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的子民
一
“你知道嗎?我昨天遇到一件特別奇怪的事。”旺秀道智一進我住的村委會小二樓就慌慌張張地說,“我去牧場的路上,遇到了一頭野豬。”
我一邊給他倒茶,一邊說:“野豬不是你家牛羊,再說周邊都拉了鐵絲網,哪能輕易碰到?”又說:“如果真碰到野豬的話,你就不會在這兒來吹牛了。”
旺秀道智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不是一般的碰到,我們隔著圍欄說話了。”
我差點把嘴里的茶水噴出來。旺秀道智瞪大眼睛,說:“千真萬確的事兒,它說山上到處拉了鐵絲網,它下不了山,喝不到水,已經渴了好幾天了。”
我繃緊臉,強忍著沒笑出來,說:“然后呢?它向你求情了嗎?”
“它說,你們別這么無情。以后我再也不吃莊稼了,大家都在車巴河邊生活,難道就不能和解嗎?”旺秀道智還古里古怪地模仿著野豬的語氣說話。
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該不會是做夢吧?”
“我也是這么想的。”旺秀道智撓了撓頭,說,“可我感覺太真實了。野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還看見了它鼻子上的皺紋,聽見了它粗重的呼吸,還看見了它尖利的獠牙。”
“野豬還說啥了?”我說,“你應該搬到山里去住,最好和野豬住在一個窩里。”
旺秀道智竟然沒生氣,他笑嘻嘻地說:“野豬看不起我。”又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我,是我們。野豬還說,你們總是為了利益,不顧我們的死活。”
“我確實看見了野豬,它不住地咬著鐵絲網,一定是想下山喝水。”他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說,“生命平等,我們都在車巴河邊生活,就不應該和解嗎?”
我笑著說:“前幾年村里人人都反映野豬吃莊稼的事情,好不容易爭取到項目,才拉了鐵絲網。等野豬把你家莊稼吃光的那一天,你肯定不會做那樣的夢。”
旺秀道智也嘿嘿笑了起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說:“不過話說回來,野豬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我說:“有幾分道理,但不知道是哪頭野豬說的話。”又說:“野豬吃莊稼是事實,它糟蹋莊稼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和解呢?”
旺秀道智說:“它說了,以后再也不吃莊稼了。而且,總不能因為野豬吃莊稼,就斷了它們的活路吧?”
我沉默了一下,說:“當年因為野豬吃莊稼一事,你跳得八丈高,恨不得一夜之間讓野豬從車巴河邊消失。現在卻來為它們求情,你有毛病吧?”
旺秀道智喃喃自語:“有些東西我們看不見,但不一定不存在。”他站起身來,一邊向外走,一邊嘟囔:“都在車巴河邊生活,有啥不能和解的。”
我看著旺秀道智的背影,心中莫名煩躁。我走出小二樓,望著遠處連綿不絕的群山,心中充滿了困惑。
旺秀道智又來了。他還是那些話——村民得罪了山上的神靈,神靈降罪于村民。我們誰都說服不了誰,吵得不可開交時,旺秀道智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起電話,臉色突變,大聲說:“什么?你說什么?我馬上回來。”然后掛上電話,轉身就走了。
“怎么了?”我趕緊跟上他。
“我老婆說,園子里的藥苗子讓馬鹿糟蹋完了。”旺秀道智一邊跑一邊說。
我們跑到屋后不遠處的園子里,只見藥苗子一片狼藉,柵欄完好無缺。馬鹿能跳兩米多高,半人高的柵欄當然不在話下。
“這怎么可能?”旺秀道智喃喃自語,“昨晚還和我說要和解呢,畜生就是畜生。”
我說:“我們總想和野生動物和平共處,但它們終究是有野性的。”
旺秀道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也許我真的是在做夢,畜生怎么可能會說話呢?”又說:“看來,還是得把鐵絲網加固一下,如果跳進園子的是野豬,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旺秀道智轉過頭問我:“我們真的能和它們共處嗎?”
