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5年第1期|周蓬樺:祭火:獻給史前文明的雕刻師
榫:小序
公元2023年9月,秋高氣爽,陽光照耀高原上的一片褐色土崗,四周空曠而又荒涼——此時,我正在石峁遺址前躑躅流連,弓身揣摩或細細端詳,穿越遍地枯草與碎瓦的墳場,我被眼前眾多矗立地面的精美石刻深深震撼,一時間我的腦海里產生了種種疑問,不敢相信這座設施完備的故城是四千年前的人類活動現場遺跡。要知道,那時候人類還沒有被文明和思想所記錄。在我粗淺的認知中,人類的伊始與發端充滿了野蠻的廝殺,人們手持木杈,住洞穴,穿蓑衣,啃動物的骨頭。那時,“人”的定義還沒有被上蒼命名,昭告天下;人性的規則倫理尚在胚胎之中,生靈們的出生和死亡與一只兔子的出生和死亡沒有任何區別。而且,像一場陰暗的梅雨下個沒完,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多久?一千年、一萬年、一億年……人類在森林、沼澤地、草灘和泥水中滾爬,沒有智力,沒有紀年,沒有邏輯秩序,行為完全受本能驅使,無論生存還是死亡,演繹著周而復始的疲勞輪回,尸堆成山。我猜想,這樣的游戲大概連上帝都感到厭倦了,不停地打著哈欠。因此,后人才有了“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之類的說辭與感慨。說真的,面對人類的遠古廢墟,起初我心如止水,幾乎沒有一絲聯通的感覺,畢竟年代太過久遠,四千年前的魂魄早已成為化石,我把此行當成了一次走馬觀花的程式化游歷。我的感覺只對精神層面的事物保持天性的敏銳和激情,像一只在海灘上沉睡的蚌只對海水和月光張開它的全部。但就在我深感失望的時刻,大片形狀不一的石雕和壁畫陡然間出現在我的面前!正是石雕上這些栩栩如生的面孔、星空、動物、屋舍等各種圖案擊中了我——這些偉大的原始藝術,這些有生命的東西,它們一下子把沉睡四千年的故城激活了,我的心臟滾過一陣激動的熱流。
于是,呆立在碩大的廢墟之上,我的眼前掠過一幕幕被塵土遮蔽的畫面:河流、篝火、羊群、青稞、遠山,它們伴隨著鼓聲、馬嘶、雨點和戰爭的血腥氣息撲面而至。尤其令我驚訝的是,我看見一個身披樹葉的人影從廢墟上站起,面帶微笑,朝我走來。
捕魚郎
呵,晨光被時間之手撥開,先是一片湖水:土腥氣四溢,鳥叫聲響徹湖面,綠色植物上露珠滾動,澄澈的水面上立著一位英俊帥氣的少年。眼前,是一片波光瀲滟荒野水澤,一股嗆人的水汽直沖鼻子,分不清是植物的氣味還是水底泛上的氣味。
他從一幢石屋里出來,去城外的湖澤里捕魚,這是每天的勞作。他在太陽還沒出來時就醒了,瞇起眼睛,盯著天上的星星看了好一會兒。樹葉在耳畔沙沙作響,風吹了整整一夜,在他的眼里,風是一個巨大的怪物,比食肉恐龍還可怕幾分。風可以吹滅一切,包括用鉆木取火的方式點燃的干草和碎木,但唯獨吹不滅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遠山隱約而迷蒙,大地尚處于混沌狀態,總是有一些可怕的聲音從某一處發出,像神靈在敲一只牛皮鼓,聲音傳出好遠——嗡嗡嗡,嗡嗡嗡……逶迤的地平線上顫動著一縷白煙。而他幾乎全身赤裸,閃閃發亮的胴體上沒有一塊贅肉,全是健壯厚實的肌腱。他的胳臂長長的,身邊植物的葉子也長長的,葉脈清晰。在平日里,他可以赤腳行走在布滿荊棘的荒地,行走在金黃的青稞叢,青稞的穗芒扎不破他的皮膚,閃電也擊不中他在草野上奔跑的身姿。除了捕魚,他能追得上野鹿、獅子和野兔。
他肩膀上的魚簍由各種蔓草編織而成,手持的木杈是一株柞樹制作而成。更多的時候,他拿一塊鋒利的石頭做工具,有時則用一串蚯蚓或一塊鹿肉做誘餌,那些活蹦亂跳的魚群、蝦類和扇貝就會乖乖地跳入魚簍,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他把獵物拿到頭人那里,換回一串貝殼制作的錢幣,可以到集市上購買需要的東西。那時候的集市簡陋而無規則,尚沒有設置城管和罰單,人們互通有無,展開等價交換,一切圍繞生活需求進行:你給我一雙草鞋,我給你一碗豆子;我缺少一粒打火石,他需要一根驅蚊辟邪的草繩。
