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島中央》:被忽略的女性坐標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這句經典論斷,用于審視“母親”這一角色,同樣具有穿透力。母親,從來不是天賦本能,而是社會與親情共同錘煉的身份。
在東亞文化的家庭結構中,母親的身影往往是最復雜、最矛盾,也最容易被浪漫化的存在。那道剪影里,一半是港灣,一半是圍城;一半是無盡的愛,另一半可能也埋藏著難以言說的怨懟。我們習慣于贊美母愛的偉大,卻很少敢于凝視那個會犯錯、會崩潰、會偏心,甚至可能會傷害孩子的普通女人。李停的新作《水在島中央》,正是將這種長期被集體無意識遮蔽的“不完美的母親”形象,果敢地推到了聚光燈下。
在這部沉靜卻鋒利的小說中,母親不再是笑對一切苦難的神祇,而是一個被制度、親情、責任與悔意層層裹挾的普通女性。她站在“母親”這一無法卸任的崗位上,以有限的體力與情感維持著家庭的運轉。支撐她咬牙堅持下來的,是小說中那句經驗主義的傳承:“等你成了媽媽就懂了。”從語言哲學的角度看,這句話既是勸慰,也是困局,它筑起一道由未來經驗構成的“時間性壁壘”,隔斷了母女之間在當下理解的可能。直到多年后,敘述者“珍”才明白,“媽媽說的不是謊言……它其實本來和輸贏無關。”我們恍然大悟,那句話并非珍的母親在狡辯,而是她發自肺腑的無力——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深層困頓。
這份無力的源頭,正是母職的非天賦性。復旦大學哲學教授王德峰曾說:“我兒子誕生的那一天,他也把我生出來了,作為父親。”同理,母親又何嘗不是與孩子同時“誕生”的? 這不是一份由天職寫就的答卷,而是在人生的震蕩與愛的掙扎中,逐步摸索、跌跌撞撞習得的角色。作品揭示的,是一個不容回避的真相:幾乎每一位母親,都是一邊犯錯一邊學習的“新手”。珍的母親正是如此。她傾盡心力守護“不正常”的兒子,卻忽略了女兒長期被遮蔽的情緒。她在父權家庭的夾縫中苦苦支撐,卻仍因子女間的矛盾而左支右絀,力不從心。
那場家庭晚餐令人窒息。哥哥為一根斷裂的筷子怒不可遏,妹妹試圖阻攔,卻反被戳傷眼瞼。“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縫針,還是在臉上,但媽媽卻沒有來。”那句“我記恨了她很久”所隱含的,不只是埋怨,更是一段被辜負的親密期望。而成年后的珍重新審視那一幕,她終于意識到:那不是母親的偏心和冷漠,更不是不愛,而是一次無力抵達的缺席。母職的困境,并不只存在于珍的成長記憶。另一對母女瓊與泉,也在相似的情感磁場中拉扯,糾纏。當媽媽瓊因生活重壓而崩潰痛哭時,伸出手為她拭淚的,是年僅三歲的女兒泉。“你相信嗎? 那么小的泉竟然在安慰我!”這句驚嘆,背后藏著角色錯位的深層寓言。在親子關系中,母親未必永遠強大,孩子也并非一直柔弱。當母親坍塌時,孩子便本能地“提前成長”,用稚嫩的肩膀扛起超齡的情感責任。
小說的現實主義鋒芒,由此切入結構性根源,李停精準地勾勒出性別分工長期失衡的社會圖景。小說中那段關于橘子的細節描寫,是家庭內部權力秩序與情感壓抑的微觀樣本。哥哥無法容忍妹妹只吃半個橘子,執意要求她吃完,母親最終也選擇勸導女兒順從。誰才是真正的大人? 答案令人心寒,是“懂事”這把溫柔的刀,剝奪了珍表達自己情緒的權利,讓幼小的她學會將反抗與委屈一起咽下,如同吞下一枚苦澀的果核。這一情節,呼應了榮格心理學中“內在小孩”理論所揭示的創傷機理。那些童年未被回應的情感需求,會以凍結的自我碎片沉入人格深處,最終以憤怒、冷漠或過度依賴等方式,在成年后反復浮現。故事中,珍多次出現“凍結自己”的意象,正是這一心理機制的生動寫照:她學會關閉感受,用冷漠自保,卻也因此與情感世界漸行漸遠。
李停對“母親”這一角色的文學拆解,超越了單純的情感描摹,而是深入到敘事結構與文化視角的再造。整部小說以孤居養老院的“我”,即年老的珍為敘事支點,牽引出兩條交織而行的線索。其一,是現實中珍與一對母女之間的接觸和探查,另一是她自身的童年創傷與家庭記憶的層層疊現。這種復調式的結構設計,不僅拓展了故事的時空維度,也讓情感在不同階段和人物之間來回映照,形成了“現實—回憶—當下”這樣一種帶有“回聲感”的敘事體驗。然而,李停并未讓作品局限于現實的陰翳。在故事的尾聲,小說悄然溢出柔光。當哥哥藏在植物百科全書中的信被珍發現,那句“我們并非只是被海水包圍,我們也包圍了泉”令人淚目。這封信不單單是和解的終點,更是愛的回聲,那些曾經的忽略、誤解與傷害,并沒有摧毀彼此之間的連結。哪怕再笨拙,再遲緩,愛始終在以某種方式守望。可以說,李停并不僅僅在講一個關于家庭的故事,她在補寫一段長期被主流話語所遺漏的母親敘事。小說打破了母職的神話,重建了她們的情感與現實空間,也讓讀者得以凝視那個始終被忽略的女性坐標。
正如安東尼·圣埃克蘇佩里在《小王子》中所說:“所有的大人起先都是孩子,但只有少數人記得。”李停繼《在小山和小山之間》之后,再度聚焦家庭這一微縮社會場景,在母職與子女關系的裂隙中,尋找理解的通道。她以溫柔而銳利的筆觸提醒我們:看見母親的脆弱,理解母親,然后,試著與她們、也與自己和解。因為,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完美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