愛發牢騷抱怨現實的年輕人、佛系躺平的老干警。同時，作者還用了大量篇幅來描寫東北的風俗民情和派出所的日常工作，如抓小偷、抓賭博、調解家庭糾紛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但都體現著生動的生活氣息，既鮮活又有趣。小說巧妙地設置了許多伏筆，并通過伏筆推導出答案。每個人身后似乎都隱藏著巨大的真相，所有人的謊言一起織成一張大網，撲朔迷離，懸疑感很強烈、探案專業性強。小說以獨特的視角展現各種案件和罪犯背后的復雜心理，不僅人物智商在線，對讀者的理解力也有要求，不靠那種廉價的爽感推進情節。反過來說，讀者正是跟著作者筆觸所到之處進行猜測、推理，在故事的懸疑性和緊張感中，能夠感受到更高層次的智性爽感。網絡文學不再滿足于簡單的現實描摹和夸張的反轉所帶來的爽感刺激，而是自覺追求故事情節的邏輯自洽和現實觀照的深度，這其實也是網絡文學尤其是現實題材逐漸走向深化、追求精品化的路徑探索。《警察陸令》為現代刑偵小說提供了新范式，雖然案件推理主要靠人物對話來推動，但是作者不僅運用人格心理學知識來分析偵破案件，還融入很多新鮮前沿的時代元素，如游戲、抖音、直播、劇本殺、微信群、手機聊天記錄等互聯網案件中常見的、大家耳熟能詳的元素時有出現，現實感強，使讀者比較有代入感。

4.智性寫作與群像文

吉云飛在總結2023年網絡文學年度全貌時提到，“2023年番茄小說中最暢銷也是推薦榜、口碑榜常居前三的作品，《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異獸迷城》和《十日終焉》都可歸為‘老白文’，標簽也從‘無腦爽文’變為‘設定嚴謹’‘智商在線’乃至‘燒腦’”。這些作品從設定、情節到語言都在一般水準之上，是頗為出彩的網文。智性寫作指作家在創作中機智調用歷史文化與文學等資源，合理利用藝術手法來塑造人物、編制故事、生發對生活與人生的新表達和新思考，使讀者獲得益智和審美的雙重趣味。“智商在線”在“升級打怪”無腦爽的慣例之外，豐富甚至更新了網文“爽”感定義。

近年來這樣的佳作很多，《靈境行者》（賣報小郎君）、《天啟預報》（風月）、《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三九音域）等作品以嚴謹的設定、燒腦的情節為塑造豐滿而有深度的人物形象服務，也因此成為網絡小說深耕內容、優化生產機制的轉向性代表作。《大明國師》（西湖遇雨）中的人物能綜合運用貨幣史等知識來作出判斷、立住“人設”，而《滿唐華彩》（怪誕的表哥）、《唐人的餐桌》（孑與2）等唐朝歷史文中的人物更是能以其睿智雄渾的格局重現“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的氣象。

殺蟲隊隊員的《十日終焉》尤為出色。作為一部懸疑推理作品，它融合了當下眾多流行文化元素，諸如架空、穿越、靈異、無限流、末日求生、廢土等各種網絡文學中常見的設定，乃至劇本殺、密室逃脫、電子游戲等多種新興娛樂形式，每十日一個生死輪回，有人存有記憶、有人失去記憶，就像電子游戲中讀檔存檔的操作，具有明顯的游戲屬性和跨媒介文化特質。小說的世界設定較為宏大，情節推理非常燒腦。即使這部作品在番茄小說網的界定為“不后宮，不套路，不無敵，不系統，不無腦，不爽文，介意者慎入”，但情節跌宕起伏、反轉頻生，令人流連忘返、手不釋卷。故事結構立體，設置了參與者、生肖和神三個層級，除了道城還有玉城等其他幾座城市，雖然標準不同但本質相通，共同構筑了這樣一個魔幻的、隱喻性的宏大空間。除了主角齊夏性格塑造十分立體、反差強烈，《十日終焉》還塑造了深入人心的群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副本，人物性格豐滿、富有層次感，故事情節也充滿張力，就像剝洋蔥一樣層層剝離人物成長的路線，最后的反轉就像洋蔥的刺激味道會讓人心悸之余潸然淚下。騙子、黑道流氓等人物，卻有著善良的心，本應是天使看護者的幼師卻又蠢又壞；律師來自農村家庭，美麗優雅、殺伐果決的表象下隱藏著驚天罪孽，而這罪孽的背后卻是飽含血淚的苦難真相。即使是作為管理層級的生肖，每個人背后也都有不為人知的痛苦和苦難，都有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就是這樣的一群人，聚集在充滿著死亡破敗、頹喪絕望氣息的終焉之地，在殘酷的生存游戲中明知無望卻困獸猶斗，始終不放棄努力、始終堅守人性底線，追求生存的勇氣，彼此之間的情感羈絆令人動容，同時也引發對社會、人性、價值觀等問題的思考。小說是一個完全虛擬的故事，但實際投射著作者對現實的觀照。