整整一個上午,他的頭頂都靜止著一朵雪白的云。
魚在腳下游來游去,好像城墻外的士卒在巡邏。魚群有大有小,有白有黑,烏泱泱地會合,似乎永遠也捕不完。在遠古時代,魚類似乎是上蒼分配給人類的純綠色天然食品,讓甕城里的人度過諸多艱苦歲月,因為將所有的獵物加在一起,也只有魚最易獵獲,它成了柴草爐灶下的常見食物。而如若獵獲一頭野豬,需要三五個青壯勞力,再比如抓捕一頭羚羊,則需甕城里綽號“飛毛腿”的青年參與指導。常言道,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干,正是基于此種邏輯來源。
起初,人們吃魚是不吐刺的,一律都是生吞活剝,依然味道鮮美。有一年,部落里發生了幾起兒童被魚刺卡住喉嚨的死亡事件,首領下達了禁令,自此以后,人們開始用木炭火將魚烹熟食用。姑娘們將魚骨完整剔下,用藤串起來,戴在細長的脖頸上,族人們紛紛都豎起大拇指,夸贊她們的美麗,這是人類最早的審美起源之一。
除了魚類,還有各種野物供人們狩獵或抓捕,大地上的一切足夠人們生存:猛犸象、野牛、黃羊、山雞、麻雀、蛇與鼠,以及豪豬和野狼,還有森林里高大茂密的樹木,它們尚未被人類命名,但卻結滿了可以食用的果實。
部落里鬧饑荒的時節也有,那是在冬天下雪的時候。雪一下就是數日,把高原地帶染白,整個甕城都淹沒在雪里,瑟縮在石屋和窯洞里的人們戰戰兢兢,認為這是上天的告誡與責罰。
儀式
牛皮鼓咚咚地敲響,聲音在甕城上空彌漫擴散,讓人聽了一陣心慌,掀開窗戶的草簾子向外張望,陸續走出石頭建造的屋舍。是的,皇城臺上,宏大的祭祀儀式開始了,廣場響起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吹塤師列隊佇立一旁,鼓起的嘴巴,漲紅的臉龐,被熊熊燃燒的篝火映照著。他跟隨熙熙攘攘的人流來到廣場,遠遠地可以看到甕城的上空仍然有一枚渾圓的月亮,城墻的垛口,值勤的衛兵手持長矛,虎視眈眈地注視遠方,那里是一望無際的荒漠草野,潛伏著前來侵犯的外族蠻夷。他們上天入地,來去無蹤,精于騎射,驍勇善戰,動輒趁黑夜偷襲,讓整個甕城陷入一片騷亂之中。他們搶奪甕城人辛苦播種收獲的青稞、白菜與粟米,還擄走大批青壯勞力和少女,然后一把火點燃了甕城里的樹木、柴草與圍欄,把潛伏于石縫與草間的野物燒得吱哇亂叫滿地跑。這真是作孽。甕城人恨透了這些野蠻人,認為他們比吃人的虎豹更為可怕。為此,他們祈求上蒼派遣雷神將這些野蠻人統統剿滅,一個不留。
當然,祭祀的誕生是為了祈求上蒼神靈護佑,春天是為了耕種祈雨,夏天是為了祈求少些洪災與雷霆,而更多的議題,則是為了戰爭的走向——當戰爭獲得勝利,牛啊豬啊羊啊,以及青稞與大豆會儲滿糧倉,俘虜們會成為慶典上的祭品。祭祀過后,人們會從一片灰燼中撿拾幾根骨頭,制作成燈具或樂器。
那一天,他隨著人流來到廣場,祭典已經開始,他看到首領站立在祭祀臺上,嘴里發出一串誰也聽不懂的箴言與禱告,巨型陶鼎四周煙火裊裊,石桌前擺滿了羊與麋鹿的頭顱。首領伸長手臂,面對呼呼燃燒的火把行拜跪之禮,祭師殺了一只活雞,將雞血滴落到灰白色的陶碗中,然后祭師用外圍長滿胡髭的嘴巴吞下殷紅的雞血,用力噴向空中,隨風濺到了人的身上,立馬起了一個個梅花似的血點。接著,人們隨著儀式的深入和氛圍的熏染興奮不已,山呼萬歲,淚流如注。奇怪的是,儀式上的祈禱往往靈驗,甚至會在祭祀過程中即刻顯靈:祈雨時忽然天空烏云密布,風起大野,將石桌上的物什吹翻,散落地面。神鷹、猛禽和祥鳥從天而降,如九只火狐在供桌前翩翩起舞。隨著一記轟響的炸雷聲,豆大的雨點砸向甕城,一場久違的暴風雨如約而至,讓城外的旱田得以灌溉滋潤,首領仰頭望天,神情虔誠,爾后跪拜行禮以謝蒼天賜福,恩澤甕城的子民,讓他們衣可蔽體,食可果腹;讓他們生兒育女,世代繁衍,在草間覓食悲歡,體驗生靈與物種的種種滋味。自此以后,人們更加對天神的權威深信不疑,他是太陽和月亮的化身與顯形,否則怎會用一盞圓形的“火筒”照亮整個大地?
