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鎮詩社》:“黃金年代”的青春之歌
講述歷史就是重新建構歷史。上世紀80年代已經成為一代人文學的精神原鄉,研究乃至“重返八十年代”風起云涌、方興未艾。但是如何表達、如何書寫那個黃金時代并非水到渠成。那是需要強大的虛構能力和想象力,更需要講述歷史的價值觀和歷史觀。和以往書寫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比較,朱山坡選擇了新賽道,這個新賽道是先鋒的,他用各種資料對那個時代做了新的敘事,這里不只是陽光燦爛、金碧輝煌,不只是一切盡如人意。看看蛋鎮的外部環境,一切都是百廢待興,前現代的污泥濁水滿目蒼涼;但是,就在這貧瘠荒涼的環境中,因為有了向往,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這幾個一文不名的蛋鎮青年因為有了詩的夢想,一切都煥然一新。他們用詩歌微茫的曙光照亮了蛋鎮的荒漠和貧瘠,也讓我們看到了蛋鎮那些“傻子和瘋子結合體”的詩人們的前世今生。
蛋鎮,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就要暴得大名。原因是朱山坡創作了長篇小說《蛋鎮詩社》。1988年的某一天,蛋鎮的三個鄉村天才——金光閃、蝙蝠和闕振邦創辦了蛋鎮有史以來的第一個詩社。他們先是到處尋找詩人、相互指認詩人,有了詩人就辦起了詩社。這個態度是說干就干的譜系傳統。他們有些自負,有些豪橫,有些揮斥方遒的少年意氣。這幾個人物很文藝范兒,但他們卻真實又生動地表達了那個時代的整體氛圍:那是一個迎來了大時代的中國,是一個即將響遏行云起飛的中國。
那個“獄中才子漆光明”手中的《朦朧詩選》,是一個時代高端的文學符號,它高端得像一個時代的通行證一樣,隨時可以找到文學的“同志”。事實的確如此,當金光閃、闕振邦們見到漆光明,看到《朦朧詩選》的一瞬間,就確認了眼神。他們共同指認他為詩人。蝙蝠更喜歡他的原因是,“他純真,靦腆,像傳說中的顧城”。漆光明確實是詩人,他寫過一些詩,雖然沒人讀懂,但在編《蛋鎮詩報》時,蝙蝠力排眾議把他的《一個小鎮的死亡》收錄進去。文化站長李前進對這首詩的點評是“一派胡言,不知所云”。這和上世紀80年代“新思潮”出現時的情形何其相似。雖然“蛋鎮詩報”的時代距新詩潮的發生已經過了整整八年,但一種新的思想觀念抵達社會基層,竟是如此的遙遠甚至遠未完成。
蛋鎮的詩人們有雄心壯志,他們曾搞過蛋鎮全民寫詩運動,金光閃還要當六萬詩人的總教頭,制定了“寫詩十大要領”,他們動員民眾寫詩的過程,既荒誕不經,又令人忍俊不禁;他們辦“詩歌嘉年華”,金光閃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天真和執拗,帶有詩人天然的氣質。金光閃在“全民寫詩”動員活動上的講話,雖然不免囈語和妄想,但你同時不能不為他的勃勃雄心深感震撼。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了蛋鎮詩人非理性沖動的一面。詩歌嘉年華的夜晚,也成了宣泄、爭吵的不堪場景,他們對著政府大門撒尿,吃飯不付錢甚至大打出手。因為詩歌觀念不同,金光閃被啤酒瓶擊中,他抓把泥土捂住傷口繼續喝酒,其英雄氣勢鎮住了所有人。全民寫詩運動結束了,蛋鎮詩社還在活動,他們計劃編輯出版《蛋鎮詩報》,靠賣冰棍,賣菜,賣老鼠藥、蟑螂藥、螞蟻藥賺錢籌集經費。金光閃因被指認賣假藥而丟盔棄甲。但辦詩報的錢大部分是金光閃出的,詩報出刊,蛋鎮詩人首領們的心情可想而知。不幸的是,《蛋鎮詩報》出刊一個月之后,被定為非法出版物沒收。金光閃被約談并拘留一天。金光閃從派出所出來后,垂頭喪氣地對闕振邦、李提香、歐杰說:“我宣布,解散蛋鎮詩社。”金光閃在燈光球場貼出了解散蛋鎮詩社的告示,同時宣布《蛋鎮詩報》停刊。蛋鎮詩社僅僅存活了五個月。這使得蛋鎮詩人從高光時刻瞬間跌落到至暗時刻。一如一個夢幻瞬間幻滅,一場變革瞬間破除。金光閃和他朋友們的心情該是怎樣的絕望:“蛋鎮不需要詩歌,你們各自逃命,各奔前程去吧。”仿佛是最后的訣別,作為小說的情節,應該說這是小說的高潮。但是,小說接著講述的應該是更重要的部分。金光閃說:“我們創造和葬送了人類歷史上最短命的詩社”,詩社終結了,但詩社的影響以及歷史和精神價值,在這一刻才剛剛開始被講述。《瓷縣文學》《瓷縣縣志》《北美華文文學》《南粵風》以及后來詩人們出版的各種文集等,都陸續發表和記載了當時人對蛋鎮詩社的回顧。就像蝙蝠說的那樣,是“名亡實存”。我們在后來詩社成員的通信,在蛋鎮詩社“臨終遺言”“未完成的《金光閃傳》”等,都能夠感受到詩社作為一個歷史事件對成員們刻骨銘心的影響。金光閃在蛋鎮詩社成立30年后走完了人生路程。但是,在金光閃年譜作者顧順義看來,他是和霍金、李敖、金庸、單田芳、李詠等一起謝世的,“他們落幕了各自的時代”。
