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滋味銘記鄉土——長篇散文《父恩》讀札
飲食,常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勾連起個人經驗與集體記憶,顯現出“兼及社會、人生、文學、審美等”的文學性特征。從“七月亨葵及菽”到“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在文學的場域中,飲食從未缺席。周榮池的長篇散文《父恩》里,飲食書寫是村莊日常生活的重要面向,不僅支撐起非虛構文本的真實細節,填補了父輩們與村莊在無言時分的情感表達空隙,更是觀照父親形象與村莊情貌的獨特窗口,隱喻著在突飛猛進的城鎮化進程中,一代人動情而執拗的堅守,以及這份堅守背后所蘊含的父子之情。《父恩》中,飲食雖非著重刻畫的對象,卻無處不在映照著那個窘迫年代里父輩們的生活底色——他們以“甘蔗就酒”的聰慧自得,將生活的苦澀釀作片刻甘甜。
在南角墩,“填飽肚子”絕對是件要事,尤其對于在田里討生活的父輩們而言,食物是他們的底氣,是他們敢于面對困難的勇氣。《守圩》一章中,父親即便勞作一天,只需一頓用醋拌的肥白豬頭肉配“糧食白”(一種劣質白酒),就能生出無窮氣力,繼續踏著月色“做生活”(干農活)。《遲婚》中,發大水的缺糧年景里,家里買不起湯圓,奶奶就煮茨菇來過除夕,這是對傳統節序的堅守;家里生了男孩要給鄰里送紅雞蛋和糯米飯,鄰里便回以生雞蛋、糯米和白糖,這是對生命純粹的祝愿……掩藏于日常生活之下的質樸善意與情感需求,借由食物開始傳遞,牽系著村莊里的人心,也流露出樸素人情社會中,平等而親密的鄉土秩序所承載的美好物質想象。從村莊里長出來的父輩們,像“同一根藤上的瓜,連著一樣的苦根”,卻憑著一股犟氣,固守著傳統孝義與公序良俗,折射出中國鄉土特有的性格與生命力,書中的“父親”正是如此。
父親諢名作“小牛”,或許正是這名字賦予了他一身牛勁兒與牛脾氣,還有不按常理出牌的古怪、促狹與倔強。他曾因給村支書送狗肉辦砸了事,葬送了自己的好出路;也因請先生們喝過一頓酒,讓“我”有了與先生們同桌吃飯的資格。他靠蟹汛為家里掙得一棟房和一段好日子,也曾因痛失幾百只即將下蛋的鴨子陷入窘境……父親就像一株野生的果樹,“在村莊里無足輕重,人們對它沒什么希望,更談不上有什么失望。它自己有股蠻勁,偏要像模像樣地生長,最后結出一樹不如人意的果子”。生活雖沒什么起色,可即便如此,父親種的桃兒還是給“我”的童年添了一絲甜蜜。他“總能想盡辦法吃點兒好的”,這種生活態度始終支撐著他,磕磕絆絆走過曲曲折折的一生。這是一代父輩的縮影,是無數農村父親與土地的掙扎相依,也是無數父輩付諸一生的苦中作樂。
辛辣透明的酒液,如同一面鏡子,照見父親的性格。正如作者自己所說:“父子之情多是暴躁粗糙甚至是對抗的,又是真實而深切的。”這種復雜的情感融注于碗盞之中,最終釀成“多年父子成兄弟”的醇厚綿長,實現了和解。可這樣的豪情,終究隨著年歲增長、城鎮擴張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且不說喝酒的“碗”換成了“杯”,單是酒液中摻入的“盤算”,就早已讓酒事變了味。大碗喝酒、酒花四濺的日子,在城鎮化的轟鳴聲中一去不復返,父親的碗盞變得靜默,無聲傳遞著蒼老的訊號。村莊在生長,父輩們卻漸行漸遠,過往的爭吵、歡鬧、悲傷、希望,都化作一杯陳酒,散發著平靜的醇香,沉淀著深深的苦澀。
周榮池出生于江蘇高郵,談到高郵,我們不禁聯想到汪曾祺。兩位作家同根同源,在鄉土飲食的表達上卻存在些許差異。汪曾祺的絕大多數文學創作取材于家鄉,他本人對“吃食”的偏愛,營造出獨特的飲食書寫景觀。在他筆下,飲食少有名貴之物,或一碗茨菇湯,或一盤拌菠菜,淡而有味,總給人以“美”的文學體驗。例如《雞鴨名家》開頭,通過“一劃”“一翻”“綻”“栗紫”“鋼藍”“蕊黃”等詞,將處理家禽的場景化作一場賞心悅目的藝術表演。
周榮池的飲食書寫,像一把冰冷的刃,平穩剖開“田園牧歌”的表皮,露出顫動流淌的血肉,呈現出一種純粹的“真”,讓抒情性與現實性交織共生。如《作樂》一章中,父親殺煮小公雞的畫面堪稱經典:“滴”“晃蕩”“濺”等動詞裹挾著血色與混濁,營造出昏暗的氛圍,食物的香氣與溫度被抽離,這場無法宣之于口的口腹盛宴,因來源不正當而透著隱秘的惶恐與壓抑。由此可見,周榮池書寫鄉土時,從不回避村莊的另一面;但他并非僅將目光凝聚于此,也會抬頭注視光亮,他寫父親為受傷的母親煨出乳白的雞湯,寫父親為難得返鄉的兒子將豬頭烹成一桌盛宴,筆下皆是村莊里沉默、尋常卻真切的愛意。從“美”走向“真”,周榮池塑造了一個“虛擬而又真實的村莊標本”,讓我們看到了不同以往的“文學高郵”。
周榮池筆下有橘子的酸、烈酒的辣、茨菇的苦、腌肉的咸;而其中的甘蔗、桃兒、西瓜,看似甘甜,卻總縈繞著些許苦味。或許唯有“苦”,才能讓父輩們始終攥住那些看不見的歲月,守住村莊。正如他所說:“有這樣的父親,村莊的一切依舊會成立。”而有這些烙在唇齒間的滋味,通往故鄉的記憶便不會丟失。即便歲月與時代的變遷讓村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面貌,南角墩仍在頑強地生長,直至連成一片,成為我們永恒的精神原鄉。
(作者黃誠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凌曄系揚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