星星不過是打更夫手中的燈籠。天宮與大地相隔遙遠,被云朵遮掩籠罩,為防止更夫們跌落云谷,天神便讓他們手提燈盞引路,即便如此,更夫們失足踩空的情形仍然時有發生——只不過在墜入人間的過程中,化作顆顆流星劃破夜幕,落到地上變成隕石。“原來石頭的前身是神的模樣。”在偌大的石峁甕城,人們對石頭崇拜有加,心懷敬畏,而石頭作為當時最堅硬的器物,給人們帶來太多的福音。它不但可以建造屋舍,還可以制作成農具和武器,更為珍貴的是,它還能在地下轉化為透明的玉器,都是上好的籽料,沒有以次充好之說,比石質更為堅硬和鋒利,可以削掉樹冠或牦牛的頭顱,或完美地剝掉一張羊皮,做成羊皮襖抵御嚴寒。
不知怎的,他總是對祭祀保持一種濃厚的興趣,因為廣場上可以看到許多人,男人、女人,還有各種好玩的器具。他的幾個好友,都是在祭祀典禮上結識的,他們的名字簡單而實用,分別叫大茅、小糝、滿月、黑豬、寬早和恩憐——叫恩憐的是個眼睛黑亮的大眼睛女孩,她的皮膚是甕城最白的,牙齒也像雪一樣潔白無瑕;她的五指纖細,青草編織的項鏈戴在脖頸上。說來好笑,他們相識在河畔,當時的恩憐正和一群姑娘在林間拾柴,歇息間她們來到河畔,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她們跳到河水中洗澡,像一群天鵝在水面上游弋,她們美麗的胴體散發出青草的氣味,吸引了在河水中捕魚的少年。
他是在不經意間看到她們的,而恩憐之所以吸引住他,竟然是因為她當時將一團泥巴涂滿了面部,她與同伴嬉戲打鬧,咯咯的笑聲響徹天際——那時候的人類還不會掩飾歡笑與悲傷,甚至還不會害羞,姑娘們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而活,任性和潑辣以秒殺的速度實現自己,盡管她們知道,女人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她們隨時會在蠻荒的世界上消失。但只要活過,就已經足夠,足夠。
就這樣,這個叫恩憐的姑娘,在泥巴遮蓋容顏的情形下,僅僅用兩只黑亮的大眼睛就征服了捕魚的少年,他最終成為她的如意郎君,準確點說,她嫁給了世界上最早的偉大雕刻家。
多年之后,《詩經》對遠古的男歡女愛有所歌詠: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儀式最大的作用是讓人心安穩下來,獲得上蒼賜予的力量。此后的日子里,人們的身體兩側像是安上了一雙翱翔的翅膀,靈魂隨時可飚九霄。甕城之外,河汊遍布,水草豐茂,人們依舊過著遠古時代的慢生活,在遮天蔽日的林間繁衍生息,捕撈、燒窯、編織和養殖,炊煙裊裊,米香氣在屋頂盤桓。活著是快樂的,人們甚至不知曉死亡的真正含義,在他們看來,死亡不是最后的終結,而是另一種火鳥的涅槃與新生。
甕城
外甕城位于外城的東門,具有U形的石墻結構,用于在突發情形下覆蓋門道入口,防止外敵直接沖擊石門,如果用無人機鳥瞰觀察,會發現地面呈現一口甕的形狀。
盡管甕城的設計精妙獨特,但頻繁的戰事仍然會不時出現,這對史前文明時期的雕刻家而言,像吃飯睡眠一樣平常。只不過讓他倍感難受的是,他的幾位朋友在一場又一場戰爭中死去,秋雨延續落滿黃土高原,他在幾座墳塋前跪下,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出,打濕墳頭。
戰事大多源于外族的侵略,只有幾場戰爭是甕城人采取的報復行動,首領一聲令下,人們涌出城門,奔向荒野展開又一場拼殺,直至血流成河,尸體堆成一座座山丘。