另一方面,隨著不同資料的“公開”,我們也進一步認識了詩社成員們的精神世界和對詩歌的理解。比如透過和金光閃有關的“便箋或札記”若干,我們看到了一個狂狷的、有詩人氣質的、那個時代的青年。要知道,那時的金光閃還只是一個高三學生。他不僅敢于表達對詩歌、對世界的看法,而且敢于直面個人的“不潔”,比如他既不喜歡蝙蝠,又特別注意蝙蝠的屁股。更值得我們注意的,小說書寫了蛋鎮詩人們的另一種歷史。“搶劫蛋鎮信用社的策劃方案”的荒唐可笑,闕振邦留在了蛋鎮,心旌搖蕩的青春期幾乎噴薄而出;漆光明的舉報信,從一方面表達了青年群體遠非鐵板一塊,當年魯迅先生對青年的觀察,在1988年仍然目光如炬。
朱山坡是詩人。我們看到了他借姜美好之名寫下的她的第一首詩《致阿赫馬托娃》:
所有的杜鵑在這一夜全開了
滿山金碧輝煌,恍如白晝
要么是為了慶祝,要么是為了哀悼
一個少女在月光下敞開胸膛
這既是向偉大詩人阿赫馬托娃致敬的詩,也還是表達作者面對世界煥然一新的詩。阿赫馬托娃再造或重塑了姜美好,使她的第一首詩竟如此的超凡脫俗不同凡響。而且,詩中表達情感和調式,和那個時代是如此的交相輝映心心相印。這樣的詩作只能產生于那個年代。
閱讀《蛋鎮詩社》,我會想起作家蔣韻的中篇小說《行走的年代》。這也是一篇和上世紀80年代和詩人有關的小說。就我有限的閱讀而言,蔣韻的《行走的年代》大概是迄今為止在這一范圍內寫得最激動人心的好小說之一。它流淌的氣息、人物的面目、它的情感方式和行為方式以及小說的整體氣象,將上世紀80年代的時代氛圍提煉和表達得爐火純青,那是我們經歷和想象的青春時節:它單純而浪漫,決絕而感傷,頭破血流卻一往無前。讀這部小說的感受,就如同1981年讀《晚霞消失的時候》一樣讓人眼含熱淚。大四學生陳香邂逅詩人莽河,當年的文藝青年見到詩人的情形,是今天無論如何都難以想象的:那不只是高不可攀的膜拜和發自內心的景仰,那個年代的可愛就在于那是可以義無反顧地以身相許。于是一切就這樣發生了。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個偽詩人偽莽河,他從此一去不復返。有了身孕的陳香只有獨自承擔后果;真正的莽河也行走在黃土高原上,他同樣邂逅了一個有藝術氣質的社會學研究生。這個被命名為葉柔的知識女性,像子君、像蕭紅,像陶嵐、像丁玲,亦真亦幻,她是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女性理想化的集大成者。她是那樣地愛著莽河,卻死于意外的宮外孕大出血。兩個女性,不同的結局相同的命運,但那不是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因此,上世紀80年代的浪漫在《行走的年代》中更具有女性氣質:它理想超拔卻也不乏悲劇意味。當真正的莽河出現在陳香面前時,一切都真相大白。陳香堅持離婚南下,最后落腳在北方的一所小學。詩人莽河在新時代放棄詩歌走向商海,但他敢于承認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詩人,盡管他的詩情詩意并未徹底泯滅。《行走的年代》的不同,就在于它寫出了那個時代的熱烈、悠長、高蹈和尊嚴,它與世俗世界沒有關系,它在天空與大地之間飛翔。詩歌、行走、友誼、愛情、生死、別離以及喝酒、徹夜長談等表意符號,構成了《行走的年代》浪漫主義獨特的氣質。但是,當浪漫遭遇現實,當理想降落到大地,留下的僅是青春過后的追憶。那代人的遺產和財富僅此而已。因此,《行走的年代》和《蛋鎮詩社》,在講述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它們沒有夸大其詞,當然也沒有妖魔化。詩人莽河的欺騙雖然是個人行為,但他畢竟也混跡于上世紀80年代;蛋鎮詩社有五個月的輝煌壯舉,但更遭遇了封殺、出賣等不幸。而且,無論哪個年代,個人內心的齷齪、卑微和不堪入目都在所難免。朱山坡和蔣韻們就這樣書寫了那個“黃金年代”。這是歷史的,也是真實的,這是它們共同的感人之處。因此是一部值得我們珍惜的“為了忘卻的記念”。那代人的青春歲月就這樣如滿山杜鵑,在春風里怒號并帶血綻放。《蛋鎮詩社》在形式上是先鋒的,它用碎片化的方式——“回憶、仿真、詩社的成員們用不同時期撰寫的散記、書信、講稿、筆錄、札記、便箋、供詞、隨想、采訪、公告、社論、注釋、年譜、墓志銘等等吉光片羽般的文字湊成一幅粗糲斑駁、影綽動人的拼圖,‘管中窺豹’地完成了對詩社的追憶和探究,也繪制出了那一代人的精神圖譜”,是這個圖譜連綴起了“蛋鎮詩社”的傳奇和后傳。不夸張地說,朱山坡寫出了我們內心流淌卻久未唱出的“青春之歌”。因此,在形式上,《蛋鎮詩社》是先鋒的,但在精神圖譜的意義上,《蛋鎮詩社》接續的是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傳統。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朱山坡在講述話語的年代,開辟的新賽道是如此的風光無限、鵬程萬里。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