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山

峰巔，死亡揮手致意的地方

奇花異草掩蔽的刑場

一圈圈光環的吊索捕捉著新的目標

花團錦簇是蛀蟲繁華的家園

碩果并不適合所有的嘴巴

失控的利斧爭先恐后在粗圓的山腰

鑿出肉色的花朵

下山，我們要攀援的更高峰

這峰像風一樣空靈博大

留給視野茫茫的空白

只在思想深處靜現崔嵬之形

下山，我們要攀援的更高峰

本質源泉是一級級的石階

抖顫的腿泄露出心力之局限

路旁哩哩啦啦拋下的棄物

是我們用一腔熱血和青春作墊腳石

才勉強采擷到的至寶

天上掉下的戰斗

道濕，一坡的林莽

滾動著雨珠

紅塵外，我攀附著龍門

擠壓的視野，將滇池切分成

隱現的水塘

尖厲凌亂聲從樹冠

突然，肉坨坨砸在青石路面

仿佛朝靜謐的意識砸個洞

俯看，顛覆滾動的顏色難一分為二

細辨，灰褐色的是蜘蛛

觸須腿腳仿黃金，翅膀

放射炫彩，細繩一樣

捆綁蜘蛛的是蜂

憑體壯，蜘蛛蹬踢搯咬

仿佛命運不濟的村姑

妄圖推翻泰山壓頂的暴發戶

蜂弓股亂蜇

蜘蛛反抗的頻率減緩

蜂抽風似的興奮

難懂的招式，就一會兒

蜘蛛的腳爪已拆卸一地

鮮活的肉團明擺在青石上

澎湃難息的蜂在滾圓肉團上打轉

新命題前似乎一籌莫展

分秒鎮定后，抱緊

龐大得多的美味

飛，但起不來

若吊車失靈

調整姿勢持續

終于起飛，開始呢貼地

出現失重的次次下墜

最后直升機一樣

過樹梢，融入天色

翅膀落下的我，撲騰

不甘地撲騰著……

蚊子與人

僅只吮了一口

——追趕

——拍擊

接踵而至，隨后

噴灑滅害靈

點燃蚊香

烏煙嫁接著瘴氣

晨曦初露

我被趕入櫥柜床鋪書堆的

旮旮角角

太陽在天空劃漫長的圓弧

似葬我墳墓的穹隆

子夜

鐘聲喤喤的波紋

激活了我

扇動翅翼

——悠然起飛了

萬里黑暗多么純粹

稀朗的星火在閃爍

一張張床上

—— 一堆堆的白胖，大大而小小

抉擇

超低空

盤旋在

衣服被毯枕頭的皺褶里

翅膀描繪出自由與無拘

或是老練地

扶搖而上

瞄準杯盤魚肉旁

醉生夢死者之鮮嫩部位

一個俯沖

——喝你們的血

還要你們自己

掌自己的嘴巴

人生是一場戰斗

硝煙已散

炮坑為鮮花掩埋

或成了魚塘

旁立著一棵一棵的垂釣者

呼嘯的子彈被鉗入博物館

紅領巾們純潔的目光

一遍一遍撫摸著它

炮筒的那只鴿子

飛上藍天，去飛越皚皚的云峰

但戰斗仍在繼續

——人生是一場戰斗

人生是一場戰斗——

這是昏厥又冷醒后

嘔吐路上的惟一話語

這是漠海的疲渴中

飲到的那滴水

是沉淪風浪中

逮緊的奮起

是攀上時間的峭壁

手臂搭上的那塊平實

是身上脆弱的部分，像彈片被取走

病床上春天般復蘇

落地踩到的那只鞋

是傾斜的心不可或缺的

那根拐杖

人生是一場戰斗

當將軍還得靠自己

空中花園

為謀生計，懷揣處世哲學

面具常遮住鼻子，露出了牙齒

神情就像菜市場一樣亂糟糟的

下班后就不同了，跨上自行車，直奔滇池

桉樹一樣眺望落日

萬仞之上，千里之外心在蹁躚

直至夕陽被煎成香噴噴的包谷粑粑

或月亮的白餅已攤開

才幡然掉頭……然后拐進

蓮花池居安巷16號——我的陋室

藍色的憂郁上又刷上了漆黑

草帽的燈罩下，白皮圓筒椅上

我伴著我的影子成長

兩架書柜上，站滿了各個時代的傳奇人物

及其巍峨的思想

前三位是——毛澤東、梵高、海明威

一頁頁翻過去的時間中，我注意到

左手指不經意間在向右手大獻殷勤

打開通訊薄，過濾一個個名字

竟未發現一個可以去聊聊的門牌號

打開心門，里面端坐的還是我自己