多年過后,歷史學家在發掘石峁遺址時研究發現,人類許多戰事的起因十分荒唐,假如因為爭奪一個美女引發的戰爭是出于人類愛美的天性使然,那么,因為一撮胡子的剃留、一款發型的長短而引發的戰爭又豈止一例?在遠古時期,一次算命游戲或者帝王醒來后一個夢境的回憶都會成為一場戰爭的導火索。這令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當下的工業信息時代,某些沒有覺醒的生命個體,生活中因為一句口角的爭端、排隊的先后就刀刃相見,以至于成了一幕悲劇的主角。
而戰事一旦發生,悲慘的甕城住民,尤其是婦女兒童,就要承受巨大的黑暗。人們呼吸著滿嘴的煙塵,無處躲藏,手中的石塊與木質刀劍不堪一擊。那些弱小的花朵、驚慌的羊群、鳥獸、果實、清澈的河流和溫馨的屋舍,抵不住一粒燃燒的火種。硝煙滾滾,血腥味久久不散,秋天的這一場戰爭,讓他失去了太多:大茅死了,小糝死了,黑豬和寬早也死了。這些被他珍視的至交都欣賞他的繪畫才能,經常漫游山野,幫他撿拾一些表面光滑的石頭,供他創作。
剩下的滿月受了傷,從此拖著一條腿在城墻下悲傷地游蕩,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只能默默地抱住自己的朋友,任憑他用淚水濡濕他精瘦的胸膛。
當戰事平息,甕城的夜依然是如此靜寂,一部分石屋與窯洞化為廢墟,一顆碩大的星子墜落下來,照亮了煙火熏黑的城墻,殘破的旗幟還在城頭的風中飄揚,這充分證明,甕城損失巨大卻并沒有失敗。當星子墜地,這顆來自宇宙的星掛著一滴熬夜的血紅,它目擊了災難的殘酷經過。但它同樣悲哀地感到無奈。在星子眼里,這是甕城命定的劫數與發展歷程。弱肉強食,不破不立,人類文明的發展史在叢林法則中循環,自古如此。在歷史的要塞和交叉路口,個體的生命像風中飄零的樹葉一般微不足道,無須過多理論上的闡釋與表述,這漫山遍野的白骨足可說明一切。
幸運的是,他和恩憐與孩子們躲在一處山洞,得以存活下來。他輕輕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隱隱的疼痛證明眼前的安詳并非夢境。他麻木地翻轉僵硬的身體,拉起身邊埋沒在土中的妻兒,仰望滿天的星斗,忍不住把目光望向那一輪如血的殘月,在他眼里,它靈光注滿,它知曉大地與時間的縫隙和裂紋。可它為什么面對殺戮一言不發?此刻,它安心地隱藏到云朵里去了。他翻轉身軀,在心里暗暗地發愿,要把自己經歷和目睹的一切,準確無誤地雕刻在神靈幻化的石頭上——他要讓石頭之神從夢中醒來,張開嘴巴大聲歌唱,流淚和滴血,給天下一閃而逝的生命唱一曲祭奠的挽歌。
弓弩手
在甕城廢墟,有一種強烈的觀念沖擊我的胸口:死亡是上天選定的弓弩手,早晚會將每個人射中,但它不是結局。否則,我怎么會面對這些四千年前的石雕與壁畫如此動容,感覺如此諳熟而又親切呢。
自幼年起,我曾癡想一個必然來臨的畫面:任何一個人死后,靈魂會列隊來到陰間隧道的入口處,心懷忐忑地接受末日的審判——是的,像一個神圣的時刻,這命中注定的一天終于來臨,進入一個沒有任何現代化工業建筑和高科技設施的空間,滿眼飛翔著陌生的靈魂碎片,這從未見過的廢墟般的場景令人顫抖,而經過一番審判后的處置結果,則令人焦慮不安,恐懼到極點……一想這些,我就按捺不住胸口的狂跳,機器人般程序失控,電流發出短路的嘶叫,那是對死亡的本能拒絕。
“去吧!”
