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劉心武:同何莫邪聊豐子愷
    來源:文匯報 | 劉心武  2025年08月11日08:25

    劉心武(左)1992年10月在挪威奧斯陸何莫邪家中與其合影

    1992年,我應邀訪問瑞典、挪威、丹麥三國,第一站是挪威奧斯陸,邀請方安排我住在漢學家何莫邪家中。接機的年輕人開車送我去他家,一路上我好奇地朝車窗外張望,給我印象深刻的還不是市容,而是人行道上的男女,怎么絕大多數身材都那么高挑,難道是因為那地方接近北極,晝短夜長,所以人們都盡量伸展身軀以接近難得一見的太陽?到了何莫邪家,他笑瞇瞇迎接,還好,他似乎不那么高挑,很粗壯的身軀,幾乎全白的頭發,白色絡腮胡,若不知底細,會以為是位老人,好在我事先做了功課,知道他1946年出生在德國哥廷根,比我還小四歲,那種白須白發,不是衰老所致而是天然顏色。他操一口流利的中國普通話,交流不僅絕無障礙,且可達到言談極歡的境界。

    何莫邪二十歲到牛津大學默頓學院攻讀漢學,苦讀七年后獲碩士學位,完全是出于愛好,甚至可以說是癡迷。學生時代,其實前途是很迷茫的,漢學那時候遠不是顯學,屬于非常偏僻的專業,畢業后工作難找,即使獲得教職,也歸于清貧一族。但我那年住進他家時,四十六歲的他已經術業有成,他1981年出版了《中國古典語法研究》,1988年撰成《中國傳統語言與邏輯》(應英國李約瑟之邀構成《中國科學技術史》第7卷中重要部分),學術鋒芒如劍閃寒光,同行服膺。他接待我時,已在奧斯陸大學東歐與東方研究系主席任上,他對中國先秦文化爛熟于心,堪稱這方面的權威。我轉訪丹麥時,在哥本哈根大學走廊里遇到他,儀態莊嚴,目不旁騖,一群人簇擁著,是請他來監督關于韓非子博士論文答辯的,可見他的學術地位已達巔峰狀態。

    我贊何莫邪中文口語好,他笑著告訴我,他在家里說丹麥話,電話上是挪威話,跟瑞典聯絡說瑞典話,他的母語是德國話,寫字用的是英語,做學問基本上用的是拉丁文、希臘文。他的別墅在法國,法語當然經常用,而他使用最自如的是俄語,中文是他掌握的第十種語言,因為從事漢學研究,所以中文在常用的語言中排第五。何莫邪的藝術修養極高,有天我回到他家,未進門,聽到室內樂的妙音,以為是他在客廳放送黑膠唱片,及至進入,看到是他在演奏大提琴,女兒在演奏小提琴,夫人在鋼琴伴奏,我輕輕坐到一旁,他們奏完一闋,我由衷地鼓掌贊嘆。

    何莫邪在學術場上是一個嚴肅、嚴謹、嚴格的大師,在日常生活中則是一個活絡、活潑、活躍的大頑童。跟他略熟,我就忍不住跟他說:“你們漢學家取漢名,一般都是根據西語發音,從中國語匯里選取大體諧音又看上去很美的字眼,比如美國的費正清,荷蘭的高羅佩,瑞典的馬悅然……你這個漢名,諧音效果不錯,可是,莫邪,顯然是取自中國《搜神記》那類文獻里,干將莫邪夫婦鑄劍的典故,莫邪是女性啊,鑄出的莫邪劍也是雌劍啊,你這么個大老爺們,讓人們把你叫成莫邪,難道你不覺得別扭嗎?”他呵呵笑:“早有北京老學究指出了這一點,你這不過是唾余!莫邪是把利劍,我喜歡!”我建議:“邪這個字,在中文里是多音多意的,一般中國人都會讀成‘斜’,‘邪魔外道’的那個‘邪’,你不如讓大家叫你‘何莫斜’,莫邪就成了勸誡大家不要中邪的意思。”不待他回應,我就自己笑著糾正:“可那就不諧你德文名字的發音了。”他不但笑,還扮了個鬼臉。