也曾在城市邊緣的鐵軌上數著枕木

蓮花池邊渴望艷遇能講講心里話的女孩

摸進舞廳的冷板凳上，聽三流音樂

夜半三更，別人爬進小樓入夢

順著云梯，我爬上思想的空中花園

讀書——思考——寫作

也常去看望或邂逅一些朋友

——書店里，波特萊爾靜躺在惡之花上

那個無賴的時代正向他恭腰致歉

身上堆積的灰塵，我為他輕輕的拭擦

而此時，門外的南屏街車喧人嚷

又一個隆冬，北風呼嘯著冷漠

荒郊游逛的我，發現了散步的叔本華

衣著原本單薄的他，還不停地脫

最后光著脊背——因為新思想的誕生

他激動、亢奮，全身冒著熱氣，像一頭公牛

嘀哩咕嚕，一個人對著小草田地天空

電線上小鳥喈喈，大喜過望

我忙不迭跑上去，大叫一聲

——叔大哥，你好！

還有一個晴空萬里的下午

尼采坐在螺峰山的危巖上

迷縫的眼睛注視著前方

留心一數，一分鐘

他就把世界的短褲看掉了一百遍

我忙用衣服擋住其火眼精睛，叫他悠緩一點

朦朧產生詩意，你也是詩人，應該明白

他大笑不止，拍著我的肩膀親喚

——高老弟！

我帶他到圓西路云大東二院門口

喝木瓜酒，吃建水燒豆腐

那夜，在這個城市不太爽直的墻根腳

一只可愛的小狗

嘔吐著生活的滋味

夏日正午

中暑的風扶著大樹站著，一動不動

救助者淋漓地使出隱身術

或公然擠入屋檐下觀望

樹叢麇集的小鳥掬飲濃蔭的津液

澆灌發紅冒煙的嗓子

樹的核心，一陣劇烈的干咳，四周掛上

隱約波紋，并漸漸明晰

我瞅見一碗水

很快被舔舐殆盡

碗沿現出龜裂的縫隙

上面栽種的花草枯蔫

低頭墜入擴大的深淵

昏沉的睡者，松弛中竟守不住自己奔淌的紅河

何方垂下的桶又偷走一桶

河流干涸，鱷魚現身沙漠成形

又一個中午過去了

我聽見飄零的發絲，像鋼筋鐵棒一樣

哐啷啷摔在混凝土地板上

又一個中午過去了

魚

魚，深深淺淺撒落水里的種子

塘水是其全部而僅有的時光

滋潤的分分秒秒，不露聲色

橫撇豎捺地悠然

貓的面孔漂在水面上

緩緩上游轉身用尾巴一攪

有時誘惑包裹的釣鉤垂墜下來

一霎那，朝夕相處的伙伴

被莫名拽走

水中浮現的不是彩虹，是血的弧線

負氣之下，為探究線之盡頭端坐的

是哪類生番

偶然沖動中，竟破水而出

卻在另一世界空蕩陌生的窒息中墜落

嚇得時光四處躲閃

塘水有限的恩澤，使塘邊的蔥茁壯

樹上的果實七上八下

多好啊，這一切

只是夏天，口渴的太陽

像老母狗趴在碗邊，伸著沙漠的舌頭

瘋狂舔舐塘水，這使得

魚群漸漸暴露在泥漿中

全如木樁成正比的兩截

生命與死亡，勻速地

一截向上伸延，一截向下深埋

籠養鳥

流動的色彩，被捕來

關進發散著竹林氣息的籠子里

伴隨著墻壁青苔的翠綠與蔓延

鳥性逐漸模糊

時常貼緊籠壁向外張望

張開嘴傾吐的是接二連三的木屑

要攀住昔日那些搖蕩的枝條

因空氣的不堪重負而落空

嘹亮婉轉的鳴叫，這惟一生機

是作祟的春天從鳥肚里生出的葉芽

比光禿禿的沉默更無奈和沮喪

春天來了，春天雌性的臉龐就在籠外

透過竹籬，嗅得到看得見那月月的潮紅

突然有一天它藏匿籠中再也找不到

或許徹底融入了竹籬重新投生

或許已裂變為籠子本身

或許作為鳥根本就未出現過

一切純屬捕風捉影的虛構加喧嘩

風從籠子的左邊進來右邊出去

點與面

懊惱翻攪著腦殼

今日惡果已然耀眼

暗自飲泣還得若無其事

不驚醒了一旁的無中生有

金色理由已擱淺唇齒間

你不再漠視這浩大的世俗

有些事只能如此了，一生中

像個啞謎，不再去揭碰謎底

還不行，得拿上放大鏡

把生活的點放大成面，或一個個面

才能支下安身立命的椅子

腿折了，鐵拐也要化作和諧肉身

牙掉了，為了讓笑在行進中不因碰撞而損毀