此外，《十日終焉》既有對英美、日韓等影視文化、流行文化等的借鑒，又融合了大量包括十二生肖、二十四節氣以及“道”“法”“天地人”“蓬萊”“八仙”“北斗”“武曲”“木牛流馬”等取材于傳統文化中的元素。小說設計了“國風”意味濃厚的游戲關卡，嘗試在網絡文學創作中有機結合中西文化，既提升了網絡文學的藝術品質，也創新了中國故事的表達方式。

綜上可見，各類型+題材中人物形象的新變具有一個共同點，即都由某種預設的相對單一扁平的性格、氣質或行為模板走向立體、豐滿，從可以脫離環境獨立存在到受到時代和社會環境變化的影響而表現為有發展、有深度的人物成長史。此外，以《小蘑菇》（一十四洲）、《恐樹癥》（鸛耳）等為代表的作品打破人類中心主義，將目光投向更具隱喻表征的后人類；以《詭秘之主》（愛潛水的烏賊）、《道詭異仙》（狐尾的筆）等為代表的克蘇魯元素小說引入詭譎離奇、不可名狀的克系人物序列；《深海余燼》（遠瞳）、《故障烏托邦》（狐尾的筆）等作品中融科幻、懸疑、蒸汽朋克等多種元素于一體的賽博個體，都在昭示著網絡文學人物塑造上的新變，即由較為固化的“人設”走向復合多變的“人物形象”，看似是對傳統的復歸，但實際上又因為多種元素及類型的融合而表現出多元雜糅的新質。

三、“數碼人工環境”與“人設”

近年來，一些受到東浩紀影響的年輕學者以個人生命體驗，尤其是以生發于賽博空間趣緣群體的知識總和作為底層構架，綜合媒介理論、英美新批評、粉絲文化等中西方理論資源，基于虛擬現實創造性地提出了一系列原生批評話語，一股面向技術回歸的網絡文學批評話語潮流開始顯現，其代表性觀點有以下幾種。王玉玊將網絡文學創作特征定義為基于“數碼人工環境”下的模組化敘事，參見其中“數碼人工環境”的內涵包括人物設定和人物關系設定、世界設定、梗；高寒凝認為，“‘人設’是網絡文學創作中蘊含最多新意的人物形象序列，其內在肌理由一整套高度虛擬化和數據庫化的欲望符號構成”，她以“清穿文”主人公的“人設化”為例，探究由“萌要素”拼貼而成的“人設”與傳統文學中“人物”概念的差異。

