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渡之思
一
父親去世后,我在家鄉小鎮買了一套商品房,共三層五個小間,底層兩間,前面一間作為堂屋,后面一間作為廚房。有次探親回家,一天上午,發現母親坐在廚房門口,伏在小餐桌上寫字。廚房的外面是農貿市場,人聲嘈雜,氣味很重,招來很多蒼蠅。我問母親:“為什么不在明亮的堂屋,在八仙桌上寫字,而偏要在后屋待著?”母親想了想說:“我想看看人。”
這句話我當時沒怎么在意。那時候,母親的許多行為我們不理解。比如,她曾經買過十幾條毛巾,不辭辛苦地在上面繡上祝福的話語,散發給她的親人。比如,她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寫信,從《古文觀止》《增廣賢文》等書籍里抄上一些名言警句,對我們兄弟姐妹進行為人處事方面的教導。比如,她把很多年前發表過我文章的報刊用針線縫起來,放在箱子里。比如,她把舊報紙和舊家具堆放在樓梯下面……終于,那年春節前我采取行動,來了一次大掃除,把母親幾年攢下的破爛統統掃地出門,理由是為了防火。母親阻攔無效,用無助的眼神看著我,一聲嘆息。
幾年之后,我又做了一件自以為是的事——在老家縣城買了房子,還在院子里用彩磚修了一條小路,揚揚得意地命名為“胡馥聲小道”。母親腿不好,我的想法是讓她老人家足不出戶就有地方散步。
不料,母親對此并沒有表現出多少欣喜。有天早晨我陪她散步,她用怯生生的語調問我:“孩子,你真的是為了我才蓋這個房子嗎?”
我愣住了,有點懵懂,甚至惱火。我說:“你為什么這樣問?我蓋這個房子不是為了你,你說為了誰?”母親沒有回答,只是看了看我,慢慢地往前走了兩步。我說:“把你接到縣城,姐姐妹妹都在這里,方便照顧你啊。”母親對我的話未置可否,停了停才說:“你要是想讓我多活幾年,還是把我送到姚李,洪集也行(姚李、洪集兩鎮,是我生長的地方),那里有我的熟人,縣城沒有。”那一瞬間,我委屈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說:“我費了這么大力氣,花了這么多錢,你老人家居然要回姚李、洪集。不可能了,你老人家再也不能一意孤行了。”
那一次,我在老家陪母親三十一天,那是我自從參軍離家之后,在母親身邊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可是,就在我返回工作單位之后不久,噩耗傳來,母親去世了。最讓我震驚的是,那天母親要去看一個親戚,出門前洗漱,卻摔倒在我為她修建的那個大而無當的盥洗室里,腦袋撞在了鋼管的閘門上。
這件事情讓我二十年來悔恨交加。一想到母親,我就能看見她老人家那無助、茫然的眼神。常常做夢,似乎聽見母親的嘆息,“你蓋這個房子,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你自己置辦的家業”。
二
當了作家,特別是60歲以后,有意無意間接觸到一些養老的話題,也參觀過許多養老機構,直到今年三月來到了安徽涇縣章渡。
章渡是個古村落,歷史上有水運文化資源,地理上有青弋江穿梭其間,上有藍天白云麗日,下有碧波清泉蕩漾,身邊有田野芬芳,恰似鑲嵌在皖南山巒中的一顆古老的明珠。如今,經過建設,曾殘缺不全的江邊古街重新煥發了青春,中西合璧的建筑錯落有致,一路之隔的吊棟閣飛架在江灘之上,一個被“擦拭一新”的古鎮呼之欲出。
顯然,當地是想要把這里建成一個旅游勝地,民居、民宿相結合,旅游觀光、長住養生相結合,花園式洋樓和典型徽派建筑相結合,水上樂園同岸上人間煙火相結合。
在采訪中,我理清了一個思路——這個地方,是為老年人準備的,當然,不僅是基礎設施,重要的是文化。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母親的那句話——“我想看看人”。
中國人談論孝道,常用的詞匯是“孝順”,事實上,往往把重心放在了“孝”而忽略了“順”。比如我,以為給父母提供優裕的物質保障就行了,但是并不理解父母的精神需求,由此而產生矛盾,互相排斥、互相對抗甚至互相傷害——這一點,是我在進入老年、特別是在章渡受到啟示之后才有所覺醒的。
