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短篇小說,超越具象的“飛翔”
必須承認,倘若小說僅僅局限在對現實本身,即實實在在的對于存在世界和生活的打量、揣度、判斷和描摹,勢必會窒息我們的想象力。如此一來,文學敘事便難以揭示存在世界與人性的深層隱秘及其種種變數,敘事文字也易陷入類似新聞報道的窠臼,過度聚焦、糾結于事件本身。尤其對于短篇小說的寫作,需要在有限的敘事空間和敘事長度里,突破具象世界的地表,竭力伸展,呈現出空靈、靈動的敘事向度。因此,一些追求超越的作家,其“寫實”的文學理想在現實的壓力下,最終往往導向變奏,升華為“飛翔”的寓言。
我們知道,一個作家之所以要寫作,其內在的動因之一就是他對存在世界的某種不滿足或不滿意。他要通過自己的文本,重新建立起與存在世界對話和思考的方式。而一個作家所選擇的文體、形式與敘述策略,往往就是對其感知的現實關系的隱喻、象征或某種確證。
若干年前,我在讀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時,就曾經思考過這樣一個簡單而復雜的問題:為什么我們的文學寫作,在對生動、具體、鮮活的生活現場進行描摹時,更愿意對世界做出抽象的把握?為什么我們憑借經驗,歷經艱難磨礪所抽象出的云詭波譎的事物理念,終究無法抵達存在世界的本真影像,又無法覆蓋存在世界的真實影像?當你貼近生活,近乎沉醉其中,并孜孜不倦地進行表達的時候,你可能突然意識到這個空間是如此朦朧幽暗。但許多小說的敘述,卻依舊這樣義無反顧般前行。也許,寫作的發生和文學敘事的真正魔力,就在無中生有或者“有中卻無”的虛實轉換之間。正是這種轉換,才使小說凝結為審美的藝術品格,衍化出扎實動人的細節與細部,最終建構出一處簡潔而奇崛的存在之境。因此,其實現之關鍵,一定是作家能夠讓自己的想象貼地飛行,使敘事得以超越具象而“飛翔”。畢飛宇在《地球上的王家莊》這篇僅僅五千字的文本中,通過讓一個八歲的孩子想象地球、想象整個屬于他和不屬于他的世界,執著地探尋真相,以消解我們對這個世界最根本的疑問。局促的篇幅,卻沒有讓我們感到一絲的逼仄,反顯格外地充盈,彰顯出作者一貫的自信。正是人類共有的、向世界發出質詢與猜測的原始天性,激發了一個孩子超越成人的奇想與幻象,并身體力行、勇往直前地踐行這場“地球考古”。至此,一切疑問仿佛都顯得可笑。王家莊人竟將自己的村落,視為地球的一個支點,烏金蕩、大縱湖直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當父親面對穹隆乃至整個宇宙發呆的時候,這個八周歲尚數不清百位數的孩子,卻憑其想象力,徹底完成了一次思想與靈魂的“飛翔”。現實存在,于其精神世界里,已然遁入我們難以企及的無邊的想象中。畢飛宇借孩童充滿感性和詩意的奇想,開啟了一種對世界嶄新認知和意識圖景。這也意味著作家在試圖建立另一種敘事修辭,在文本深處植入新的價值根系和美學維度。
由此可見,有多少種“飛翔”的姿態,就有多少種期待和夢想,多少種意外的可能,也就會有多少種姿態各異的小說——這便是敘事藝術獨有的法門,其他藝術難以企及的勝境。職業閱讀多年,我發現許多我熟悉和我不太熟悉的作家的寫作“癖好”。這些“癖好”亦可以稱為“選擇”,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出作家各自對不同的小說元素的選擇、接納或排斥。漸漸地,這種敘事的個性或“異質性”品質,便化作作家虛構的引擎與靈感的顯影。這無疑就是敘事中作家超越現實具象的想象力“飛翔”本身。更關鍵的是,正是因為作家懷有這般“飛翔”的“癖好”與稟賦,才使得他在敘事中表現出無比的篤定。當然,在這里,我們既不必對寫實手法的可靠性表示懷疑,更無需疑慮這種穿透表象、抵達心理現實或精神現場的飄逸圖像是否真實。那些湮沒的存在,開始一點點浮現在文字的鏡像里。尤其對于短篇小說這種文體而言,當作家坐下來寫作的時候,我想,他們一定是全神貫注和屏神靜氣的。在打磨存在世界和現實的粗糲的同時,貼地的想象與現實的存在之間,那“飛翔”姿態,就成為作家的真正本領。像蘇童說的那樣:“世界在作家們眼里是一具龐大的沉重的軀體,小說家們圍著這具軀體奔跑,為的是捕捉這巨人的眼神、描述它的生命的每一個細節,他們甚至對巨人的夢境也孜孜不倦地做出各自的揣度和敘述。”正是這樣的超越性的“揣度和敘述”,折射出特別的靈感的光譜,穿越了存在世界的“暗物質”而抵達凝思的縱深處。