    在奧斯陸,其間有一天何莫邪帶我去奧斯陸大學他那個系,跟能聽懂我講話的研究生交流,其余每天由年輕的中國留學生陪著我四處參觀,一般總得晚上才回到他家,他就興致勃勃地跟我聊天,問我看到了什么,觀感如何。有一天我參觀了蒙克美術館,愛德華·蒙克(1863—1944)是挪威表現主義畫家,他最著名的畫作是《吶喊》,用粗獷的筆觸,畫一個在橋上的禿頭男子,雖然他身后有人在悠閑地看風景,他卻捧著變形的臉,瞪大眼睛,嘴張到極致,你似乎可以聽到他的嘶吼甚至哭泣。參觀時我在那幅名畫前佇立很久,何莫邪問我感覺如何,我坦率地告訴他:“當然很震撼。不過不喜歡。”他問:“為什么?”我告訴他:“我懂得這幅畫在美術史上的地位。可是我覺得看了氣悶,不舒服。”他再問:“那么你喜歡什么樣的畫?”我就告訴他:“中國有個用毛筆畫漫畫的畫家,豐子愷,我喜歡他的畫,溫馨,舒心。”他大笑:“原來我們喜歡的畫家和畫作一樣!我也喜歡豐子愷,特別喜歡!”這倒讓我吃了一驚。我原來只知道何莫邪的漢學研究重點在先秦,他此前跟我閑聊時說過,他對先秦典籍如數家珍,對漢、晉文化也熟悉,隋唐以后就無暇細研了,至于中國現當代文學,他涉獵甚少,而豐子愷屬于中國現當代作家、畫家,他何以“萬綠叢中”,獨鐘情于此“一點紅”?他承認中國現當代作家藝術家中,只激賞這一位,通讀了他的文章和畫作,在1979年就寫出了相關論文,1985年奧斯陸斯堪的納維亞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原書名為《社會主義與佛教徒的相遇:漫畫家豐子愷》。本世紀中國出了好幾個中譯本,我最近才看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的中譯本,但書名用大字印出的就只“豐子愷”三個字,封面和扉頁用很小的字體印出書的副題:一個有菩薩心腸的現實主義者。雖然何莫邪的專著已經問世四十年了,直到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對豐子愷漫畫的推介評述,在西方漢學界仍屬獨一份,可謂空谷足音、曠野幽蘭。

    翻閱了何莫邪關于豐子愷的專著,我覺得很不過癮,而且,他在那書問世后,對豐子愷漫畫的一些評價,顯然有了新思路、新補充、新發揮。我就想起來,三十三年前我曾在他家同他聊豐子愷的聽聞,不可任其湮滅,應努力回憶,加以披露。

    在他家的最后幾天,我們聊天的內容,幾乎全與豐子愷漫畫有關。有時在他家客廳里聊,他那客廳的墻上,大鏡框里有溥杰的題匾“化度西域”,這四個字有中國文化優于西方文化的含義,何莫邪顯然是欣然接受,愿作一個以中國文化優越因素充實西方文化的使徒。兩旁掛著引自佛教經典《華嚴經·凈行品》的竹刻對聯:至法彼岸 長佛善根。上聯的意思是:達到佛法真理所指向的解脫和覺悟之境。下聯的意思是:通過不斷修行和培養,使內心的善根得以增長和壯大。我現在找出一張當年在他客廳的合影,細看照片左側,有大提琴在焉,整個是西中文化交融的氛圍。有時他把我請到書房里聊,他書桌上有兩臺電腦,給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臺電腦的監視器是故意豎放的,大概是有時候他需要更充分方便地觀看豎向的圖像,他復制粘貼收藏的一些豐子愷的豎向構圖作品,應該就可以隨時調出欣賞。