這聲音威嚴而莊重,仿佛來自云端,周圍都是高大的石柱。而聲音余音繞梁,又被宗教放大到無限,令活著的人們為之迷惑千年。哲學家為之終生探求,歷史學家大書特書,劇作家和詩人們反復詠嘆。
偉大的米開朗琪羅是最早追問死亡的思想者,他在著名系列壁畫《最后的審判》中描繪了一個畫面:至高無上的神端坐天庭,心諳一切,做善事的人們死后頭戴金光環排隊進入天堂,做了壞事的人們光著身子進入地獄。
千百年來,因為陽世與冥界無法突破的厚重屏障,人們虛擬出一個個大咖級的偶像和著名景觀:閻王、判官、門神、土地爺、灶王爺、無常鬼、奈何橋、閻羅殿、阿鼻地獄……他們次第閃亮登場,仿佛鬼魂亂舞的擂臺,更像是一枚枚黑夜里飛翔的暗器。許多人固執地相信,活著時做過的一切都會被記錄在卷,哪怕一個瞬間產生或熄滅的念頭都不放過——當然,主要是落到實處的言行,將在人死后作為最后的審判證據,對錯分明,斬釘截鐵,不容含糊。然而,縱覽人間百態,似乎很難像小蔥拌豆腐般一清二白理清毫厘,貫徹執行起來難度較大。因為事物非但存在正反兩極,還包括陽光加黑暗加灰色加雜色的多元化混合體。從表面觀察,是正念與邪祟的較量,善行與惡行的博弈,自私與奉獻的比對,成全與嫉妒的撕扯,贊美和詛咒的爭執,勝利與失敗的運氣,僥幸與必然的轉換……然而,許多事物在形成尖銳對立矛盾關系的同時,卻又時常將諸多情感元素集于一體,這讓人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而對死亡的另一種描繪,則讓人神往,浮想聯翩——一番折騰過后,肉體安然熄滅,靈魂小心翼翼地步出屋門,抬頭看到院子里一樹梨花盛開,而死去多年的親人們正滿臉歡笑地迎接,雨傘和花籃,咖啡豆磨碎的芳香,仿佛一場溫暖的節日盛宴早已布置妥當,只等他的加入,另一個世界的房間散發著橘子的氣味,母親新做的棉被早已鋪好……像一篇經典童話,從此他開始了另一種新奇的生活。眼前的場景和熟悉的世間無異,馬匹、篝火和詩歌,還有醉人的面包、酒和愛情……而未來,一切都會重新降臨,唯獨沒有了死亡的概念。
就我本人的體驗而言,我時常在夢境中看到已故的父親,他總是像活著時那樣與我對話,談笑風生。有一個夢境栩栩如生,令我至今難忘,復述于此:分別多年,他竟然比活著時更像一位哲人,目光平靜地轉過衣柜,遞過半杯紅葡萄酒,拍拍我的肩膀說:“親愛的孩子,你已脫離了時間。從此再也不必擔心什么了。”
父親的話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他的意思是可以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存在下去,超越此前的全部想象,直到永遠——身邊是河流和森林,瓦藍的天空飄著云朵,鳥叫聲悅耳,令我進入阿爾法腦波音樂般的放松狀態。而在我的內心,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出,話到嘴邊卻只流下兩行幸福的熱淚,只好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當然,接下來的事情,是陽世與陰間的優雅銜接,一個個求解之謎被破譯,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像一位衣錦還鄉的成功人士,等待他的是頻繁的酒會、長長的探親訪友名單、止不住的噓唏和內心涌動不息的感傷。
而最終……抵達喜悅。
我相信,活著的人們大多傾心于如此詩意暖心的死亡,美好得像一次夢中的歸鄉。或者,像電腦系統的一次格式化更新,更像是一艘修整后的駁船再度揚帆啟航。但究竟有沒有前生與來世?大地荒冢累累,迷陣變種式升級,飛速的高鐵像刀鋒,閃閃發亮,卻終歸刺不破時間的茫茫雨季。無論浩渺的星空、旋轉的萬花筒、攝像探頭、人造衛星、高倍數顯微鏡,還是璀璨的宇宙、暗物質、量子糾纏,都沒能給出一個讓人滿意的確切答案——
剩下的命題是,哲學和精湛的藝術,可以替個體的生命實現不朽嗎?