不同的是,由于對虛構不同的理解,有的作家面對現實世界的實存,他的處理方式是果斷的、一意孤行的“庖丁解牛”式的探秘;有作家一味沉湎于故事表層,缺少對表現的事物和對象做出桑塔耶納式的審美“第二項”的發掘;也有作家,在虛構中竭力尋求能夠讓自己與眼中的世界達到某種平衡的狀態;更有寫作者,在深沉的精神、靈魂層面,試圖融合存在世界的哲理、懺悔、良知與理想,實現敘事的多重境界的并存,讓短篇小說具有更大的完成度。而后者這種敘事的高標雖艱難,卻是短篇小說的必需品,惟有如此,作家的想象力才能在文字中達到最大的飽和度和張力,盡顯想象之極致。在這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文學敘事,尤其是短篇小說敘事,應突破紀實和寫實的藩籬,建立起超越具象的整體性、邏輯性的與因果性的文字敘述,使文本走向闊達的精神視域和美學范疇,實現人與事物在更復雜的維度上的自由穿行。
若干年前,我讀蘇童的小說《祭奠紅馬》時,曾有近似的那種“飛翔”的感受。這個短篇小說開始和結尾都重疊性地寫到俊逸的紅馬的“遠去”。在寫到它在掙脫人對它的束縛、自由自在消失的情境時,蘇童一定是領悟到怒山人和楓楊樹人的心理和精神的差異,以及他們對世界和生活不同的理解方式。怒山人與紅馬之間有著神秘而默契的關系,而這一切,卻是很難以寫實的手段來表達和處理的。于是,他從一匹馬的到來和消失,一匹馬的隱忍和憤怒,寫到“拉磨”生活對它的天性的扼殺。那匹紅馬,好似一個精靈,出神入化般在我們的視野中自由騰挪。由此出發,作家通過細膩的描摹,通過細節、細部的發掘和凸現,展現其背后主人的性格和內心的表情。或許,我們會發出這樣的疑問:在這篇小說中,究竟誰才是故事的真正主人公?作家與文本里人物的感覺、幻覺與意識,在多大程度上才能夠契合,并渾然一體?我曾這樣闡釋到:“蘇童對人與馬都心領神會,捕捉到了兩者相似的神韻,可以說,這也是蘇童得之于自然的‘神思’,而其中蘊含著情,這種‘情’并非止于一般的日常情感和情緒,而是經過提純、升華,且加以形式化的審美情感。寫作這篇小說時的蘇童,作為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重要作家,其時,正對后現代主義文學精神情有獨鐘,但仍然能看出他對文學的古典主義傳統的眷顧。這時,他極少在敘述中探索人物的深層心理狀態,人物的‘幻覺’已經不再作為揭示生活和人的內心隱秘的通道,幻覺也已成為生活的實際存在,與現實相互轉換。敘述人,人物的感覺、體驗,乃至行動都在‘現實’和‘幻覺’的中間狀態漂移不定。”
在這里,生活的虛幻性和人物命運的不可把握,在一匹馬和一個孩子身上自由地表現出來,它說來就來了,說走就飄走了,它如此夸張,如此神奇,又如此真切,顯示出獨有的神秘和靈氣。“飛翔”,成為作家想象和敘事的“自由基”。我感到,在這篇小說中,蘇童最早表現出“先鋒小說”敘述的開放性特征,也是最先在小說中體現敘事自由和尋找幻覺、追蹤幻覺的敘事文本。他通過畫面感強烈的敘述方式,將人物與意象交織在一起,使文本呈現出一種舒展的抒情性。由此,蘇童寫作中的靈氣和悟性,不斷伴隨抒情性的文字蕩漾而出,調試著一種充滿想象力的激情的流轉。如果說,蘇童的短篇小說,隱隱約約地存在一個難以描述或概括的界定的話,那一定是他孜孜以求地尋求的敘述境界,即樸素空靈,詭譎深奧,迷宮風格中浸潤著敏感、簡潔、智慧和虛擬的現實。無疑,這又是作家敘事中的一次超越具象的“飛翔”。
可以說,若從短篇小說寫作意義和敘事方法的層面考量,我們也許會將形而上的東西轉變成形而下的東西,把內在的探索變成外在的表達,把心靈的追尋轉化為具體的審美呈現。這種轉化,應該是更為精妙的,是超拔于現實的空靈而凝練的表現。那么,由于敘事長度的規約,相對于其他文體,如長篇、中篇或散文,短篇小說這種文體,或者說短篇小說的敘事藝術,在直面并呈現現實世界形態的時候,對于作家寫作的精神性和技術性的雙重要求必然會更加嚴苛。同時,一部優秀短篇小說的誕生,它可能還是一種宿命般的機緣,是現實或存在世界,在作家心智、心性和精神坐標系上的一次次靈動的閃現。其中,蘊藉著每個作家的經歷、經驗、情感、時空感、藝術感受力,以及全部的虔誠與激情。當他的寫作將這一切交付給一個個故事、人物和環境的時候,他命定般地不可避免地要建立起一個全新的有關世界的結構,它一定是作家精神境界和敘事文體變化的一次集大成。而且,一個作家寫出一篇小說,就是對既有的小說觀念和寫作慣性的一個更新、一次顛覆,更是他超越現實之后,對未知事物的猜想和可能性估量。他所打撈起的是全部生活經驗和記憶的沉淀之物。也許,這樣的敘述是非邏輯的,非因果的,當然,也是超越時間性的,即對存在世界的重新整理。然而,這些卻從此使得文本產生了新的美學意義和精神價值,也就是讓敘事本身完成了一次超越時空的真正“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