復雜卻單純地往下活

并不忘繼續討教生活

與時間對弈中依然笑聲銀鈴

日月的圍觀持續但情緒冷熱不定

境 界

多么具體，蜿蜒山路上

順手扯把嫩葉，搓細，葉香盈鼻

往前走，啊！一瀑紅紅火把樹沿山岡流淌

突然，閃電的葡萄藤從天堂垂至人間

拐過彎，爽風輕拂，清溪恣吻臉頰

鳥鳴那歡樂的小蟲撞入耳谷，癢癢的

拾級而上，圓熟燦黃的果實墜落腳下

遠方的大海婆娑起舞，這一幕幕

可摸可看可嗅可聽，非常具體

到達山頂，果林溪流鳥影消失了

四周如此空曠，什么都沒有

順手一抓，抓住的不再是綠葉紅果

抓住的是一把空靈

里面有雷電葉果的影子

有火把果的顏色淙淙泉水

有地球脈搏的跳動，有其他星球的蝴蝶

思想之峰愈高，越接近虛無

虛無中應有盡有，紛呈出萬千世界

不僅僅是假設

眼看萬紫千紅開遍

自己已如對岸擱淺的船

風恣肆而張狂

全力攀上一座山峰，其他峰嶺

已成為不可及的理想

不能擁有姹紫嫣紅

也別放棄眼前的僅有

無法眺望大海了

要常去水田邊逛逛

那是大海濺出的浪花

不能像蝴蝶沒入森林的幽邃了

也要匍匐大地，把小草仔細端詳

那是沒有長大的森林

愛中一次次覆沒了

不要緘默不語，低下頭顱

爬上岸，空干海水，拈去海藻

面對像風一樣抓不住的美麗

照樣要滔滔不絕

這些全是心里最澄澈的話語

不能再賞玩翌年的春天了

也要滿懷春天的心情

飯后陪父母散散步

暗暗感謝他們偉大的養育

趁太陽沒有起床，為鄰里打掃一下過道

哪怕惟一的柱子

支撐著生命的小屋

每天也要讓風掏走思想的垃圾

心境澄明，歡迎過路的小鳥

生命僅剩幾秒也無須報憾

像嬰兒睜眼第一次盯著藍天出神

身臥病榻要將目光

移向窗外玉米般的陽光

萬不可浪費了上天最后的恩賜

步 伐

甲說走路要昂首闊步，氣吞山河

乙說走路別扭捏作態，以免把螞蟻捻成肉末

丙說走路時須安裝探測器，免得道路發出尖叫

因為每條路都連結著不同的神經

丁卻說走路行色匆匆會擦傷空氣的皮膚

對走路，這簡單而機械的動作

我竟猶豫不決，不知如何邁步

有的路可以大步流星地走

有的路開闊平坦，鮮花們清一色向你擠眉弄眼

卻要格外小心

有的路輕重緩急得當，陷阱上走過

也安然無恙

有的路在沒有路的地方，昭彰之路反而危機四伏

有的路反著走才正，如昆蟲在枝桿上倒爬如流

有的路越向前目標越模糊

只會一種你擅長而熟悉的步伐

很愜意，但這段路的盡頭你將抬腳興嘆

它是為另一類步伐準備的

多種步姿連綴成一條完整的人生之路

面對峭壁天塹，飛翔是一種步伐

面對驚濤駭浪，奮游是一種步伐

面對荊棘屏障，像螞蚱一樣跳過去，跳躍是一種步伐

面對縱橫交錯，肉眼都無法看見的道路

我們要學會邁出探索的心之足步

即便是順著天堂垂下的繩索往上爬

在陽光區域也不可太過流連

透過時間的鏡子

主干道的兩旁

還枝生出許多歧路

它們如河流兩側注入的大小溪流

使主流永不干涸

有時我們得把情感放在左邊的一條路上

把肉體放在右邊的一條路上

把靈魂安放在居中的干道上

像葉團上的葉脈，共同彌漫、滋養、烘托

使生命之葉變得豐滿、圓潤而闊大

【作者簡介：高專，云南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詩集《高專的詩》 《雨斂黃昏》等。作品入選《中國當代百家散文詩精選》 《中國年度優秀散文詩》 《中國百年詩人新詩精選》 《漢語地域詩歌年鑒》 《中國微信詩歌年鑒》 《中國當代詩人詩選》《中國當代詩歌導讀》 《中國年度優秀詩歌選》等，現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