邵燕君認為“數碼人工環境”這一概念的提出使網絡文學研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理論維度，諸如網絡文學的“網絡性”、網絡文學的定義、網絡文學獨立的評價體系等問題都將獲得研究突破。王玉玊在研究中只是將“游戲化向度的網絡文學”稱為“基于(數碼)人工環境的網絡文學”，并將這一類典型網文作品限定在升級—系統文、日常—甜寵向、無限—快穿文、吐槽—玩梗向、腦洞—大綱文、人設—同人向這六種基本類型內。而高寒凝大致也是把以“清穿文”為代表的言情女頻文作為分析案例，指出傳統文學中的“人物”走向由“一整套高度虛擬化和數據庫化的欲望符號”即“萌要素”拼貼而成的“人設”，終歸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在這一點上，兩位青年學者有著共同的審慎考慮。“人設”“萌要素”“數據庫”這一系列相關的批評話語，的確比較契合二次元小說、言情女頻文等一部分類型網文的設定調用模式，也能恰切地解釋單一類型文發展模式下的很多現象，也較為匹配生成式人工智能調試狀態下的“玩文本”探索。

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說：“從‘人物形象’到‘人設’批評術語的變更……更像是一種新的適用于網絡文學甚至網絡文化的批評術語的創生。”東浩紀的數據庫理論的確能夠為網絡文學批評提供有效的借鑒，但并不能完全適用于中國網絡文學，“萌要素”也并非完全等同于類型化創作中的“套路”。一般來說，作者都會在創作之初設計故事大綱、構思情節發展、構建人物形象，但這不是網絡文學所獨有。對“萌要素”“人設”等概念的理解，也與傳統文學批評中的“意象”“象征”頗有共通之處，甚至也可以追溯到符號學理論。從建立網絡文學專業批評話語體系的角度出發，我更愿意把它們理解成“數碼人工環境”下網絡文學對傳統批評話語的征用和改造。與豐富多元的類型融合相對應的是不同層級網文的細分，因此也應當以更為多元的批評話語進行觀照。如果單純依賴檢索技術下標簽化的“人設”來對標所有網文類型，無差別地以局部覆蓋整體，難免遮蔽網絡文學發展進程中的多元性和實驗性、先鋒性，失于單一和片面。將“人設”理解為一一對應的固定而靜止的意義指向，可能更適用于趣緣群體的文化生產過程。正如前文所述，“后類型化”時代到來，網絡作家在文體自覺的驅動下，有意識地追求精品化創作，并不滿足于符號性的“后設敘事性”人設，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發生了不少新變。因此，當前網絡文學人物形象的建構，正處在一個“人設”和“典型人物”共存的過渡層中。一方面，世界觀設定宏大精密、人物形象真實可感、情節跌宕起伏的優秀作品能獲得更持久的認同周期；另一方面，適合碎片時間閱讀的快節奏、輕松、有梗有腦洞的“小白文”，仍然俘獲大批高黏性網文用戶。“人設”和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在網絡文學中同時存在，呈現一種彼此勾連、纏繞、融合式的迭代升級模式，多模態地支撐著“現實+”“科幻+”“歷史+”等復合類型的精品佳作，以其消遣性、陪伴性和高黏性持續推動網絡文學深化發展，成為全民閱讀的重要內容來源和創新支點。

結語

一般來說，網絡文學中真正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引起廣泛討論、產生深遠影響、既叫好又叫座的作品，一定是為大眾塑造了具有代表性人物形象的作品。即使作者下筆之初便為那些人物設定了一定的“人設”，但這里的“人設”絕不僅僅是從數據庫里隨機抽取再拼盤的欲望化符號，也并不是可以隨意抽離人物所生存的典型環境而獨立獲得意義的“萌要素”。當然，當作品進入粉絲文化生產階段，來自不同趣緣社群的讀者根據自己的喜好進行角色搭配、磕CP，這已經進入作品價值的衍生階段，屬于文化再生產，而這“剩余爽感”的生產過程的確可以匹配“數碼人工環境”下的“萌要素”組合。但是，我們應當對網絡文學中人物形象塑造的豐富性保持更為多元、發展和辯證的認識。

上文結合近年來網絡文學發展的實際情況，以“人設”這個概念為錨點展開對“后類型化”時代網絡文學人物形象塑造新變的一些溯源和梳理，同時也試圖探索網絡文學專業批評話語體系的建構之路，但關于網絡文學創作的新經驗和新表征，以及更深層次的更迭、變革和未來路徑的思考，還有待我們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