美術課
是的,此刻我站在廢墟之上。時光過得真快啊,這竟然是距離一場戰事四千年之后,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河水日夜東流,人間萬物更迭不息,一覺醒來,人類早已告別茹毛飲血,一步步邁向文明的陡坡,石屋柴灶化為博物館里的一幕背景圖案。而石峁是人類文明的前夜。甕城之后,穿越進化史的巨大陰影,穿越刀、鐮、斧、鉞、鏟、璇、璣、璜、牙璋和不計其數出類拔萃的歷史人物墓地,帝王、英雄、俠客、醫生、騙子、巫師、歌者與平民、屈原和陶潛、《紅樓夢》與曹雪芹,隨之而來的是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古典時代、蒸汽時代等,人類族群中誕生的偉大精英也璀璨如星辰,如孔子、老子、莊子、蘇格拉底、柏拉圖、但丁、凡·高,當然還有釋迦牟尼和耶穌,但更多的是“沉默的大多數”,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座座曾經繁華的古城,司馬遷在《史記》中如此贊譽古齊國臨淄:“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如雨。”我曾經在臨淄古城工作生活長達30年,卻對之幾乎無感,盡管孔子聞韶和齊桓公、姜子牙的種種傳說在此誕生,東周殉馬坑曾上演一幕歷史的活劇。為了尋訪自幼仰慕的先賢,我還于公元2019年飛越萬里,來到希臘衛城和羅馬古城,尋找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的遺跡,我找到偉大的文明哲思,我找到荒野上的洞穴、頭蓋骨和牙齒。當然,也找到懸崖上的修道院、十字軍東征、奧斯曼帝國、拜占庭的黃昏、伊索寓言和人世間的種種變遷。
但當我置身甕城,目睹大臺基石雕,眼前閃過一道光芒,望著這一塊塊人面形雕像和一尊尊雕刻在石頭和石壁上的繪畫圖案,我被震驚得五雷轟頂:呵,這是人類最早的美術課!是生命最早的啟蒙與覺醒——在他完成捕魚之類的勞作之后,在有月光的靜夜,在聞得見河水與植物的呢喃與呼吸聲里,在蜘蛛和蜥蜴不斷撕扯的網上,他赤腳走過曬得發燙的沙土路面,去往一個簡陋的工作基地,一刀一刀地用力,采用難度極高的紅黃黑三色幾何線條,把山川、星月和人類最早生活的現場還原到一個歷史的時間點上:動物、神獸、捕撈、游牧、狩獵、喪葬、酒坊、人臉、符號,以及牛、虎、豹子、蟾蜍……一個個謎團,一座座不可復制的紀念碑。
我在想,彼時與他生活在同一個部落里的人們,有誰會想到此種雕刻與記錄的意義嗎?在那一刻,人類的歡笑與痛苦,戰爭與災害,像燈盞一樣隨時可能熄滅的生命,都拋在了腦后。在夜以繼日的工作中,他的腰椎累彎了,一年又一年,他從青年人變成了白發老翁。他的耳畔不時回響著一位祭師沙啞的聲音:“刻下吧,讓未來的人類了解我們現在的生活。”
“這是叫月亮嗎?”“這是叫山脈嗎?”“這些美麗的花朵有名字嗎?”“不,這是人類精神的圖騰。”
在方圓425萬平方米的實地發掘現場,我一邊觀賞一邊猜測,他在雕刻創作時心里都想些什么。“萬物有靈”,“道法自然”,在那個瞬間,我的心與一位或者多位遠古的藝術家產生神秘的溝通、交匯與連接。我在想,如果廢墟中大片的頭骨中有其中一位是雕刻藝術家的,我應該放下一切自以為是的驕傲,向他脫帽致敬,向人類最早的藝術家行叩拜之禮。
而其真正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在創作這些藝術作品時,從來沒想到會在人世間留下自己的名聲,因此壓根沒有落款和署名。他只是按照自己內心的愿望和想法,完成了這些堪稱偉大的創作,并且讓未來的人們感念不已,接過他傳遞過來最真摯的藝術熱忱和滾燙鮮活的一脈文明的香火,星羅棋布,蔚為大觀。
今人云:沉睡數千年,一醒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