    畢竟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我們聊豐子愷的具體對談,已無法復原。我們就是有一搭無一搭地即興交談,他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檢索梳理記憶,我們對豐子愷都激賞,但審美感受卻很不一樣。他認為豐子愷漫畫里充盈著笑意。我知道他專門研究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笑,他說先秦文獻里,比如孔夫子那時,關于笑的表述,還只有莞爾、笑、大笑三種,后來漸漸豐富,到明末達到約600種,他細心搜集,最后從中文里搜集到780種笑的表達。其實我研究《紅樓夢》,也曾檢索琢磨過曹雪芹對人物之笑的用詞,僅前六回,就有說說笑笑、憨笑、陪笑、嘻笑自若、取笑、泣笑、頑笑、含笑、魘笑、顰笑、冷笑、笑呼、調笑、含羞笑、笑嘻嘻、眉開眼笑、笑而不睬、滿面堆笑……諸多刻畫,單寫“笑道”之處更滿篇皆是,書里的貴族之間常常“微笑戰斗”,“笑”字雖常見,通讀下來卻深感“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魯迅語)。我覺得豐子愷其實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含笑悲憫”的基因,他有一類畫是畫兒童,寥寥幾筆,畫出童真、童趣、童心,比如《鑼鼓響》,畫面上是小童拉拽奶奶或姥姥朝鑼鼓聲響處奔去。這個題材他畫過多次,有黑白的,有著色的,有的畫面上老婦繪出五官,有的體現出他那“豐子愷畫畫不要臉”的妙招,“此時無臉勝有臉”,我更鐘情后一種畫法。何莫邪大贊豐子愷的童趣畫,說他常常看得開懷大笑,我呢,比如賞《鑼鼓響》這幅,就不但不會大笑,反倒會陷于淡淡的哀愁,就是童年不再,那種對鑼鼓演出的純真向往早已被成長的煩惱、生存的艱辛磨滅。于我而言,那不是笑的藝術,而是惆悵的藝術。我覺得豐子愷深得《紅樓夢》壸奧,你看《紅樓夢》第二十三回里大觀園眾女兒暮春祭餞花神的描寫,一幅幅美輪美奐活潑歡樂的畫面令讀者目不暇接,但掩卷閉目細思極恐,青春一去不復返,“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豐子愷有幅漫畫《三年前的花瓣》,畫的是婚后坐在書桌旁哺育嬰兒的母親,翻開書本,對著書中夾著的三年前的花瓣出神,看這些畫,我都笑不出來,悲愴旋于心臆,甚至忍不住想哭。

    豐子愷的生命鑲嵌在上世紀中國的巨大變化中,正所謂“佛教徒遇上了社會主義”,他那幅《炸彈作花瓶 萬世樂太平》,體現出他對社會主義的理解與擁抱;他有一幅《協力》,畫的是幾個兒童以疊羅漢的方式完成白墻上的一幅“抗美援朝”的標語,我以為他對現實政治的認同是真誠的,此畫絕非敷衍之作,但他的“畫眼”,仍是活潑的童趣,標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童年伙伴疊羅漢做成一件事時的歡悅。豐子愷畫作的主體,在我看來,其實是表現社會里中間人物,過去被稱為小資產階級,他們的小悲歡,小情趣,小喟嘆,小感悟,比如《貧女如花只鏡知》《滿眼兒孫身外事 閑梳白發對斜陽》《不寵無驚過一生》《新阿大 舊阿二破阿三 補阿四》《小桌呼朋三面坐 留將一面與桃花》……他有大量根據古詩詞創作的畫幅,有的沒有人物,比如《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2023年北京三聯書店出版我的散文集《也曾隔窗窺新月》就用這幅畫作為封面。

    豐子愷晚年,在極度困苦的處境下,堅持不懈完成了自1929年由其恩師弘一法師授命啟動、后由另幾位長輩題寫文字的《護生畫集》,何莫邪對這組作品贊賞有加。豐子愷將佛教的慈悲心懷貫穿于少年后的一生,后半生與社會主義相遇,殘年抱病完成《護生畫集》,堅持弘揚慈悲大德,可歌可泣。《護生畫集》6冊全璧于上世紀末才正式在中國內地出版,本世紀有多種版本。我與何莫邪聊豐子愷時,他已看到過早期出版的前三集,以及由新加坡刊行的后三集,我那時是完全沒有看到過,后來才看了全集。實話實說,佩服他對信仰的執著與繪制的心力,卻沒有很多的審美愉悅,說教有余詩意不足。

    何莫邪前幾年在中國對采訪他的記者說:“讀豐子愷的畫,是一種修身的方法,而不是一種審美的方法。他不那么美,有一些很美,但大部分不是美的問題,有意境,有神韻,我覺得是養生的方法。所以,我對豐子愷的興趣是一種養生哲學的興趣,我覺得,你多看豐子愷的畫,真的是可以變成一個好玩的人。愛豐子愷的畫的人,真的是好漢。”這樣的意思,在三十三年前我同他聊天時,聽他表達過,不過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好玩”,總體而言,他的人生觀似乎就是要活得好玩,修身養性,就是要像豐子愷的漫畫那樣修出趣味養成笑意。我愛豐子愷的畫,按說符合何莫邪“真的是好漢”的標準,但我面對豐子愷的漫畫,比如《不寵無驚過一生》,就不是莞爾而是鼻酸。何莫邪一定覺得我這人太悶。不過我跟何莫邪對豐子愷都激賞而又并不怎么共情,乃至在審美上還有所齟齬,這似乎可作為一個比較文化的研究課題,從中或可探究出一些有意義的內涵。