我笑了笑,說:“當然不可以。相處的前提是相互敬重,要敬重各自的生存空間,要敬重各自的領地。”我又說:“你改天把這話帶給山上的神靈。”
旺秀道智低下頭,不再開口。
二
旺秀道智跪在瑪尼堆前時,山風正撕扯著獵獵作響的經幡。他把額頭抵在刻滿六字真言的青石板上,昨夜凍結的冰霜立刻讓他清醒了過來。五頭牦牛,這是今年被狼群禍害的第三批牲口了。
“難道是山神發怒了?”旺秀道智喃喃自語。遠處云霧繚繞,措美峰只見腰身,不見奇峰。山底粗大的油松木樁帶著一圈焦黑,像被盜匪砍過的猙獰的疤痕——半月前雷電劈中木樁,驚得野生動物躥出森林,那些獠牙森森的畜生開始肆意妄為,竟在海拔3000多米的牧場橫行。
旺秀道智裹緊皮襖,下了山,遠遠望見妻子蹲在帳篷前。五頭牦牛的尸體橫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喉嚨全被切斷了,血跡在晨光里凍成褐色的冰碴。
旺秀默默抽出腰間的烏朵(烏朵是藏族牧人使用的投石器)。那烏朵浸透了他十幾年的手汗。此刻他從腰間抽出烏朵,盯著末端用羊毛做的鞭梢,忽然明白,這東西再厲害,也不能震懾住狼群。
當夜飄起細雪。旺秀道智把摻了青稞酒的糌粑捏成團,挨個塞進捕獵夾的環扣上。捕獵夾是他最好的朋友偷偷送來的,據說能夾斷狼腿骨。
天黑前,旺秀道智站在和他一樣高的黑刺叢中,他要看看,那些惡狼長了角還是帶了刺刀?前半夜安然無事,后半夜風聲大作。一直到他聽見黑刺枯枝斷裂的脆響,牧場上才安靜下來。
月光刺破云層,他看清了領頭的那匹狼。狼壓低身體,耳尖抖動,目光如刀,透出冷靜而致命的殺意。它的身后還有多少匹狼,他看不清。那領頭的狼蹲在黑刺叢邊緣,突然毛發微微豎起,鼻翼翕動,呼吸變得短促,后爪刨地蓄力,仿佛一張拉滿的弓——如閃電般沖出的時機馬上到了。
頭狼會指派敏捷的幾匹狼繞到牦牛側翼或后方,切斷逃跑路線,然后再指派壯實的幾匹沖進牦牛群,制造混亂、發起佯攻,迫使牦牛奔跑而消耗體力,而頭狼則冷靜觀察,等待縮小包圍圈,伺機發動致命一擊。
這是狼群攻擊牦牛慣用的手段。
這個時機千萬不能丟失,這也是旺秀道智用烏朵制服畜生的最佳時機。
烏朵在頭頂掄出呼嘯的弧線,石塊精準擊中頭狼右眼,那畜生發出尖利的嚎叫,發狂般撞向黑刺叢,同時,捕獵夾的環扣也發出“啪啪啪”的聲響。許久,措美峰的半山腰上傳來陣陣狼嚎。
旺秀道智感覺皮襖都濕透了。烏朵第二次出手時,石塊擦著黑刺尖,落在捕獵夾上,砸出響亮的聲音。
四個捕獵夾不見了。肯定是讓狼帶走了。旺秀道智認真查看了一番,便返回到柵欄邊。羊群被驚動,立刻發出騷動的聲音,齊聚在柵欄角落里。
第二天清晨,旺秀道智又去了瑪尼堆前。雪下著,雪地上一串帶血的梅花蹄印十分醒目。他知道,與狼群的斗爭才剛剛開始。不能讓它們如此膽大妄為,否則整個牧場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他抖落身上的雪花,邁開大步。當他來到神山腳下時,太陽已經西斜。他在神山腳下虔誠地磕了三個長頭,然后緩緩站起身,大聲呼喊著山神的名字,訴說著自己的困境和祈求。他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仿佛與山神進行著某種神秘的交流。
不知過了多久,旺秀道智感到一陣倦意襲來,眼皮變得沉重。就在這時,他聽見一陣低沉而悠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去吧,孩子,山神會保佑你的。
旺秀道智猛地睜開眼,發現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山風在耳邊呼嘯。他愣住了,不知道剛才做了夢,還是真聽見了山神的聲音。他轉過身,邁開大步向山下走去。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對抗狼群、保護牧場。
此后,旺秀道智帶領牧民們一起加固柵欄、設置陷阱,與狼群展開了頑強的斗爭。牧民們成功地擊退了狼群,保護了牧場的安全。他因此成了牧民們心中的英雄,他的故事在草原上廣為流傳……
旺秀道智的故事說到這里,不時用眼角瞟著我。我說:“你應該換個主人的名字,而且故事的結尾很老套,并不怎么精彩。”
他笑著反問我:“那你說說,怎樣的結尾才算精彩?”
“當最后一戶牧民拆掉帳篷時,旺秀悄悄返回了黑刺叢,他找到了半顆狼牙。原來,那晚他第二次用烏朵打掉了一匹狼的半顆門牙。”我說,“旺秀把狼牙系在烏朵鞭梢上,朝著措美峰甩出此生最響亮的一鞭……”
旺秀道智朝我豎起大拇指,不住夸贊說:“念書人就是不一樣。”然后他又補充:“狼群讓山神收走了,因為它們是山神迷途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