今天,養老已經成為全球課題。中國大地上不乏養老機構,這是時代的進步。但是在章渡,我經常想到的問題是,養老怎么養,老年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我的母親臨終給我的警示是,老年人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孤獨,是不被理解,是不被重視,甚至是不被尊重。
從大量的資料可以看出,眾多的養老機構把重點放在醫療保健、環境建設、飲食保障、護理陪伴等基礎方面,這當然是必需的。而我特別在意章渡,因為我看到了當地養老構想的深層設計,常常聽到一句話:“在章渡建設老年人的精神家園。”
這句看似普通的話語,實際上有豐富的內涵。什么叫“老年人的精神家園”?家園不是家庭,家園生活可以對家庭生活進行彌補和提升。把這些沒有血緣關系的老人組織在一起,也許他們在家庭中得不到理解、尊重、寬容、慰藉,但在精神家園里可以一定程度地得到。家園的組成人員不是家庭成員,而是朋友、同學、玩伴甚至是抬杠對手。在家庭里當一個老人,可能會因為能力減弱、交流不暢而產生精神壓力,以及需要被照顧、拖累子女而產生歉疚,這種負擔在精神家園里會被淡化。逐漸在精神上恢復獨立生活的意識和能力,這是居家養老和抱團養老最大的區別,也是家庭和家園的區別。在越來越焦慮、工作壓力越來越大、后代越來越匆忙也越來越缺乏耐心的今天,更多的老年人越來越需要精神家園,甚至渴望擺脫家庭。
三
看過一個視頻資料,美國有個托馬斯圓環老年社區,設備和服務都是第一流的。社區給老年人準備的不僅是優雅的環境、先進的設備和全天候服務,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組織老年人開展社交活動,創造條件讓他們各盡其能展示才華。一個名叫瑪麗的百歲老太太,還能流暢地彈鋼琴,她對著鏡頭慈祥地笑著說:“我認為我不需要別人照顧,自己照顧自己,是最好的照顧。”
我想,這可能是不得已說出來的話,老年人如果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那就不是老年人了。但是這位老人的話引起我的思考。我們當然不能寄希望于所有的老年人都能自己照顧自己,但是我們可以盡量提高老年人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延緩這種能力衰退的節奏,這一點,高明的養老機構應該能夠做到。
六月中旬,我到上海拜訪了90多歲的醫學教授、年近八十的音樂老師、70多歲的畫家和攝影家、年近七旬的前黨政領導干部,了解他們對養老的看法、理想的養老模式。我在這些談話中捕捉、激活靈感。我想,懸掛在我們想象世界里的圖景,應該非常接近章渡的養老構想。
該構想的特色在于,把這些老人凝聚在一起,給他們創造條件,讓他們繼續發揮能量,實現退休前沒有實現的愿望,譜寫沒有譜成的樂曲,創作沒有完稿的作品,講授沒有披露的秘訣,甚至鼓勵他們寫“青春回憶錄”。激活這些“退休少年”的青春夢、事業夢和對生活的熱忱,讓他們正在趨于衰竭的腦細胞重新活躍起來,盡可能地延伸“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盡可能地發揮出一生中最后的能量。就像軍隊作家、以88歲高齡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徐懷中說的那樣,“用顫顫巍巍的腳步,努力追隨改革開放的豪邁步伐……盡最大的力量去完成精彩的一擊”。
正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皖南山區突然大雨滂沱。站在花格窗前,眺望青弋江對岸,但見煙雨朦朧,云霧在遠方繚繞,村莊若隱若現,宛如一幅山水畫作。
突然想到,對面的人看到了什么?也許是一座老村寨,也許是一座古城堡。或者,再等一會兒,雨過天晴,對面的人和我一起看到的是長虹,沒準還有更好的風景呢。