    1994年我與何莫邪又見過一面。他來北京住在挪威駐華使館,給我打來電話,我約他到安定門東河沿我家做客,聊完我送他一兜北京遠郊平谷特產大久保離核鮮桃,那桃子個頭特別大,泛出香氣,何莫邪拿一個在手上掂量,笑說:“是王母娘娘吃的那種吧?”

    但是那以后至今,我們三十余年再無交集。君子之交淡如水。相忘于江湖。其實那以后何莫邪學術聲望愈加高揚。他頻繁來到中國,作為挪威皇家科學院院士,1996年起,在復旦大學任顧問教授;1997年起,在上海師范大學任顧問教授,又在北京大學中文系任終身客座教授;1998年起,在北京大學語言研究中心任終身研究員……2023年4月18日下午,何莫邪應清華大學王國維學術講座做了題為“讀中國古代奇書的心得:談學術的率真”的精彩講座,據報道,他強調中國古典文獻語言中的幽默感和漫畫式的表達,他認為韓非子是中國最早收集笑話的作家,《韓非子》是一部關于漫畫的奇書。此外,《公孫龍子》《論語》《戰國策》中的笑料,《左傳》中的“俏皮話”,司馬遷的好奇心和《史記》中對滑稽材料的收錄,《呂氏春秋》和《莊子》夸張式的表達,都代表了中國古代著作的幽默精神。根據講題他沒有提到豐子愷,但我看到報道,耳邊就不禁響起在奧斯陸他家,他跟我聊豐子愷時,一再強調的“好玩”“好笑”。從網上看到他最新動態,是上個月初,在譯國譯民公司與西安文理學院共同組織下,由外國語學院師生陪同,先后探訪了西安碑林博物館和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

    找出當年在何莫邪家客廳的合影,我不忍將自己現在八十三歲的模樣與五十歲那時的形象對比,判若兩人啊!但從網上搜出何莫邪七十九歲近影,與那時四十六歲的他,差別不大啊,就是發福了而已。我不知道何莫邪是不是還記得我,還記不記得我們聊豐子愷的情形。我要實話實說,也許是因為我們所遨游的江湖相通而不相同,他是大學問家,我只會寫點小說散文,雖說也搞點建筑評論,也涉獵《金瓶梅》《紅樓夢》研究,但側重還只是對古典文學的普及推廣,我在自己所處的江湖中已經懶于社交,更不再旁騖其他江湖,所以很長時間把他忘懷了。近日想起他來,也不是因為豐子愷,而是我在平谷結識的一位果農,聯系我說大久保快下果了,邀請我過些時去采摘,才驀地想起了掂量大久保的何莫邪,連帶想起我們關于豐子愷的閑聊來。

    2025年7月11日 綠葉居

    亚洲精品国产日韩无码AV永久免费网| 国产精品部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原创巨作av女教师| 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精品国自产拍AV| 四库影院永久四虎精品国产| 国产91大片精品一区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天堂久久久久久| 亚洲日韩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国产成人一区二区精品区| 老司机免费午夜精品视频| 日本国产成人精品视频| 久久精品久久精品| 久久91这里精品国产2020| 在线亚洲精品视频| 精品国产第一国产综合精品| 国产精品99久久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极品美女自在线观看免费| 狠狠精品干练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 亚洲一区精品中文字幕| 在线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少妇人妻av无码专区| 国产精品无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精品中文騷妇女内射| 久久99国产精品久久久| 国产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精品久久久99大香线蕉| 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影院| 精品性影院一区二区三区内射 | 亚洲国产精品成人久久蜜臀| 亚洲A∨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下载| 99久久免费中文字幕精品| 精品九九人人做人人爱| 国产在线观看一区精品| 国产区精品福利在线观看精品| 国产区精品福利在线社区| 精品国产高清久久久久久小说 | 国产精品区一区二区三| 精品无码专区亚洲| 亚洲中文字幕久久精品蜜桃 | 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精品视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